第六章(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圣人龙舟于二月间从江都启程,逆流而上,经邗沟入淮水,再入通济渠至洛阳,转入永济渠,终于四月间抵达涿郡。
北平王罗艺早已领一干人在御舟码头迎候,锐锋军卫士铁甲持戈,列成两队,从圣人登岸处一直排到临朔宫宫门前,春日照在铠甲长戈上,连绵一片光芒闪烁,在风中拂动的盔上红缨则如跃动火焰,远远望来,便似两条鳞光闪烁的蜿蜒火龙。
罗成立在父亲身后,已是等了半个多时辰,身上层叠的国公礼服似乎更加的繁复沉重起来,压得他满身不舒服,他看一看前方一动不动的父亲,悄悄转头向余人看去,斛律政以下,那些将校官吏一个个也与北平王一般凝立,锐锋军卫士更是如铜浇铁铸的翁仲一般,这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中竟只有风吹起衣袍发出的响声。他只得暗暗叹一口气,重又恢复先前恭敬的模样,却在心里描摹起前几日那名胡姬的模样来。
“御舟到了。”突然有人声响起,罗成正勾画到那胡姬柔软纤细的腰肢,只得放弃。他抬头向前望,永济渠宽阔水面上,通体金光闪烁的高大御舟正在拉纤伕子的拽拉之下缓缓行来,御舟的龙首上两道龙须缓缓卷动,一对龙角之间立着的人身穿赭袍,正是大隋天子。
.
圣人在临朔宫正殿接受朝拜,偏殿内已设下了水陆珍馐,臣子朝拜已毕,便与圣人同入偏殿,君臣共进膳食。罗成此时向席上望去,唐国公李渊和楚国公杨玄感都不见人影,只有李建成坐在席上,想必是代父而来的,年前被褫夺去官爵的李景居然也在,看服色似已恢复了当日身份,与父亲所说的“其人甚为天子宠信”正相符,再看李景神情,与当日相比未有多大改变。
酒宴已开,宫内乐师伎人也奏起乐来,却不是九部乐中的任一部,听起来虽有些古怪,却也很悦耳动听,罗成依稀记得,这是陇西时,高昌王麴伯雅来朝觐圣人携来的乐人演奏的《圣明乐》。
“高昌乐当真是与众不同,朕百听不厌。”圣人十分欢喜这乐曲的,举杯朝席上一位身穿中原王公礼服,却生就一副西域人容貌的中年人笑道。高昌王麴伯雅便微微弯腰,抬手抚胸,用声调古怪的汉话答道:“敝处声音,能得圣人莫缘可汗称赞,小王甚感荣幸。”罗成才向麴伯雅处看去,尚未瞧见那高昌王的容貌与张掖初见时可有改变,圣人声音便到了耳中:“罗小爱卿,朕闻听你养了一只豹子,这是真事?”
虽不知圣人为何会知晓自己飬养豹子之事,也不知为何圣人会独独将此事提起,罗成也只能起身回话,圣人呵呵一笑:“豹子在行猎时是个得力助手,不知罗小爱卿答允公主的狐皮,何时能得?”
罗成再不想圣人居然还记得那红白狐裘,不由惊讶地抬起头来,圣人御座左侧是萧皇后的凤座,右侧坐着位头戴雕镂精美的金芙蓉冠的宫装少女,手持一柄圆月似的宫扇掩在颊前,见他看来,便将宫扇移下,露出一张描绘精心的美丽面孔,却又突然垂下面去,一只手抚摸着食案上金杯外刻镂的精细花纹。
“放肆!”北平王罗艺低斥了一声,随即起身向御座上的圣人告罪,圣人却只笑一笑,摆手令他坐下,笑谓罗成道:“小爱卿已然认不得安吉公主了?女孩儿的容貌竟比儿郎子变化还快?”
“啊,臣只是……”罗成刚要分辩,杨喆却又抬起头向他望来,目光一接,他想好的应答言语竟全都忘却,一时只能呆立。

圣人于是又心情愉悦地大笑起来。
.
“罗成,你竟不认得我了?莫不是我脸上长了花?”临朔宫后苑内移来的各种名花渐自盛开,杨喆领着罗成在苑内漫步,一面嗔道。
“只是一时想不到。”罗成瞧着杨喆发上的金芙蓉冠道,那冠子做工极其精致,却不像中土金工的手艺。杨喆见他看自己头上,面微微一红,问道:“你看什么?我这冠子么?这是赤土国遣王子那邪迦送来的。宫里的巧手金工也做不出来。”隔了片刻她又嗔道:“你怎会想不到?”
罗成将目光转到杨喆面上,她换了一样妆容,较殿上时更为娇艳,仿佛一朵乍开的红芙蕖,金芙蓉冠再精美华贵,也及不上她少女的明艳容色。“我原以为公主还是年前的女孩儿。”他十分失礼地低声道。杨喆愣一愣,“你说什么?”却陡然明白了,俯下面去看近旁一朵半开的醉颜红,罗成却瞧见她从衣领中伸出来的如蝤蛴的颈项已变得绯红一片。
杨喆瞧了半日鲜花,才又转过面来,面上红霞稍褪,细细打量一下罗成,也道:“你也与往日很不一样了。比我高出这许多了。”说着便以手中宫扇在二人头顶划动做比,罗成果然已比她高出了近一头。“你还比我小些呢。”她有些不甘地叹一口气,又华裙曳曳向前行去,走了一段又停下来问:“那个……伤了一只眸子的少年尉官如今怎样了?可已娶妻。”
“还不曾。怎么?”罗成微讶。杨喆又叹一口气:“你还记得我表姊清源郡主么?她已是……她已是……”犹豫片刻方才说出来:“她已是入道了。”
“入道了?”罗成更加惊讶,独孤氏的女儿的温柔容貌还未在他记忆中磨灭,他尚且记得昔日杨喆曾说过清源郡主欢喜宇文拓的话,不想几年一过,宇文拓已行了冠礼,算是真正**,那小郡主却换上了道人的黄冠。
“是呀,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哎,就是那个令人生厌的老道!若不是他成日在宫中讲什么玄门法,表姊哪里会入道!父皇说那姓王的道人是茅山宗的神仙,我却厌烦他!”杨喆用力挥一下宫扇,似乎要将王远知那张面孔从记忆中除去。
“他会卜算罢。我听人说他算卦很灵。”杨喆提起王远知,罗成却想到了那日的知世郎,于是开口道。杨喆赌气地扭一下腰身:“我不知道!不许再提他了,一提我就恼火!父皇还要他与我算姻缘,谁理他!”方说完,便惊惶地抬起宫扇遮在面前,只从扇沿露出一双明眸瞧着面前的少年。“公主的姻缘圣人自会好生安排。”罗成也是顺口回答,说完后才与杨喆的眸子目光相接,只一刹那,两人便齐将目光移向别处,心口都禁不住一阵乱跳,只得向满苑花木胡乱张望,又过了好一会杨喆才又开口:“罗成,你几时将你的豹子带来给我瞧瞧。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阿狴。豹子可带不进内苑。”话题转向豹子后无论是罗成还是杨喆都松了口气,杨喆皱一皱眉:“若是我让你带,父皇让你带,难道还带不进来?你明日就将豹子带来!”罗成只好答应,杨喆满意笑起,忽然凝神聆听:“罗成,你可听见乐声?”随即,不待罗成回话,她便褰起华裙,快步走去:“乐工们正在排演呢。你听着曲调,该是《疏勒盐》。我们去瞧瞧他们舞得如何?”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