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新购得的那只白隼立在楚国公下处正厅的木架上，一名青袍人背对着厅门，一面撮唇作啸，一面对它挥动手臂，引逗着那只隼不断展翅欲扑。杨玄感引着罗成进门，笑呵呵叫了一声，那青袍人转回头来，原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他过来向两人行礼，罗成瞧清楚他长相，吃了一惊，杨玄感便笑起来：“李客师是药师的嫡亲兄弟，面貌当然相似。”那李客师笑着向罗成再作了一揖：“家兄幸得燕山公照拂。”罗成还礼，再仔细打量他，这才发觉李客师与兄长相比，神色态度都不如李靖放诞，正想问他些什么，走去看了看白隼的杨玄感转回来，在对面人肩上一敲，笑道：“鸟贼（注1），还需多少日子能驯好？圣人眼看不日就要行猎了。”李客师微微一笑，罗成却因那称呼吃惊地朝杨玄感看去：“杨大哥，你方才说什么？”
“我方才唤他作鸟贼。”杨玄感又哈哈大笑地拍一拍李客师肩头，李客师则笑道：“这是当日友朋们给的诨号。我从小喜欢射猎，学着会了各种鸟雀鸣声，能将鸟群诱来做猎物，久而久之，就得了这么个诨名。”看见罗成微露不信神色，他便发出声叫，那只白隼闻得也振翅长鸣，两声居然毫无差别。罗成听得他果然有此神技，一面佩服，一面微微生起几分妒意，朝杨玄感道：“有客师大哥在，杨大哥猎场上必能满载而归，拔得头筹。”
“哪里哪里。能不列末位我便心满意足了。”杨玄感只道，他又向李客师问那猎隼之事，李客师只道“已然驯好”。罗成定睛瞧那架上白隼，驯得好坏他也看不出，只瞧它模样不错，过一会想起自己带来的那几只猎鹰，因调鹰之人未曾随来，到如今都有些打蔫了，略踌躇一下，便向杨玄感道要请李客师去看看。杨玄感摸一摸长髯，大大方方答允了，罗成怕他反悔，再说了几句话之后就道扰告辞，同着李客师往自己下处去。
不用几日，李客师就将罗成那几只打蔫的猎鹰调弄好了，剩余时间他便和苏烈等年轻卫士混在一起，倒也和嫡亲兄长一样，和锐锋军里待得乐不思蜀。罗成乐得他不回杨玄感处，只给自己调驯鹰隼，却迟迟等不到陇西大猎的诏旨。再过了几日，他等得不耐烦起来，于陇川宫等候陛见时便去问杨玄感：“行猎诏旨怎么还不下？圣人莫非真从谏了？”杨玄感摇一摇头，捻着须尖沉吟起来：“或许啊……”
“那杨大哥花在猎隼上的千金就白费了。”罗成叹口气，朝另一边的李景看去，那右武卫大将军还是一贯的面容严肃，罗成见了他这么多日子，从没见他露出笑容，奇怪他究竟是怎样忍住的。正胡思乱想到苏烈和李客师胡说到什么“遭人欠了数百千钱不还”，突然被杨玄感向后一拉，才抬头，就听见楚国公声音急切地道：“圣人旨意来了！”
赍旨的宦者慢悠悠展开手中诏书，又扯着公鸭嗓慢悠悠逐列念去，诏旨上文字是一贯的花团锦簇，罗成只道这道旨是言行猎事，听到一半大惊失色，居然是道左右武卫大将军背后诽谤圣人，就此褫夺官职。宦者慢吞吞念完后他再忍不住惊讶地扯一扯身边杨玄感衣袖：“这是怎回事？！”杨玄感皱眉摇头，只不说话，罗成等了一会见他仍旧不答，便转向那边跪伏在地的郭衍、李景二人，那两位国家重臣抬起面孔向宣旨的宦者看去，两张面孔上都是莫名的惊讶表情，仿佛不相信自己双耳。那些随着宦者前来的卫士已是一拥而上，将两位尚且懵懂的大将挟起，向宫门外架去。安德王杨雄向前踏出一步，看似想说什么，却被另一位杨氏王公拉住，微微摇一摇首，他就低叹一声，退回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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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卫士架住之后，李景面上那严肃神色终于不见，惊讶神色渐渐转变为伤痛和不平，而后又带上一分兴许不自觉的恐惧。