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吐谷浑伏允在毡帐前焦躁地来回踱步,他身躯矮壮,须发的颜色较中原人的浅淡且拳曲,一脸虬曲的黄须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饿狼一样的灰绿色眼睛。毡帐前烈烈燃烧的那堆篝火火光照在他的面孔上,一明一灭,使得他那双眼睛更令人畏惧。
他数日前率领部众来到车我真山,是听闻大隋皇帝来陇西巡游。想起大业四年被几员隋将追赶得弃去先祖所据的千里之地,远逃藏身的往事,吐谷浑伏允就一阵羞愧,又一阵愤慨。这一年多来,他时时刻刻都想着报这一箭之仇,听到大隋皇帝巡游的消息后他率众前来,就想趁大隋诸人不备,凭借自己对此处地形的熟悉,攻杨皇帝一个出其不意,倘若找不到下手的好时机,那便缓缓退却,休养生息,料那些趾高气扬、天晚了就看不清山路的中原人也察觉不了山上的动静。
然而那日清晨一切就都变得他不再认识了。他从毡帐中出来,还未抹去粘在眼角的眼垢,便有部下匆忙赶到面前,请他去观望隋军阵势,晨光中金山山脚下隋军旗号绵延数里,少说也有数万之众。他又去另一处,那边覆满皑皑白雪的山脉下屯着的隋军较金山山脚下的更多,旗号连绵,一眼居然望不到头,揣度着应该有百余里,只怕还要长些。
东边的琵琶峡隋军也已经安下营寨,栅栏拒马和了望台都搭建好了,铠甲鲜明的隋军卫士骑乘骏马手持长矟,在营寨前往来驰骋,矟尖上挑着一点令人胆寒的光芒。
“可汗,西边也许没有隋军。”随同他一起豕突狼奔入覆袁川,如今又一同前来复仇的名王归悉带着一丝希冀地开口。吐谷浑伏允方强打起精神,便有吐谷浑士卒策马而来,报说泥岭下也驻扎有数万隋军。
隋军已将车我真山四面包围,却迟迟不肯进兵,像是四条懒洋洋盘踞着的毒蛇,用那呆冷的眼睛盯住中间的一只小蛙,要等那只小蛙最终活活死在自己的惊骇之下。
不错,中原的杨皇帝就是想让我伏允,堂堂的吐谷浑可汗被活活吓死,然后彻底吞并我的土地!将我吐谷浑的儿郎逐赶得无处容身!吐谷浑伏允猛地站住,那对灰绿色眼睛死死盯住跳动着的篝火,不知是火光还是其余缘故,那双饿狼的眼睛变得血红。
“杨皇帝,你休想!”他恶狠狠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音节:“我吐谷浑的儿郎是杀不绝的,我吐谷浑的土地也是你占不去的!这是先祖留给我们的土地,世世代代只归吐谷浑所有!”他说着,声音渐大,最后咆哮起来,吐谷浑的士卒从各自站立的地方向他们的可汗看过来,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里的兵器,车我真山四下星星点点的篝火照不亮的黑夜里,他们的眼睛看上去都像草原上饥饿的豺狼。
黑夜中有几人匆匆走来,伏允转身望去,那些是他的忠诚部属。
“可汗,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明日,我再领人冲一次。就朝那杨皇帝的大帐冲!”他属下最有力的勇士说。
“我们已经冲过几次,每次还没有冲到营寨前面,我们的勇士就被隋人的弓箭射倒了。”归悉却说。
勇士并不服气,挥舞着拳头向归悉吼叫:“让我领人冲!”
“可汗。”归悉只能看向大酋领。
“再试一次。”伏允考虑了很久,才作出决定。
.
