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为君王取旧山河 (五)驱狼引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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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充抹了一把面上腥血,微皱眉头,朝方才唤自己名姓的人看去。
在阵中出声唤他名姓的是员黑色铁甲的年轻将领,已杀得满身浴血,在他看去时,正将李密麾下一名副将砍下马去,那张溅满血迹的年轻面孔上满是嗜杀者的疯狂欣喜——饶是王世充也不禁为之一震。“正是!”他提声回答。声音方落,那年轻将领已经冲到了面前,甩一下手中长刀上淋漓鲜血,笑道:“末将锐锋军前锋虎牙郎将苏烈!”
王世充“哦”了一声。他又抹一把面孔,在手掌之后,他的眼里划过一道阴戾光芒,这时,他又听得那自称“苏烈”的虎牙郎将笑道:“王将军力敌李贼,保得洛阳不失,苏烈十分敬佩。”
“苏郎将过奖了。”王世充谦逊了一声,当那青年郎将又策马向另一处冲杀时,他也回身,自去砍杀瓦岗贼人。他将一名敌将砍落马下后,又转回头向苏烈去处望去,那黑甲的背影早已没入了战阵中,北平王麾下锐锋军中将领皆穿着黑色铁甲,他无法从背影分辨究竟是何人,扫一眼那些黑甲将领,他又一皱眉。
“好厉害!”惨呼声、吼叫声、战马嘶鸣声、刀剑砍斫声种种声音混杂的战场上,王世充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了声阴森的称赞。他再猛地一矟捅进朝自己迎面而来将要擦身而过、满怀惊恐以至于逃错了方向的贼人胸口,在那面孔扭曲的中年人身体里用力旋转一下长矟的矛头后,他又猛地将长矟收回,刚从人身体里流出来的热血沿着矟杆淌到他手上时,他抬起头朝远处高高飘扬的纛旗看去,这一支与他夹击洛口城的军队由太仆卿杨义臣率领,销声匿迹近一年的“杨”字大旗重又耀武扬威地立在丽日之下。对着“杨”字旗号冷笑一下,王世充再望着那比“杨”字旗更高出一头的黑色大纛。北平王的旗号作黑色,应北方水德,黑地之上,绣着只威风凛凛的白额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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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洛阳城内,皇城西太阳门外的越王宅邸内,越王杨侗朝宫人怒骂了一声,他将战兢兢的宫婢赶开,自己对着面前铜镜调整着头顶王冕的高低,又站起身来,对着镜中打量身上王袍穿的是否齐整,捧着铜镜的宦者便急忙向后退着离远一些,当他皱眉时,又连忙将铜镜捧近,好让他再从镜内瞧见头顶王冕。当刘良娣由几名宫婢随侍着走入时,殿内的侍人们才总算敢微微松一口气。
“行了,够妥当了。”看着爱子满面紧张,刘良娣不禁无奈地叹一口气,她走到杨侗身边,亲手为他整理衣袍,一面又嗔道:“怎么这么慌张?”
杨侗自失地笑了笑,抬起手拭一下额上汗水,刘良娣便从宫婢手中接过绢巾替他抹拭,然后,她退后一步,端详着爱子,顺手将绢巾递还宫婢,当杨侗上前一步要对她说些什么时,她突地微微皱了皱眉。
“母亲怎么了?”杨侗敏锐地察觉到她这些微不豫神色,一面扶着她转身向殿外行去,一面问道。
“大兴屡屡差人求援,文书都直接到了北平王帐中了,我是怕北平王在这里坐镇不了多久,就要往大兴去。李密还没抓住,万一北平王一走,他又卷土重来,那时怎么办?”
“这等国家大事,儿子自会妥当处置,母亲又何必这样忧心忡忡。”杨侗笑一笑,“不是还有太仆卿杨义臣吗?足够对付李密了。”
刘良娣又皱了皱眉:“杨义臣是有本事,可是,虽然说,当日圣人或许疑他错了,但他要是心怀坦荡,又何必挂冠归隐呢?若圣人真疑错了他,他要是坚持退隐不再出山,那就罢了,可如今他又出山,足证放不下功名利禄,这样,也说不定他心内怀恨。你要说我妇人家小肚鸡肠也罢,阿娘是替你担心!”