罗成一径看着他被架出宫门，想到这八面威风的大将军转瞬间便沦为生死难卜的庶民，心头不禁一阵狂跳，有些慌乱地把望向殿门的目光收了回来。那宣旨的宦者还站在丹陛前，白面团团的面孔上带着种不阴不阳的古怪表情，罗成目光从那面上掠过，竟觉得这宣旨的不像是活人，幸得那宦者过一刻便转身回去，他定一定神，却总免不了去想郭衍李景二人得罪缘故，想得一会更是惊慌：李景被褫夺官职还可以说是前几日进谏时不知察言观色触了逆鳞，郭衍那日和这些日子却并没有说做什么，若诏旨中所道“背后诽谤圣人”罪名确实，圣人又是如何得知两人背后的言语，而即使李景得罪是因前几日进谏，那也是因为秉性忠直，圣人当时虽然不悦，却也没有立即龙颜大怒，他只道圣人当日虽然不悦，仔细思索亦觉得李景所言有理，却没想到今日圣人竟有这一道诏旨。
想及此处，一阵凉意便从脊背上漫过，罗成有些张皇地向四周望去，那些面孔中他除了楚国公杨玄感、唐国公李渊和两位郎君外，其余的都不熟识，殿内略显阴暗，那些陌生面孔也就笼罩了一层阴霾，看着有些瘆人。所幸我从未在背后议论过圣人的是非。他暗想：若不然，不知何时也会落得郭、李二人的下场。想着，又想到了不久前还和自己开心玩笑的安吉公主，那语笑嫣然的娇憨少女如今也显出丝森然。他随即往杨玄感处看去，楚国公面上，原先紧皱的眉头已然舒展开，杨玄感一手轻抚着颌下修整齐整的乌黑须髯，口唇边露出个浅淡的冷笑，罗成微感讶异，定睛再看，杨玄感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见过杨玄感面上那笑容，罗成不觉要离他稍远，圣人却在这时亲临偏殿，诸人排班舞拜后，圣人呵呵笑着赐平身，与杨氏王公及长老重臣问答了几句后，便下旨于陇西大猎。罗成望着他那似乎甚事都未发生过的和悦颜色，又感觉脊背上一阵发凉，行猎之事，也就不像才几个时辰前令人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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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陇川宫至行猎处途中，许多胡人身着本族盛装，手持熏香在道旁望圣人御驾跪拜，他们身后胡人乐师手捧乐器，奏着喧闹的各族土乐。武威张掖两郡的士人仕女又前来观看，穿着也仍旧华丽，两郡官吏混杂着人群中，虽然不过是四月天气，河西远不算热，他们却满头满面的油汗。罗成领着锐锋军随在御驾后，看着那些卖力演乐的胡人，回想起大业元年自己随父亲入大兴时，大兴城内士女个个穿戴也是如此整齐华丽，两市的店铺门面都着绸挂锦，树干上都缠满了绫罗，又见不到一个乞丐，初看时觉大兴繁华居民富足，往后才知道那不过是要在入京朝觐的胡酋面前装点门面而已。如今面前这一切，想必如当日一样，也出自圣人之意。只是那些胡族土乐单独听来都悦耳喜庆，混杂在一起，便十分噪杂，听着令他头疼。到得猎场上这些声音总算从耳内消失，圣人定下的那些规则——诸如只得射一箭，倘一箭射不杀那猎物便得放它逃窜此类——又让他头疼起来，于是低头瞧着手中鹊画弓上漆就的花纹，心想这规则倒是可以评判各人箭技，就是太过繁琐，若是猎到兴起，兴许就都忘了。却陡然听得圣人笑唤他与李世民名字，急忙抬头应喏。
“那一日计议畋猎事宜时，朕听见两位小爱卿道要赌赛。今日究竟是赌还是不赌？”圣人笑道。罗成已无赌赛心思，正踌躇着，顺便朝李世民看去一眼，那李家二郎君居然也未立即开口答说“赌”，也转着眼珠犹豫不决。圣人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们回答，安吉公主却忍耐不住叫起来：“就赛一场嘛！上一次你们两个人杀了一只猛虎，这一次，说不定可以一人射到一只呢！”
她话音落，罗成和李世民对望一眼，手中握紧各自的长弓。