第二日日头尚未升起,吐谷浑数百勇士便潜出山口,密行了一段,见隋军营寨所离不远了,才挥舞着手里长刀,怪声呼号着向前冲去。被他们冲营的这一支隋军一日前方到,将营寨安在原先屯住雪山隋军的前方,寨中也未有那许多弓弩,人数也较原先隋军为少,此刻正是一日中最为黑暗的时辰,前后两班巡营卫士也正在交接,吐谷浑人悄无声息地出车我真山,他们竟没察觉,直到听闻那古怪咆哮声方才醒觉,遣一人去禀报主将,余人就和其他卫士汇合,至营前防守。赶来的弓箭手便在栅栏后排成三行,朝呼号传来之处挨次上弦发箭。前几轮所发的都是火箭。吐谷浑突袭时未持火把,是打算令这些目力不及自己的中原人瞧不清究竟他们身在何处,然而火箭一发,纵然未射杀射伤人马,落地后也点燃了地上长草,便有火光照亮黑暗,使隋军卫士能瞧见敌人究竟从何处冲来,又要袭向何处。
领头的吐谷浑人就是昨日在吐谷浑伏允面前请战的那名勇士,他挥舞着手里的刀拨打开隋军的利箭,一面用吐谷浑语向其他人吼叫:“给我冲!把那些汉人都给杀光!”就在他吼叫之时,已有十几人被隋军卫士射倒,他手下微慢,粗壮左臂上也中了一箭,他反手一刀削断箭杆,似乎毫无痛感地继续挥刀猛冲。
隋军营寨中又有一箭射来,这一箭竟是专门射向他的,他才挥刀将那支箭拨开,又一支箭便奔他胸前打开的空门而来。“爷老子的!”他一声大骂,马背上身子一歪,那支箭擦着他肩头过去,第三支箭到时他挥刀格挡同时看见发箭人:那只是个身形幼小的突厥孩童,却把着长弓大箭,射来的箭矢力道并不弱于**。他心里有些吃惊:隋人里头怎么会有突厥的狼崽子?这时又有一支箭挟着锐声而来,射的却不是他而是他**坐骑,直直贯穿马首,骏马痛嘶一声,就倒下去,沉重马身险些压住他一条腿。他跃起来,依旧冒着箭雨向前冲去,肩臂和腿上又中了几箭,突然那箭雨停了,隋军营寨的大门敞开,一支骑队冲了出来,为首的将领手里持着一杆黑铁打造的沉重长矟,马奔到他面前时,那杆长矟便带着风声向他搠到。
.
“唔,又只是让我发箭助战么!”这一支吐谷浑兵马尽数被消灭后,罗成扔下手里长弓,十分不悦地冲宇文拓道。
“早已说过,等你到苏烈初为控弦的年纪,才能上阵。你以为这和你剿贼一样?”宇文拓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转头去找寻苏烈,苏烈早已钻入锐锋军中,只是那身突厥袍子在锐锋军的黑甲玄衣中太过明显,被他一眼盯住。
“那我不管。若是右屯卫大将军奉旨追歼吐谷浑,你休想让我和那些老弱残兵留在营中。”罗成哼了一声。“这话先不提,先说你身上的突厥袍子!”宇文拓喝了苏烈一声,令他到前边来,转头又向罗成道。
罗成便嘀咕一声:“苏烈道突厥袍子作战方便。”
“也方便被人当作突厥斥候,作刀下鬼。”杨伯泉沉着脸接着宇文拓开口,今日凌晨,若非锐锋军卫士收手得快,谁知会发生甚事。罗成不甘地抿一抿嘴唇,最终还是决定不与他们顶撞,免得当真没了追歼敌寇的机会。过不得两日他便知自己此举十分正确。吐谷浑可汗伏允在车我真山上立起了可汗大纛,摆出副要与大隋圣人决胜的模样。圣人闻报后勃然大怒,即刻下令张定和,进兵车我真山,将那不知死活的敌酋诛杀,献首御前。锐锋军的三千卫士随军而动,罗成坚持要上阵,当这军情紧急的时候,宇文拓和杨伯泉也无可奈何,只得遣人在他左右护持,就让他瞧一瞧真正沙场是何等模样。
.
