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被风吹落在衣袍上的碎叶掸去，李靖随意望一望大街两旁挨挤的东都百姓。“这真是万人空巷，”他微笑地向一旁马上的于志宁道，“如今看来，越王殿下真视大王如救星了。”
于志宁捋须点头，但过一刻仍是道：“虽然如此，元文都等人还要小心提防，药师不闻元文都方才那声‘嚣张’？”
“大王迟早会动辄得咎。”李靖却是一脸无谓，他再朝街边人群望去，突然眉头一皱：在街边摩肩接踵的人中，他似乎瞥见一张熟悉面孔，定睛细看时，却又不见方才那人，一刻之间，他也想不出那究竟是哪处熟人。“只要越王在大王掌握之中，这东都就自姓罗了，”他又向于志宁道，“元文都辈不过书生。”
于志宁又一颌首，他紧一紧手中缰绳，抬头向前方元文都勉力挺直的脊背看去一眼，怜悯地叹一口气：“元某是忠直之臣，令名被于天下，否则当今天子也不会令他辅佐越王留守了，此人若能活，活之为上。”
李靖却看着前方与元文都并马而行的薛世雄背影微微一笑：“于公又如何看薛将军？”
“此刻尚好，往后就难说了。”沉吟着，于志宁便目视那较自己年轻一些的同僚，等待对方回应。在他目光注视下，李靖也收敛起了方才说话时那一些无谓随意的神气：“薛世雄还能如何？他还能掌多大兵权。虽说他自请统兵援救大兴，但能否成行只在大王一句话。他已年过花甲，垂垂老矣，越王殿下怎会令他领兵？薛万钧薛万彻二人倒是能代父出征。”
一面听李靖言论，于志宁一面拈须思索，座下马再向前行一段后，他又抬眼望一会前方人背影，皱眉道：“然则此人毕竟宿将，况且还有个杨义臣。这盘棋要下好还需十分小心谨慎。”
“大王若聘杨义臣幼女为孺人呢？到那时，就算杨义臣有大义灭亲之心，也无人信他。”
于志宁又一皱眉，李靖所说之事在来时他就屡屡听人提起，他深知这做法甚为有效，以男女双方人品身份而言，也算是一件美事，却仍是有几分不自在。“此事……有些不入流，”他长长嘘一口气，迟疑着道，转面看见李靖满面诧异地望来时，便又叹息一声，提一提缰绳将已有些走偏的座骑带回正途，压低声音道：“何况北平王妃本是当朝公主。又更何况当今天子正在江都，洛阳重围既解，必定还驾。到那时……这才是大王登基的最大障碍。”到“障碍”二字时，他声音已极轻，却亦是极为沉重，从口中吐出这两字后，他手心中已沁出一层冰冷汗水，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定下神来。
李靖脸色也微微改变。“于公不当在此地提起此事的。”他沉声道，见于志宁露出尴尬神色，寻即轻咳一声，又低声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况且，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先需处置好东都。”
“是。”于志宁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也咳嗽一声，“不知河北宇文郎将是否已经平定郭子和梁师都等人。也该向李轨动兵了。还有便是突厥那群喂不饱的恶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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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一声勒停座骑后，宇文拓从那匹高大黑马上跳下，他按着腰间长刀，仰面看一看前方那被叛贼郭子和用来充作“可汗行辕”的宅邸，唇边浮起一丝冷笑，随后，他便转回身子，温彦博也已到了跟前，下得马来，那中年文士用衣袖擦抹一下额头、面颊上的汗水与土尘，笑道：“拿下郭子和，宇文郎将又立一大功。”
“温先生过奖了。”宇文拓微笑着拱一拱手，又扫一眼那些战战兢兢随在身后的城中乡绅耆老，他目光过处，那些本就沮丧的低垂的头颅又更向下垂低了几分，站在最前方的一名乡绅更是全身都颤抖不休。与温彦博对望一眼，他便向那胆怯的诸人和气笑道：“列位不必惊慌。我知诸位饱受郭贼荼毒，如今郭贼伏诛，诸位便可放下心来安居乐业。我也知道诸位为何担忧，当日诸位受郭子和胁迫与我军为敌，是不得已，罪皆在郭而不在诸位。诸位但放宽心，我绝不加罪诸位。”
宇文拓方开口，那群人便惊慌地抬起头来，人人面色都青黄不定，或胖或瘦的面孔上都浮着层虚汗，宇文拓一番话说完，他们先仍将那惊恐神态维持了短短一段辰光，然后便像从厨下逃出一命的家禽般，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骚乱中，他们紧张得绷住的面皮松弛下来，惊容渐去，便现出几分喜色。侥幸的相互庆贺之后，最前方的那名乡绅便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步，躬身道：“谢宇文将军不罪之恩。”说话时，他再小心地翻起眼看一看宇文拓神情，又道：“我等幸出生天，多赖宇文将军，将军若有用到小人处，小人必定拼死效力。”