“那就是赌赛了！”圣人哈哈笑起，他捋两下长须，朝身后望一眼，“获胜的，朕有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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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中一只毛羽绚烂的野雉被马蹄声惊动，跳上旁边矮石，转动头颈向四周看了一圈，又曳着长尾跳回草丛中将自己藏匿起来，两支羽箭却跟着射到，它发一声哀鸣，带着两支箭向上冲起一段，无力地跌落草中。
罗成策马过去，抓住自己所放的那支箭箭杆，将那只野雉拎起，比他晚一步到来的李世民伸出手握住了另一根箭杆，两人力气用得都不大，那只死雉便停在中间，箭伤处渗出的血沿着华丽羽毛向下滴落。
“这只是你的。”盯了那只雉一会，李世民很有点不甘地开口，他放开箭杆，将死雉向罗成的方向一推。
“你说什么？”罗成提着野雉，有些吃惊地看他。
“你射中的是雉颈。我瞄得不准！”李世民哼了一声，他瞧见罗成表情更加惊讶，怒道：“我李世民做人光明正大，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赢就是赢了，输也就是输了！”
罗成满心以为李世民必然会和自己争抢这只野雉，没想到对方说出这一句话，自己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将野雉反手挂在马背上之后朝李世民马背上看去，那里挂的猎物也不多，都是些雉兔之属。“你没射到大猎物？”他便问。
李世民“啧”了一声，摇摇头，也朝罗成马上看去：“你也没有？”
“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罗成答道，一面转头向四下里张望：“我路上遇见楚国公，他也没有什么好猎物。唐国公那里呢？”
“谁晓得这地方的野物跑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是布置围场的时候把它们都吓跑了吧。”李世民用弓打一下地上的长草，又看了看自己和罗成的猎物，愤愤道：“就这么点东西，回到圣人面前连拿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还比什么比！”
罗成低头看那一片被李世民打得乱晃的草丛，他座下的那匹赤红骏马喷了两下鼻，有点不耐烦地将前蹄抬起又放下。过一刻他怀疑道：“圣人今日也下场射猎，说不准好的猎物都被赶到圣人面前去了。”李世民却立即否定：“谁说的！我从那边过来。圣人也没射到好猎物！”
“什么！”罗成瞪大眼睛，这真是他始料未及的：“那圣人大怒了？”
李世民“哼”地笑了一声：“圣人好像还没有。安吉公主倒是发脾气了。她一只都没射中。”
罗成“噢”了一声，和李世民都带着一分嘲讽神气地对看一眼。“那猎物都去哪里了？”他又向四周张望开，这一块宽阔地面上人马来来去去，可真没见到有几个人马背上搭着鹿和獐子此类猎物的。“这可真是怪了。”李世民也道，“再找找看！我不信射不到！”一面说着，一面就和罗成两人合在一处，选了个方向策马驰去，沿途又惊起了一些野兔雀鸟，两人只扫了一眼，都不愿浪费羽箭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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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边缘用围幕圈起，又有卫士守卫，不令猎场内猎物奔出，这一回负守卫之责的卫士打出的旗号是齐王府，罗成先瞧见旗号，而后看见那边有人立马站着，朝猎场外张望。他有些诧异地叫了一声，和李世民一起过去，到跟前问：“客师大哥，你在这里看什么？”
