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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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作者授意,帮她贴住院前写好的番外。
PS:作者目前状态稳定,有望近日出院...
-----蜂蜜水
流年
(一)
全身火红的骏马猛地停下飞奔的脚步,四蹄仿佛扎进地面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王妃?”随从中黑袍的中年男子讶然叫了一声。
银甲红氅的女郎跳下马来,向着道边树荫下衣衫褴褛的乞丐走去。
妇人靠在树干上,头垂在胸前,昏迷不醒。她左边肩头裹扎得厚厚的,交缠在一起的布条脏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栗色的长长卷发也肮脏地结成一缕一缕。在她身边,五六岁的孩童慌张地睁大眼睛,从妇人的腰带上拔出长匕首,举在身前。
“嗨,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和你娘的。”女郎站住,笑着说,又向他招了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拓嘴唇咬得紧紧的,长匕首很重,在饥饿的他手里摇晃着,他竭尽全力让自己握稳它。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她的铠甲在阳光下亮得耀眼,还有她身后的红色大氅,像一簇烈烈燃烧的火焰,她的面孔白皙如凝脂,不是中原人的模样,深黑色的眼睛里满含着温柔的笑意,可她的手却握在剑柄上。
“你别过来!”他叫起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女郎果然就没有再动,只是向他身后的妇人看去,然后说:“你娘是不是额头很烫?她肩上的伤是不是很重?一定许多时间没有换药了吧?如果不快些处置,可能性命不保。”
宇文拓眨了眨眼睛,嘴唇咬得更紧,他飞快地转过头看一眼仍旧昏迷着的妇人,有些想哭,却仍然不肯放下手里的匕首。
“让我队伍里的医人给你娘看一看吧。”女郎建议着,终于还是向前迈出了一步。在宇文拓要用那匕首对付她时,她轻轻扬了扬手,宇文拓手上一空,那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的手里。他愣了愣,就看见那边的队伍里有手里提着藤做的小箱子的人走出来,来到妇人身边,为她诊脉。
“别担心,他的医术很高明,会治好你娘的。”女郎的手轻轻搭在宇文拓肩头,向他微笑。“我们带你娘去个安稳的地方,好好地医治她,你说好么?”她又说。
(二)
“你这是做什么!身怀六甲还要上阵!”北平王府的寝殿里传出中年男子的咆哮,像一只被激怒的猛虎。然后咆哮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对方开口说话,但是声音太轻,殿外瑟瑟发抖的使婢和侍从没人听得见。
“你还要怎么解释!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你看一看!”北平王又咆哮起来,使婢和侍从们的头又更低下去一点,不知该怎么办的他们在看见手捧托盘、沿着长廊走来的妇人时,都松了一口气,有人急急走过去,堆起一脸谄媚笑容:“宇文夫人,您可来了。您听……”
“我知道了。”妇人叹了口气,她低下头看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北平王的咆哮声下,宇文拓也有一丝恐慌。她笑一笑,单手端住托盘,空出一只手来牵住儿子,继续向那边的寝殿走去。
寝殿内的侍人都被轰赶一口,宇文氏扣响门扇时,北平王罗艺只得亲自来开门,瞧见宇文氏托盘里药盏时他微微愣了一下:“药煎好了?”
“是的。大王,先让王妃殿下服药吧。”宇文氏微微屈一屈膝,语声平静。罗艺“哦”了一声,似乎掩饰什么的咳嗽了两声,向身后挥了挥手:“去罢去罢!”宇文拓站在母亲身边,小儿眼尖,他瞧见罗艺面上狂怒之下,似乎掩藏着深深哀痛,愣得一愣,就随着母亲,一同走向王妃的卧榻。
“顺晖,你如今觉得怎样?”将托盘放在榻边,宇文氏向榻上的北平王妃问。
拓跋顺晖淡淡笑了一笑,稍稍调整了一下靠卧的姿势。“还好。”她说着,抬起手将垂到苍白面颊上的发丝向身后掠去,而后向宇文拓露出个温柔笑容:“拓儿书读好了?斛律将军教你的招数练的怎样?”