“孩儿知道阿娘是替我担心。”杨侗又是一笑,“还有人劝我留心北平王挟重兵篡夺大隋江山。”
刘良娣却嗤笑了一声:“若这样,圣人还会将安吉公主嫁给他?谁不知道安吉公主是圣人和皇后心尖子上的肉。”再与杨侗向前行一段,她便立住了脚,再替儿子整一整衣襟,微笑道:“去罢!记得让北平王将你安吉姑母一同接来,我们妯娌也好作一处,那北边苦寒天气,金枝玉叶的贵主怎么受得了。”
“母亲放心。”向母亲躬身行礼作辞后,杨侗便转身继续前行,他出得宅邸大门,登上早已等候在门外的辂车,驭手一声轻叱后,随着拉车的骏马发力,朱红的车轮便缓缓向前滚动。听着车轮碾过道路的辘辘声,杨侗又抬手理一下冕前的垂珠。他不自觉地紧张地伸屈着手指,前两日间,元文都、卢楚等几人的争辩声又在耳边响起,不久,便又混进了慈母的谆谆教诲,令他又生出些微的头痛。
咳嗽一声,杨侗努力地从耳边赶散了那些无用的声音。他从半卷的车帘下望出去,辂车正穿过端门,又再经过洛水上新造就的浮桥,驶向洛水以南。洛水南边各里间的居民也都三三两两地从家中走出,在辂车经过时,他们便避在道旁,等辂车行过,便跟随在辂车之后,径向洛阳城南的建国门而去。时至今日,他们终于从将近一年的被围之苦中解脱出来,人人皆不约而同地换上了新装,不论老少,面上都出现了久违的一丝笑容。
杨侗面上也浮出笑意。他又看见,琼花玄坛的女冠子莫玄素也立在道边人群中,身边还有位戴着幂离的女子——那自然是清源郡主独孤宁珂了。瞧见这两名女冠,他便想起了现正在北平王军中的茅山法主王远知,那年迈黄冠当日愿为分忧,去到北平王军中,一为求援,二为就近监看,详查北平王是否真有不臣之心。然而,在元文都等人口中,便连这老道人都不能完全信任。思及此处,他不禁愠怒地哼了一声,在心中向元、卢等人斥道:这般疑神疑鬼,正是用人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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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门外百官已到了多时,正交头接耳不休,越王辂车到来后,诸人方才正容肃立。太府卿元文都与尚书右司郎卢楚二人对看一下,似欲迈步上前,再向越王谏些什么,却终还是不曾上前。反而是杨侗行上前来,向元文都笑道:“太府卿有了年纪,何必来得如此之早?”
元文都只持笏一礼,他直起腰后,看着杨侗,口唇翕动了几下,似要说话,却被一阵急促马蹄声打断。那策马疾驰而来的卫士在离此还有数丈远处便跳下马来,疾步赶到跟前单膝点地行个军礼,满面兴奋的喘息着高声道:“越王殿下,北平王大军已到!”这一声未落,杨侗已在他身后看见了那面绣着白虎的黑色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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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旗下的,就是北平王么?”眺望着大旗下汗血马上端坐的银甲红氅的将领,杨侗向元文都问道。待人马行近一点,他再定睛细细端详一阵,不觉又叹道:“孤原先以为北平王传闻只是市井小民以讹传讹的胡言乱语,却不料……你看这军容,与他相比,孤当真惭愧。”

“大王何以妄自菲薄。大王是金枝玉叶,帝子龙孙,只宜自重,岂能自轻。”自方才见到杨侗时起,元文都便皱起眉头,神色不悦,听闻杨侗如此言语,他便更为不悦地沉声道。
杨侗微微一愣,他看一看元文都,再调转头向那支军来处望去时,汗血马上的骑手已然下马,正领着军中文武官员步行而来。“太府卿指教不错。”他微微咳嗽一声,又向元文都道,“如此看来,北平王十分有礼。”
元文都不悦神色更浓,持笏的手指也更用力地捉定那块微微泛黄的光滑牙板,他手中那块牙板上还留着日前为殿上应对而用炭条书上的潦草字迹,这时他目光瞄到那字迹,双眉便猛地一跳,他目光灼灼盯着手中牙笏,直似要将笏板盯出洞来,良久,才从胸腔中重重呼出口长气,此时北平王已然行近,杨侗也已向前迎去,他又一皱眉,便随着也向前迈出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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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罗成拜见大王。”与迎上来的杨侗在道中相遇时,罗成便恭敬地行下大礼去,他才拜下,杨侗双手便立即伸来,要将他扶起,那东都留守的皇孙笑道:“北平王为皇祖驸马,便是小王的长辈,怎能行此大礼。北平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而后又向随他一同拜下的薛世雄等人笑道:“众卿请起。”
当杨侗伸手相扶时,罗成不为觉察地微微一笑,他顺着杨侗相扶之势立起身子,又后退一步,仍是十分恭敬地拱手道:“殿下之话,臣实不敢当。臣父子皆食大隋俸禄,又多蒙圣人恩宠,自当为天子分忧,臣只恨不能早至洛阳。令殿下受此多日惊扰,是臣之罪。”说话之时,他已打量毕杨侗: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皇孙他往日只见果不多的几次,记忆并不深刻,只是听人言道越王美容仪而敏慧好学,此刻相见,面前少年王子确实有几分皇家气度,却不知究竟如何。他再顺便向杨侗身后一班文武看去一眼,太府卿元文都眉头微皱的年老面孔便落入他眼中,有些好笑地略一扬眉后,他将目光收回,一面听得杨侗道:“北平王说哪里话,北平王解得洛阳之围,便是大隋功臣。”
“臣谢大王不责之恩。”他又谢道,随后手臂便被杨侗甚为亲热地挽住,一边,那皇孙又笑问道:“小王闻听北平王延请太仆卿出山,为何不见太仆卿在军中?”