隋军进攻时也在日升之前,吐谷浑人也布置下了弓箭手,纷飞箭雨却大多落在了隋军前军卫士手里的盾牌上,盾牌手后的隋军箭手随之发箭,很快就将吐谷浑弓箭手射杀在他们所站之处。隋军骑兵随即便在主将的率领下,手持长矟长刀,和冲来的吐谷浑人厮杀在一起。

伏允的可汗大纛立在车我真山上,纛旗上还残留着年前那一战的痕迹,旗下数十名吐谷浑士卒簇拥着一名作贵族打扮、身形高大粗壮的中年男人。吐谷浑的骑手步卒都在山坡下,豁出命去与隋军争斗,矟与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鲜亮的血线,不时有蓬头乱发的头颅带着蓬鲜血飞起落下,亦常有战马嘶鸣着倒下,马上的人不得一刻歇息,便得由骑兵转为步卒,抵挡敌人随后而来的攻击,还有人被自己的爱马压住,动弹不得,被敌手轻易杀死。
罗成总是无法和人接战,被宇文拓和杨伯泉两人再三嘱咐过的十余名锐锋军卫士策马在他周围护持,他纵然抽刀在手,也不知能斫向何方,只得如那两人所希望的一旁观看,不免羡慕起在人群中左冲右杀的苏烈来。
隋军卫士的人数终究是比吐谷浑人多出许多,天明后胜负已渐能看出,那可汗大纛下的吐谷浑人却仍岿然不动。罗成向他看去,不觉有些佩服这吐谷浑可汗的定力。
宇文拓第三回从罗成面前经过时,罗成见到那匹黑马颈下已悬着许多首级,他不禁急躁起来,向马前的锐锋军卫士道:“快些向前!”卫士回头看看他,却并不听命。
“再不向前,还想要功劳吗!”罗成提高了声音。卫士依然不动,甚至连头也不回。罗成看看宇文拓已经又和吐谷浑人斗上了,挥起手里马鞭朝前方卫士背上用力抽去,卫士听见鞭风响,下意识地向旁边一带马,颈项上却仍被鞭梢带到,浮出一道血痕,反手摸时,罗成已趁他让开的这个空当,用力一夹座下马马腹,箭一样疾冲出去。他骑乘的赤红骏马虽不是汗血天马,也是罕有的名驹,卫士们略迟一迟,就被鏖战中的人马隔开。
.
前方的吐谷浑人用长矛当胸搠来,罗成在马鞍上向右一歪,那柄长矛刺了个空,持矛者却不收回兵器,“嘿”的一声将那杆一丈多长的矛拦腰横扫过来,罗成急忙向身后马鞍上仰躺,长矛在鼻尖上方三五分处掠过,带起的风令罗成鼻尖寒嗖嗖发凉,那上面的新旧混杂的血腥味也一起灌入了罗成鼻管里。
长矛扫过去后两匹马已擦身而过,那个吐谷浑人反身回来,又朝罗成逼去,罗成用手里的大食弯刀格开他下面一下横扫,虎口被震得一阵发热发痛,他想再如几次剿灭山林盗匪一般抢上前去,马战却始终不如步战那么方便,他年纪尚幼身形灵巧,在步战时是好处,到了马战,却不见得。反是那些身高臂长的壮年汉子更得力。
“狼崽子,看你还有什么能耐!”那吐谷浑人用突厥语恶狠狠道,罗成微微一愣才想起自己穿得还是那件突厥袍子,而后便不得不狼狈躲闪吐谷浑人长矛的再度进击。他这次是镫里藏身,翻身回到马鞍上时已从地上一具尸首身上拔出了一杆长矟,矟杆上沾的人血半干,入手粘腻,罗成单手提住它,微感吃力。吐谷浑人又发出一声大笑,他以长矛荡开罗成扬手掷出的大食弯刀,又将矛向下压住当胸刺来的长矟。此时,突然身后一凉,一骑冲来,马上骑手手起刀落砍在他背上,几乎将他砍成两爿。
“苏烈!”罗成握着那杆长矟怒叫一声,苏烈满不在乎地把那人首级割下拴在马背上——他座骑上也已经挂着五六个人头——系好后瞟罗成手里长矟一眼:“你倒拿得动啊。”随即又说:“宇文拓准你和人接战了?”