“好了,斛律将军说我学得不错。”宇文拓回答了,听王妃笑着夸奖“拓儿真聪明”,就红了脸。王妃和宇文氏便都笑了,笑着,王妃伸手接过宇文氏递过的药盏,喝一口里面灰黑色的药汤,便皱眉摇一摇头:“这么苦。”
“嫌苦你就照顾好自己!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如此不晓事!”罗艺一直在寝殿内来回踱步,听见这一声,又掉转过头来怒吼。宇文拓被他吓得打个寒噤,瞧着罗艺怒冲冲又走过来,有点替王妃担心,转头却瞧见王妃和母亲相对笑一笑,王妃便抿着嘴唇低下头去,面上飞起两朵红晕,他又愣了愣,宇文氏已经站起身向罗艺迎上去:“大王还请出去骑马散散心,消消气。也让王妃消停一会。医人说了,王妃得静养呢。”说着,便将罗艺硬向寝殿外“请”去。
看着母亲向那怒冲冲的北平王迎过去,又说出了一番十分无礼的言语,宇文拓本能的有些心惊,想去提醒母亲,才动步,便听见身后王妃笑唤:“拓儿。”声音温柔,他急忙转头过去,王妃伸出手向他招动,示意他走来榻边,宇文拓回看一眼母亲正搡着北平王出门,他松了口气,便向王妃走去,由她拉坐在榻边。
“拓儿不久就要过八岁生日了吧?”王妃轻抚着他的手背,柔声问。她统兵作战时刀法犀利,下了战场却又是温柔娴静的美妇人,宇文拓和她在一处时,有时便会忍不住想唤她一声“母亲”。这时听见王妃询问,他便点一点头答道:“下个月初七就是了。”
“我也记得是那日子。等到那一日,我送你个好礼物。我还记得你说喜欢吃我做得饭菜,那一日我给你做一桌。”
宇文拓看着温柔微笑的王妃,不及答话,宇文氏已经笑着走了回来,在他头上拍了一把,笑骂道:“连道谢都不会了?还是嫌不够?不懂事的儿郎!”说着,又向王妃笑说:“顺晖你待他这么好,这小白眼狼说不准啥时候连我这娘都不要了!前两天还同我说,瞧着王妃想叫母亲呢。”宇文拓正听得发愣,猛地被母亲从后面推了一掌,他踉跄跌到王妃身边,又听宇文氏道:“这儿子我也不要了。给顺晖你好了!”他年纪还小,一时也辨不清母亲说得是真是假,看着母亲一脸愠色,急得想哭。王妃便从身后搂住他,哄道:“你娘和你开玩笑呢,莫哭莫哭。”随即她又朝宇文氏道:“我倒是真想要个和拓儿一样聪明乖巧的孩子,只是……”后半句被她咽了回去,宇文拓听她话中带一丝痛楚,回头去看,王妃的眼圈果然红了。
招手叫回儿子,宇文氏叹息一声:“这事……也怪得你。这种时候还要逞强,几个月了还瞒着大王,可惜了个好好的丫头。”
王妃笑了一下,立即垂下头,一滴泪水落在了她妃色衣袖上。“我知道,子延骂我骂得也对。还害得锐锋军许多弟兄为我丧命。”她拭去泪痕,抬起头来,又道:“若是还能怀上,我想要个儿子。子延年纪也大了。”一边说,一边向宇文拓看过去,有些羡慕地叹了口气:“若是我孩子有拓儿一半的聪明乖巧,我拓跋顺晖也就知足了。”
宇文氏“唷”了一声,瞧一眼儿子,又朝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掌,宇文拓又被拍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便听见母亲道:“我这儿子,给你当义子好了。”随即又是一声断喝:“还不给干娘叩头!”