李客师抬起手里马鞭朝围幕指了指：“齐王要独占鳌头，将能得彩头的猎物都圈在这层围幕外头。你们听声音。”罗成和李世民有些不信地侧耳细听，果真听见围幕外头有猎物咆哮和卫士呼喝声、弓弦声。听过这声音两人还有些怀疑地对视一阵。“齐王要独占鳌头，也不至于令圣人也不得猎物罢。”策马又朝那些卫士靠近些，罗成转头向李客师道。李客师只笑一笑。他又与李世民皱眉对看一会，拨马转到李客师身边，招手令李世民也过来，三人聚在一处后，他用手中弓拍了拍青年手臂：“客师大哥，你除了会学鸟雀叫声，还会学什么？”
“要我将围幕外野兽引进来？”李客师还问着就开始摇手：“那可不行，就算是我学了，那些野兽也过不来！”
“不是引进来。”瞥那围幕一眼，罗成将声音格外压低：“就是一学。”李客师犹自有些不明所以，李世民在另一边也拍了拍他手臂：“学一声虎啸，声音大些。我方才瞧见圣人的纛旗离这里不远，让马沿着这围幕跑，跑一段，你再学！”李客师还要问原因，罗成已给他座下马加了一鞭，三骑马便沿着围幕东南走向一路驰下去，过得一会，见没什么人留意这边，罗成便朝李客师丢了个眼色，李客师叹一口气，只得仿着猛虎咆哮，提气啸了一声。这一声虽然不如他学鹰隼鸣叫像到十分，却也有**分相似，又是中气充沛，委实有猛虎山林称王的气势，罗成和李世民都喜上眉梢，不禁伸出手去，相互击掌。
这一声“虎啸”后，猎场此处人都转头看来，罗成与李世民二人连忙拉着李客师转马朝向围幕，装出眺望模样，不久身后马蹄声密雨一样响起，安吉公主声音也混在蹄声里隐隐传来。罗李二人又转过马头迎驾，面孔相对时两人得意地挤眉弄眼一番，李客师夹在中间只是哭笑不得。
“朕方才听得此处有猛虎啸声。”圣人勒停紫骝，向四周观望一番，道。他看一眼李世民、罗成二人，笑问：“那猛虎，又已被两位小爱卿诛杀了吧。”他只是玩笑，杨喆却信以为真地愈发仔细瞧看起周围来：“儿臣都没瞧见猛虎尸骸呢！”
“臣只听见虎啸声。却也没有瞧见猛虎踪影。”罗成答道，他回转身看上一眼，李世民接道：“方才声音似乎是从围幕外传来的。”
“哦？”圣人皱了眉，纵紫骝向前几步，突地，他眉头跳了几下，面上闪过一丝疑惑的怒气，随即抬鞭向围幕指去：“撤去围幕！朕要亲自前去射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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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杨暕垂首而立。他猎装背部都汗湿了，金冠下散落的发丝也被汗水粘在面上，豹尾箭囊还未卸下，囊中的数十支羽箭白色箭羽上沾着半凝的禽兽血迹。他手捉着缠绞进金丝的马鞭的玉柄，五指十分用力地握拢，手背上青筋突起，指关节也发青发白。
圣人端坐在紫骝上，一言不发地瞧着齐王府所获的猎物，那些猎物中，单是麋鹿便有数十头。圣人直看到猎场内诸人都十分得惴惴不安时，才将目光转回到齐王身上，开口道：“阿孩，今日你拔得头筹了！”
“儿臣……”齐王身躯抖了一下，他抬起头向圣人看去，向前迈出一步要作解释，圣人却冷笑一声，拨转紫骝，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鞭，身后卫士、侍人、文武纷纷带马让出一条道路，待圣人马过，再打马跟随。杨喆拉着胭脂马的缰绳，歪头看了兄长一会，同着奉命随侍的戎装才人、刀人一起向圣人的紫骝追赶过去。
看着远去人马，齐王现出怒容，安德王下马要去与他说话，他却呼地转过身子，朝那些战兢兢的卫士怒喝：“是谁将这事报知圣人的！”卫士们面面相觑，许久，终有为首的一人吞吐着答道：“我等也不知何人。是圣人闻得一声虎啸，所以赶来……”