“你又来捡便宜!”罗成怒瞪他一眼,想找回自己的那柄弯刀,战场却乱得他和苏烈都差点被冲开,那柄弯刀早不知被多少马蹄人脚践过,他只好作罢,紧了紧握着长矟的手掌,脑中紧张回想昔日父亲和斛律政传授的长矟用法招式。
“嗨嗨,别走神。这可是厮杀场,不是北平王府的校场!”苏烈提醒一声,挥手里长刀帮罗成接住吐谷浑人的一次进击。“我知道!”罗成反身将手里长矟捅进那吐谷浑人的腹中,那吐谷浑士卒痛呼了一声,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他微微一讶,手里长矟却已经习惯性一转。苏烈掌中刀也平削过去,把那女兵的头颅切了下来,颈血喷出时他才朝旁边“呸”一口:“是个娘们,真晦气!”罗成有些诧异地看他,苏烈向他看来,待要解释,便听见那边隋军大声惊呼,有声音悲吼:“大将军!”
“快去那里!”罗成记得那是张定和麾下亚将柳武建的声音,他顾不得什么逃虏不逃虏,朝苏烈叫一声,苏烈面上也露出吃惊颜色,两人即刻朝传来惊呼处冲去。
.
罗成赶到车我真山下时柳武建已领人冲上山去,张定和身带箭矢,躺倒在右屯卫府几名羽林卫士中央,头上兜鍪已经丢失,满身满面的鲜血。
“张将军?!”他低呼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一名羽林卫士面带怒容戚色地向他行个军礼:“伏允那狗在山上伏下弓箭手,将军领人上山,中了暗箭。”
罗成便抬头朝车我真山上望去,隋军和吐谷浑人的尸首不时沿着山坡滚落,柳武建和带领的士卒一手持着长矟大刀,一手挽着盾牌,离那大纛旗已然不远,吐谷浑的弓箭手不知是太少,还是已经被柳武建领人诛杀殆尽,山上已很少有箭矢飞射进隋军队伍中。
“柳兄弟带人冲上山去,要活捉伏允,为张将军报仇雪恨!”羽林卫士又道。
罗成再向上望,那大纛旗和纛旗下的吐谷浑贵人仍旧岿然不动。他望着那迎风招展的大纛,不知为何,心里转了个奇异的念头。宇文拓策马到来唤他一声时,他回头便问:“宇文大哥,你可曾见过吐谷浑伏允的模样?”
“吐谷浑伏允的模样?你道山上人是冒牌货?”宇文拓皱眉问。
“我觉得吐谷浑人未必会今日便要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宇文拓微微沉吟,却不再答话,只又转过头向战阵观望,渐渐局面已定,车我真山处的吐谷浑人非死即伤,车我真山上,柳武建也已战到了那大纛旗下,纛旗下吐谷浑贵人抽刀和他拼斗,斗不上二十合,吐谷浑人持刀的手臂就被柳武建挥刀斫断,受伤的胡虏一声狂吼,又被柳武建一刀直刺入心窝,于是身子一挺,像一株被砍断的树一样倒下去,柳武建砍下人头,鲜血淋漓地高举着向山下示意,山下的吐谷浑俘虏却发疯似的大笑起来,有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叫道:“吐谷浑的可汗早已回到了佛祖护佑之下,他会带着铜头铁臂的勇士回来,把你们全部杀光!”
.
吐谷浑伏允领人由车我真山、祁连山一带向覆袁川逃去,隋军虽然屯扎在覆袁川和车我真山之间,但终究不能将车我真山和覆袁川的联系完全截断,车我真山大纛前厮杀一起,吐谷浑伏允便上了山间小道。他不时回头向那招展的可汗大纛张望,那大纛下站着的是归悉,归悉冒充他引住隋军,使他能够逃出生天,而后再卷土重来为战死杀场的族人复仇。
道路蜿蜒崎岖,他座下青海骢极其神骏,在如此道路上行走,居然也如履平地。他的部众所骑的战马却不如青海骢,奔走一急,便有失足落入道边深坳中的,人的惨叫和马的惨嘶许久不绝,吐谷浑人纵然勇悍,也不禁听得发怵。当第十三声这般惨呼响起时,吐谷浑伏允眼眶中一阵发热,却更扬起手中马鞭狠狠鞭马,那青海骢厉嘶一声,四蹄泼风般敲打着地面,奔跑得更快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