“太仆卿正率军攻打洛口城。”罗成答一句,他面向杨侗,眼角余光又瞥见元文都皱眉动作,只作未知。
“哦。原来如此。”杨侗点一点头。他亦瞧见了元文都皱眉,心下又生微愠,转看回罗成时面上便更增了几分笑容:“有太仆卿往洛口城,小王便更无忧了。”罗成礼节性的一笑,欲将手臂抽出时,他更亲热地用力握定,强领那少年郡王往自己坐驾行去,一面道:“小王已命人设宴,为北平王接风洗尘,请北平王与我同乘。”
罗成微微一愣,停下步子。“岂敢。”他向后退一步,坚辞着,终还是未能拗过杨侗,只得与杨侗先后登车。随后,辂车便在鼓乐声中向着洛水之北的宫城缓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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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闻姑母诞下一位小阿妹。”辂车向前行了一段后,杨侗道,“我与母亲本欲使人送去仪物聊表心意,却因贼势猖獗不能成行,还望姑父姑母见谅。”说着,他微微叹一口气。
“殿下说哪里话。公主知洛阳被围,十分担忧,殿下既然无恙,这消息对她便是天大喜讯。”罗成一时未曾料到杨侗一开口便说这话,不由又是微愣,而后,他便向对方欠一欠身,含笑道。
“我身为东都留守,却无力剿贼,以至生民涂炭,实在惭愧。”杨侗却又叹道,他揭起身旁车窗上覆着的软帘,向外看去,面上出现痛苦神情:“这东都城亦遭李贼荼毒,丰都市遭焚,就连洛水上天津桥也被焚毁,若非姑父统兵至,东都城百姓不知还要惶惶不可终日多少时日。”
罗成默然不语,也与杨侗般揭起软帘,向另一侧望出去。这东都城确较他幼年时所见破败了许多,就连道边植的树木也有些被斫断,或许是被当作了灶下的柴禾,或许是用来充作洛水上新桥的桥梁。他正沉吟间,又听杨侗问道:“姑父如今已解了洛阳之围,可是要再赴大兴救援代王?”
“不错。代王殿下已连遣人至我处求援。”听见问话,罗成便放下车帘转回身来,车帘垂落的前一刻,他在人群中瞧见了两位女冠的身影,其中一位头戴幂离不能看见面容,另一位却依稀有些眼熟,他也不及多想,只回答杨侗所问,答毕,就见那少年皇孙连连点头称是,神色却似十分为难。他微觉讶异,但并不开口询问究竟,杨侗既然无话,他亦不开口,沉默之间,辂车已行过了长长通衢,来到了穿城而过的洛水岸边,车身微微摇晃时,已是上了新造的浮桥。
“今东都之围已解,不久便可擒获李贼,我想圣人应可回京了。我也可卸却肩上重担。”辂车上桥的震动似乎惊醒了杨侗,他复开口道,说话时,一双眸子紧盯在罗成面上,目光中带几分希冀亦带几分胆怯担忧。
罗成却只做未见。“正是,”他答道,“圣人只要还都,天子威仪震慑四海,乱臣贼子必然自败。”然后,他像明白过来一般“哦”一声,又向杨侗笑道:“殿下无需忧虑,臣虽统兵往救大兴,太仆卿及薛将军自会助殿下守定河南。况且,太仆卿此番必定会完败李密,使其再无死灰复燃之机。”
“我忧虑的正是此事。”杨侗急忙叹一口气,向罗成方向探身过去:“东都今日虽然解去了重围,百姓却仍是心下惶然,我知道姑父心意,然而,若姑父今日入城,明日便往大兴去,只怕看在愚民眼中,会令他们更生慌乱。还需北平王在此多留住几日,以安东都人心。”
罗成又生出几分惊讶,他盯着杨侗,似一时不能明白这东都留守究竟意欲何为,在杨侗希冀目光下皱眉思索一会后,他终于还是向杨侗恭谨问道:“以殿下看,应该如何?”杨侗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回答时,他一面聆听,唇角已微微上扬,待得应承下杨侗所言“可使大将统兵前往”后,看着越王殿下放下心来的长出一口气,忍不住心下略有几分失望,暗道: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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