“这一处哪里有虎！”杨暕更是大怒，向那人狠狠踹去一脚，又将腰畔箭囊拽下，掷在地上，囊中羽箭横七竖八撒了一地，他再以靴底践踏，折腾了半日方才安静下来，仍是怒气未消地呼呼喘息着。安德王见他如此暴戾，早已重新上马，追随圣人而去。那被踹了一脚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被杨暕扔在地上的马鞭，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递过去，一边陪笑道：“殿下，殿下，如今不是发怒的时候，殿下该去圣人面前解释清楚，免得余人趁这时候在圣人面前进谗言，诽谤殿下。”
“谁敢诽谤我！！”杨暕又大怒了，可他的咆哮声中却有一丝微微恐惧，再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卫士们扫过一眼，他从那人手中抓过马鞭，匆匆翻身上马，向远处似已停步的大队人马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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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谷浑王子吐谷浑顺与高昌王麴伯雅的使者和伊吾大酋领在同一日来到了陇西觐见圣人。他们带来各种珍稀的异宝，吐谷浑顺还格外带来了数十匹高大的骏马，据他说，这些马被吐谷浑土人唤作“青海骢”，是将上好的波斯草马放入青海，与那里的神龙交合生出的后代。
“看上去和中原的马也没甚不同的，听他说得倒是希罕得很。”瞧瞧那些青海骢，再瞧瞧自己的座骑，李世民有些疑惑地开口。
“我以前听说吐谷浑有汗血马。还没听说过有青海骢。那些马有青有白，也不像是汗血马。”罗成也道。回头也看一眼自己骑坐的赤红骏马。他们正凑在一处嘀咕，突然肩上被人一拍，转头看却是李建成不知何时到了身后，当两人看来时，李家的大郎君便露出微笑，伸手揽住两人的肩头，问道：“在说什么？”
“在说那些马。”李世民道。“大哥你说，那些马比我们骑的马要好吗？我道未必。”
李建成一笑：“给圣人的贡马，谅也不敢不好。你我都不是伯乐、九方皋，这样看不出来。”他这句话说出，罗成便猛地想到个人，拉着李建成手掌道：“李客师兴许看得出来。”话一出口，李世民便连连点头，也向李建成道：“大哥，那李客师本领当真不小。罗成说他学鹰隼鸣叫惟妙惟肖。他连虎啸声都学得像**分，不但像，连那气……”一句话未完，却被李建成一把捂住了口。
“不可胡说！什么人能学虎啸！”慢慢放开捂住兄弟口唇的手，李建成疾言厉色地呵斥，警告过李世民，他再转向罗成：“燕山公说笑了，哪有人能学会鹰隼鸣叫。”
“可是……”李世民有些不服地又开口，便又被李建成恶狠狠再瞪一眼，罗成动了动嘴唇，见势不妙，便立刻乖巧闭上，不发一声。李建成见他们都不说话了，这才回复了和气神色，放在两人肩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叹道：“圣人和齐王是何等人，这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之事，你们也敢做！”叹息着，他看宇文拓走来，便向宇文拓笑了笑，在罗成肩上轻轻拍了两拍，向前推去。宇文拓握住罗成的手掌，也向李建成微笑致意，随后便领着罗成向锐锋军队中走去，没走两步，齐王杨暕领着本府卫士从人终于赶到，罗成停住脚，朝匆匆下马的齐王看去，青年皇子强忍住了怒意，面上挂的是恭谨神色，那一双紧盯前方的眼睛里却满盛戾气。
深深吸一口气，罗成抿紧嘴唇，他回握住身边人手掌，努力令自己从涌上心头的恐惧里脱身出来，朝宇文拓仰起脸，露出笑容问：“宇文大哥，这一回你射到了多少猎物？”