(三)
侍婢来来去去,每一个都面色青白,额上缀着细密的汗珠。
宇文拓有些心焦地看着那两扇时开时闭的殿门,王妃痛苦呻吟声从那里头断续地飘出来,每一声都让他打一个哆嗦。等到实在承受不住时,他便转头向四处乱看,北平王罗艺就在离他不远处,一反常态地捻着长须兜着圈子,他瞧见北平王已经捻断或拔下了几茎须髯,却毫无痛感。
“怎么这么慢!”北平王一面转着圈,一面抱怨着,当殿内传出王妃的一声长长惨叫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须臾之间脸膛就变得毫无血色。“怎么了!”他慌张地厉声问。向殿门走去的侍婢们也都面无人色地停下来,不知是因王妃的惨叫声惊骇莫名,还是被北平王的声色俱厉吓到。
罗艺却又立刻镇定下来,扫了那些瑟瑟发抖的侍婢一眼,又厉喝道:“还不快给老子滚进去!”宇文拓惊魂初定,向他望去,发现那个满面怒容的男人捻着须尖的手也在颤抖。很奇妙的,男孩居然松了一口气。
那些侍婢慌慌张张地向殿门走去,她们还没有到,殿门便被人推开了,高挽着衣袖,一脸汗水,疲倦又喜悦的宇文氏出现在门口,她用手背拭着面上的汗珠,一面向神色紧张看过来的罗艺笑:“给大王贺喜了。王妃殿下诞下世子了。”从她身后飘来的,不再是王妃的呻吟和痛呼,而是婴孩响亮的啼声。
“大王,容妾身禀报一句,您怀里的是您的儿子,不是您的甚么长刀啊长矟啊的兵器。不必用那么大的气力。”宇文氏将擦汗的手巾掷到案上,满面不悦地走过去,从罗艺怀里将那只大红的襁褓抢过自己手里,一面嘲讽道。罗艺被她骂得怔住当地,直到宇文氏将手里的儿子抱走,才尴尬地瞧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干笑起来。瞧见这一向严肃的北平王露出这种神情,殿内侍立的侍婢们,连同一脸愠怒的宇文氏与虚弱的王妃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中,罗艺更加手足无措。
“子延。”王妃收住笑声,低声唤着丈夫,罗艺便走去在榻边坐下,握住王妃伸来的纤手,放在自己手心中轻轻爱抚,周遭的侍婢们都有点羞臊地垂下眼去。宇文氏看着他们夫妻,抿嘴笑了一下,突然袖子上吃力,低头看时,却是自己儿子踮着脚尖,努力地向自己手中的襁褓里张望:“娘,让我瞧瞧。”
襁褓中的婴孩已经不再大哭,一只握成拳的小手放在口边,合着眼睛,已是睡着了,看上去小小的,一张小脸皱巴巴红彤彤的,看去有点吓人。宇文拓皱了皱眉:王妃温柔美丽,北平王也高大威武,这婴孩与他两人无有一点相似处,实在是有些难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宇文氏阻止之前,在婴孩面上捅了一捅。
“你做甚!”宇文氏一声低叱,却已经晚了,襁褓中的婴孩被这么一动,小脸皱一皱,又嚎啕大哭,宇文拓被吓了一跳,瞧见母亲面色不佳,赶紧逃开。王妃和北平王也吃惊地看过来。“怎么了?”他们两人同问。
“该死的儿郎!”宇文氏又骂道,王妃听见,朝咀嚅的宇文拓看去,不禁笑了,向宇文氏道:“阿姊,将孩子给我吧。”说完,又向宇文拓招了招手:“拓儿,莫怕,过来干娘这儿。”
宇文拓踌躇了一阵,终于慢慢走了过去,王妃倚在丈夫肩头,将婴孩抱在怀里,轻轻哼着只无词的曲子,他过来时便偏过头去,笑问:“拓儿,喜欢你这小兄弟么?”