“诸位客气了。不过确有事要劳烦诸位，我与军中将佐皆从幽燕来，在此处算是生客，安民一事还需各位相助。还有便是军中粮饷，也要请各位多多操心。”那乡绅既然开口，宇文拓也不多与他客气，笑一笑便开口道，他言语一出口，以那乡绅为首的众人立即满口应承。听着那争先恐后的应诺声，他面上笑意更盛，再向温彦博看去时，那中年文士眼中也微露几分得意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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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还识时务。”
待一应事体大多处置完毕后，温彦博微笑道。此刻天色已晚，他立起身走至门边向夜中望去，一钩新月的幽光下，值戍的锐锋军卫士的黑色铁甲在夜色中泛着点点寒光，仍是寒冷的北风中，那些高大健壮的汉子持矟而立，看去像是一座座生铁浇铸的神像。
“郭子和既除，梁师都也离覆灭不远。再下一步建远就该去围魏救赵，相助薛举对付李轨了。”满意地点一点头，温彦博又转身向堂内，朝宇文拓笑道，“薛举此刻该知好歹了。”
“温先生也该去突厥，为大奈特勤借一条通往武威城下的康庄大道。”宇文拓也是一笑。他掷下拨旺盆中炭火的铁火箸，拍一拍手上炭灰，又加上一句：“我军剿灭郭子和一事，也还需温先生报知始毕。当然，还请代我向母亲、表兄和嫂夫人问好。”
温彦博“哦”了一声。“敢不从命。”他负手悠然行到火盆前，向宇文拓微微躬身。伸出双手在火盆上取暖时，他又笑道：“不过内外有别，我未必能见到大长公主和可贺敦。”
“温先生想太多了。突厥家没这么多虚礼。”宇文拓却道，他话音刚落，阿史那大奈与虎贲郎将王智辩二人已自夜色中走出，两员骁将都未卸铠甲，甲叶上还带着干涸了的今日日间溅上的血迹。两人大步上得堂来。与宇文拓、温彦博二人见礼后，阿史那大奈便搓动双手，急不可耐地向宇文拓道：“这里的事都办好了，该向武威下手了！我手下的儿郎们都整顿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动身？”
“大奈特勤又想立功？”宇文拓在两人入堂之时已立起身来，听阿史那大奈询问，他上下打量一番那黄发色目的高大突厥汉子，微笑道。
阿史那大奈继续搓着双手，憨厚地嘿嘿笑了两声。王智辩则在他肩上拍了两拍：“大奈特勤够贪功。不过拓跋姑娘眼光高，要讨好她确实不容易。”
“嘿！”阿史那大奈居然面上微红，他朝王智辩叫了一声，然后转向宇文拓。抬手摸了摸络腮生的拳曲短髯后，他难得地叹了口气：“鲜卑家的女子和我们突厥家的妇人一样，有时，得让她们来从我们中挑选称心合意的。”王智辩哈哈大笑着再拍打他肩头时他也回手擂了对方一拳，又问：“温先生何时去突厥？”
“端看送与始毕和东突厥诸位酋领的礼物是否齐备？”温彦博微笑回答。阿史那大奈对拓跋玉颇有好感一事他并不明了，听见王智辩叫破时微有些诧异，随即便于心内敁敠，只觉也是一桩美事，他一面回答阿史那大奈急切的问话，一面便目视宇文拓，想瞧瞧对方在此事上有何打算。
“早已齐备。这地方看起来不怎样，那些老小子们的好东西却不少。”王智辩笑一声答道，说话间他拍一拍腰畔长刀，刀鞘与铠甲的撞击声中，他又讥讽地扬一扬眉：“只要能保住那条老命，他们有什么舍不得的。妇人们信奉的沙门僧众不是说：金银乃是身外之物。”
宇文拓则满意地点一点头。“既已备齐，那温先生明日便动身吧。”他朝温彦博道，等那行军司马应诺了，他又紧跟着叮咛一句：“温先生千万要借得道路。这条道可是拿下武威的关键。”
“建远大可放心。有两位贵主在始毕身旁，又有许多金银珍宝，何愁买不到一条道路。”温彦博捋须呵呵一笑，“就得有劳大奈特勤护卫我前往东突厥了。”他朝阿史那大奈拱一拱手，那西突厥特勤大咧咧道“应当”之时，他复又向宇文拓看去。接到他突然间带上几分忧虑的目光，宇文拓不由微讶：“温先生，还有何事？”
温彦博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无事。”他口中先如此说，过一刻却仍是道：“宇文郎将需得小心啊。朔方的梁师都确实不足为患，然而之后的轻兵兼道而往武威，那条路经过大片沙碛，常无人烟……”说着，他叹一口气。
“多谢温先生提醒。”宇文拓却只是微笑回答，和王智辩与阿史那大奈对视一眼后，三人都笑起来，王智辩更笑着走过去重重拍打温彦博肩头：“锐锋军久居塞上，早已历练出来。温先生是一片好意，但军中儿郎们可不喜欢听这等话。”
“但此事确实关系重大，我并非是小瞧我军勇士。李渊与大王走得都是远交近攻的棋路，如今李轨和薛举确实相互牵制，但李渊已迫近了大兴，关中再无他的对手，等到李氏入得大兴坐定，薛举必不得生。大王走这一步棋，就为抢先一步将陇西之地握在手中，以对李氏成包围之势，你我这一阵若是失手，让李渊在夺得大兴之后复先得陇西之地，那时势必要多花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心力。”温彦博双眉却更为皱紧，他看一看王智辩，诚恳开口。
“温先生放心。”再与王智辩、阿史那大奈对望一眼，宇文拓也肃容道：“我决不会大意失机，令李渊坐大。李轨与武威必被我所得。温先生只管与大奈特勤前去突厥。”
温彦博紧盯宇文拓一刻，眉头渐渐舒展，他开口道：“明日我便与大奈特勤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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