“并没有什么。”宇文拓回答，面容宁静，声音亦是平静毫无波澜，却突地，也如李建成般叹一口气，罗成立刻紧张起来，想将那只被宇文拓握住的手掌抽回来，却不能做到。“这事往后不许在别人面前提起。”宇文拓叹过之后却只是又牵他向前走，一面轻声道，稍顿一顿，又加一句：“尤其是苏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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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谷浑、高昌、伊吾遣使贡物之后，党项羌的使者也到陇川宫谒圣，自然也有珍物献上。圣人便令这些夷狄之人也一同随驾巡游。这些样貌装束都与中原人迥异的胡人酋领、使者混杂在袍带严整的王公大臣之中，操着半生不熟音调诡异的汉话，以学得不伦不类的中原礼仪朝拜圣人可汗，拜谢赏赐，倒真有万邦来朝的意思。圣人不但在朝会班次上对他们格外施恩，令立在前方，每有赏赐时也较诸王文武厚重，至西平，陈兵讲武时，也并不以他们是未开化的蛮种，不配学中原兵法韬略，也令他们同文武王公一起听讲。杨氏诸王和文武对此虽然有所非词，但想到被褫夺去官职的郭衍、李景二人，想得更远则又有贺如弼、宇文弼、高颎三人，便都踌躇犹豫起来，于是无人进谏，私下也不敢随意议论。罗成和李世民经猎场之事后，关系缓和许多，见面时肯相互招呼，却不知是唐国公知晓了猎场之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除非圣人诏集，其余时候，李家二郎君都被拘住，不得随意外出。罗成本来真想与李世民交个朋友，唐国公既然如此处置，他也只好将这份心思作罢，仍旧与较熟悉的楚国公杨玄感来往玩笑，至于王公文武所非之事，他虽也有国公身份，但究竟只是孩童，国家大事还用不着他来操心，见到那些胡人时就也不想其他臣子一般皱眉，反倒站住细看他们装束。那些人虽说一看便是野蛮人，衣饰却也挺好看，尤其是吐谷浑王子的那几名姬妾，一头浓密卷发辫成一条粗长大辫垂在身后，辫上连缀着珠宝和打磨精美的贝壳，虽然容貌不及大隋女子美丽，倒也漂亮得很。吐谷浑顺头上那顶皁帽也很有意思，罗成有时路上相遇，行礼之后总免不了向那皁帽望一眼，吐谷浑顺却是好脾气，只是微笑，并不计较，罗成便更细看，发觉这吐谷浑世子的容貌竟有几分似中原人。待到和杨玄感无事闲聊时，他便随口道：“我看吐谷浑顺的模样有些奇怪，他是世子罢，却有几分中原人的模样。”
“燕山公好眼力。”杨玄感听他这般说，便笑道：“吐谷浑伏允的妻子便是大隋宗室女，号光化公主。光化公主本在文皇帝时嫁给前任吐谷浑酋领吐谷浑伏，伏被杀后，其弟伏允就依照收继婚俗将光化公主收为自己妻子。吐谷浑顺就是伏允和光化公主所生的嫡子。”
听见“收继婚俗”，罗成露出嫌恶神情。“这些个野人。”他皱着眉开口：“就不觉得龌龊？”看着杨玄感哈哈一笑端杯饮酒，他又道：“不过我看吐谷浑顺还挺乖顺。”
“乖顺？”瞧一眼杯中酒，杨玄感露出个奇怪的表情，又道一声：“乖顺。”罗成挑一挑眉，想去问为甚神色这般古怪，却听得帐外远远响起马蹄声，他惊讶地朝帐外看，却看不见什么，朝杨玄感问去时便将先前话题抛开。“何人如此放肆，这营中还敢骑马。”
“许国公宇文述。”杨玄感想也不想张口就答，他放下杯，拿起箸在案上菜里随意夹了点什么放进口中，又道：“若这营中除圣人外只有一人能策马，那绝非齐王，也不会是安德王。而必然是许国公。许国公这一路上都亲为斥候，领本部人马在前探看，若是探看到什么，就及时回禀圣人。”
“哦，”罗成有些吃惊又有些佩服地点点头，却立刻想到了一事，便疑惑地向杨玄感问去：“那么，那一回御马上桥桥断的事，许国公怎么没探看出来。”
那一日圣人在拔延山行猎之后，经长宁谷、星岭，要于金山上宴会群臣，朝散大夫黄亘便督人在金山前河流上搭起桥来，不料圣人乘着御马在桥上走不得两步，那桥便坍塌下去，幸而御马通灵机警，御营将士见机得快，圣人才免得落水。黄亘和其余督工便因此被大怒的圣人斩去了头颅。