“他……”宇文拓又踌躇起来,瞧一瞧这殿内尊长的脸色,又咀嚅半晌,方才小声道:“他……这么小。也不像干娘你……”
王妃愣了一下,蓦地,就和北平王、宇文氏齐声大笑起来,接着,侍立的婢女们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宇文拓在他们的笑声里更加局促不安,而王妃怀中的婴孩,也被这大笑声惊动,不高兴地哭得更大声了。
(四)
急匆匆的,妇人几步抢进房来,房内榻上,十余岁的孩童正手足无措地坐在边上,呆呆看着正在榻上号啕大哭的婴孩。
“长生天哪,我的小祖宗,这又是怎么了?”哀叹着行到榻边,将婴孩抱起哄着,妇人转头向自己儿子瞧了一眼。
“他咬我手指,我夺回来,他就哭了。”很是委屈地从榻上爬起来,趿着鞋履跟在于房中缓缓走动的母亲身旁,宇文拓辩解着。
“他才长出几颗牙,你让他吮吮就好。再不就是饿了,食台上我放了吃食,你喂他吃,难道不会?”再看儿子一眼,宇文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被她哄了一阵,婴孩已不哭了,咯咯笑着,挥舞着白嫩绵软的小手,胖嘟嘟小脸上显出两个深深酒窝。再哄一阵,宇文氏便将婴孩小心递给儿子抱好,掠一把头发叮嘱道:“你好生哄着成儿。你干娘正在厅上与几位贵妇人谈天,你亲娘我正要去瞧瞧那些躲懒的庖人菜作的如何,都忙着。”说着,她便匆匆出房去了。
看着母亲离去背影,宇文拓翕动了几下嘴唇,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来。抱着婴孩,他慢慢走到榻边坐下,将婴孩置在腿上,这时,婴孩仍在咯咯笑着,挥着小手乱抓,他几绺垂在身前的头发就被一把抓住,婴孩得了手,笑得更欢,一面就将手和手里的发丝向嘴边送去,宇文拓急忙抓住那只手,掰开短短肥肥的手指,将自己头发夺回来,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宝贝又被夺去,婴孩笑声便停了,接着,他便又大哭起来。

听见哭声,宇文拓再度慌了手脚,在哭声中呆愣了一会,他学着母亲方才的样子,笨拙地抱起婴孩,一面在房中乱走,一面拍着,口中哼着不着调的歌谣,但,不论他如何拍哄,婴孩就是哭个不休,不久他便两手发酸,只得将婴孩放回榻上,盯着仍然哭个不停的婴孩看了一阵,他急忙跑去食台处,将妇人留在上面的银瓶中温热的乳汁倒出来一点在碗内,走回到榻边,却不知应如何将乳汁喂给婴孩,又呆了一刻,他试着用手指蘸一点碗内乳汁,然后将手指放到婴孩口边,嗅到乳汁香味,婴孩哭声稍小,睁着泪汪汪眼睛开始四下寻找,不多时便含住了他手指,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吮了一会,宇文拓抽回手指再去蘸取乳汁,短短一会,婴孩便又哭起来,直到再含住对方手指,才不再号啕,吮着,又用两只小手抱住了宇文拓手掌不让他再抽走,过了一段辰光,面上泪水犹未干透,婴孩便看着满怀好奇地看来的宇文拓甜甜笑起来。
在窗外借窗户上小孔见到如此,宇文氏方才松一口气,安心地领着婢仆们向庖厨下行去,却未走多远,又听见身后房内传来婴孩哭声,微微一愕,她又停下步子,待要转身回去,看一看天色,又犹豫起来,踌躇了些时,她终是摇一摇头,不再回去看究竟,继续领着婢仆,一路行去。
(五)
“下来!”立在树下,宇文拓怒冲冲朝树上三四岁孩童喝道。
坐在大树离地面最近的树桠处,北平王世子、燕山公罗成不乐意地朝着树下人皱了皱小脸。抬起小小红色锦袍的袖头擦一下面上汗水,他扶着树干慢悠悠站起来,再要试着向上攀去。
“你不听是不是!”几步便上到了罗成身边,一把抓起孩童直跳下地去后,宇文拓松开手让罗成直接摔在树下草地上,而后他蹲下身子,危险地微微眯起眼睛,朝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用衣袖胡乱抹着脸的罗成看去:“我的话你不听,是要我去告诉王妃呢,还是告诉大王?”
“哼!”心虚地看了宇文拓一眼,罗成故作镇定地别过头去,一张小脸已经被他衣袖上的灰尘抹花,自己却并不知晓,看着他面孔上一道道脏污,宇文拓不禁笑起来,转过他身子用手揩抹了一会,见并不干净,便抱着他向水边走去。
“别告诉父王,母亲那边也别说。”被他抱在手里,向水边走了一段,罗成终伏在他耳边小声道,然后又替自己辩解道:“我就是想看看上头巢里的鸟儿怎么了。小鸟儿孵出来没有。”
再笑着,宇文拓抬手在罗成鼻梁上轻刮一下:“然后再把整只鸟窝连同里头小鸟儿都搬回你房内去。”
“没有!你胡说!”不悦地摸了摸被宇文拓刮过的鼻梁,罗成捏着拳头在宇文拓头顶敲了一下,很快地他便又被扔在了地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比自己大得多的少年揪住了面颊向两边轻轻拉扯:“敢打我?”