罗成不过随口一问，多有笑谑之意，杨玄感却认真沉吟起来：“许公也十分讶异。那日工毕，黄亘恐怕桥面不够结实，见许公引人去金山上探看是否有不妥处，还特请许公试验了那座桥是否牢固，而后又将本已十分巩固的桥再加固了一番。”罗成听得也觉古怪，刚要插话，杨玄感已是叹了一声：“原本牢固至极的桥偏会塌陷，莫非真是天公不作美？”说着，又瞟了罗成一眼。
一时，罗成也不知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杨玄感的那声叹息里透着的几分古怪，这一刻他也不大明白。正要细想，杨玄感已哈哈大笑地提壶给他斟酒：“来来，这壶里酒还有最后一些，我两人分了它。”罗成伸手过去要端杯，指尖刚触到杯缘，突地，闻得鼓角声从御营方位传来。
“圣人召集你我呢！”听得那鼓角声，罗成从坐席上跳起来，案上那杯酒被他衣角带倒，污了一块袍襟，他也毫不在意，只顾向杨玄感道，声音微微有些变调。当日西平陈兵讲武时，圣人曾有言：御营鼓角齐鸣时，诸王公文武都须即刻带领所部人马集于大帐前，不得有误。杨玄感便也一跃而起，拱手作别后匆匆出帐回去自己营盘。在他之后，罗成也走出帐外，锐锋军三千卫士已整好队伍，崔翙、宇文拓和雁门郡鹰扬府的鹰击郎将杨伯泉立在队伍最前头，等待他下令。
“去御帐前。”罗成接过卫士牵来的座骑跃上马背，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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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谷浑伏允，年前一战兵败如山倒，而今却还不知悔改，朕来此巡游，他却引领军兵，来到车我真山，欲突袭朕的御营！”待到诸臣部属都聚拢来时，圣人在御营卫士簇拥下从大帐中出来，他身着黄金明光铠，阳光下铠甲熠熠生光，看去高大英伟仿佛神人降世。吐谷浑顺听到这里，已跪下来战兢兢请罪，圣人看他一眼，令他起来，并不加罪，随后点将下令：“内史元寿南屯金山，兵部尚书段文振北屯雪山，太仆卿杨义臣东屯琵琶峡，张寿将军西屯泥岭，将那不识天意好歹的胡虏四面围住！”被点到名的四人各自大步走至队伍前方，待圣人令完，齐齐拱手道一声“是”，圣人面上微露一丝自得笑意，在帐门前来回踱了几步，又点派了右屯卫大将军张定和等几名大将，令他们带领所部兵马，或待命进击车我真山，或在几处贼虏逃窜的必经之地等待，若是吐谷浑伏允逃出四面包围，便领兵追赶。随即，他更激动地向其余臣属环视一眼：“还有哪位爱卿肯与朕分忧，助几位将军擒拿敌酋？”
“我去！”孩童的清脆声音立即响起来，圣人微微一愕，向那三千玄甲黑马的骑兵看去。罗成在圣人看来时已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一拱：“臣愿前往！”
“小爱卿勇气可嘉。”圣人面上露出好笑神色，原先恼怒的声音如今略带笑意：“只是小爱卿如今年纪尚不满十岁吧。怎能上战场呢？”
“为甚不行！”罗成发急，他好容易才遇上这么个机会，不肯白白放却：“臣虽然年纪小，本领可不小！圣人要是不信，可以找人与臣比试一回！”说着就回手去握住了腰畔那柄大食弯刀的刀柄
圣人目中光芒闪动，他再转面向众人看过一圈，再瞧回罗成面上，捻须沉吟片刻，并不计较罗成君前失仪，笑赞道：“小爱卿果然少年英雄！朕怎能阻拦小爱卿立功道路？朕允了！小爱卿欲随哪位将军前往立功？”
罗成朝那些威风凛凛的将军面上一路看去，最终答道：“臣愿随右屯卫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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