“宇文拓你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我要和阿姨说你欺负我!”挣脱不开,伸足乱踢也踢不到对方,罗成便只能声音含混地叫嚷起来。
并不放手地听着罗成声音稚嫩地反来威胁自己,宇文拓毫不在意地一笑,眨一眨眼道:“男子汉大丈夫,被人欺负了不会自己报仇,要躲到妇人裙子后面去么?”
“你不也是要告诉我母亲!”先怒叫起来,过一会罗成自己便声音小了下去,但仍嘟哝着:“反正你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我还不是为你好。”听着罗成古怪发音,宇文拓终于忍不住大笑着放开了双手,看着孩童鼓着腮帮子生气,他便过去搂着罗成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等罗成也尖叫着笑起来,才停下正色道。
又鼓了鼓面颊,罗成再朝宇文拓皱了皱脸:“好了好了,我知晓是怕我摔下来。那棵树也不难爬,哪有那么容易摔下来!”说着见宇文拓脸色又要变,他立即住了口,过后笑眯眯地抱住宇文拓的颈子用自己面颊在对方面上挨蹭着,撒娇道:“宇文大哥,你可帮我去看看小鸟儿出来了没有。”
尽力仰着头,罗成有些紧张,便习惯性地将手指含进口中吮吸着,再向那浓密树冠望去。树冠的枝叶都在晃动,宇文拓已上去有一两柱香的辰光了,却还不见下来,再等了一会,他颈项已有些发酸,心里亦担忧起来,踌躇了一会,便小心翼翼地小声向上叫:“宇文大哥?”
枝叶稍稍一静,随即,又“沙沙”地摇动起来,树上宇文拓并未出声,亦未下树。罗成又叫了一声,挪动着双脚换了个位置,再看上去,才从枝叶间辨认出宇文拓足上穿着的乌皮**靴。
“宇文大哥,你下来罢。”更加担忧的看着那只靴子和靴子下踩着的细枝,罗成再叫了一声,过不多久,想必是听见了他声音,那只靴子离开了那条细枝,向下方退来,一些小枝和叶片向下飘来,罗成便向后退了几步,他再度仰头向上望时,便听见宇文拓一声惊呼,随后整个人便从树上跌了下来,落在树下草地上,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宇文大哥!”被突然发生的事体惊呆了的,罗成立在原地泥雕木塑般好一阵一动不得动,然后才突地醒觉过来,跑过去在宇文拓身边跪下,带着哭腔地叫着,伸手去推他身体,唤了五七声,宇文拓却仍是一动不动,也不曾睁开眼睛。
“宇文大哥!!!”更慌张地大声哭叫起来,罗成用衣袖擦着不住滚落的眼泪,更加用力地摇晃起宇文拓身体,忽然间他又被对方一把拉进怀里,抱着再打了几个滚之后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方要怒叫,宇文拓已经笑道:“这下知道若从树上摔下来,会多令人伤心罢?”
“唔。”有些不甘地微微点头后,罗成又有些羞赧地用衣袖胡乱擦着满面的眼泪,于是,看着他脏污更甚的面孔,宇文拓只得摇头苦笑,再将他向水边抱去。
(六)
痛到极点,宇文拓正微微皱眉,却有更剧烈的疼痛袭来,忍受不住地痛呼一声后,他才又意识到自己的左眼已经在突厥的箭矢下失去了,如今伤口还未愈合。
小心翼翼地缓缓睁开右眼,帐篷的穹顶处投下的明亮阳光让他禁不住地头晕目眩,尚未看清身周事物,宇文拓便听见斛律政语声:“醒了?儿郎子太不小心了。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贪功冒进贪功冒进!”
听着这年长将军的教训,宇文拓脸上一阵阵发烫,口唇翕动了几下都答不出来话来,喉中也干渴得像是有人放了一把大火。
“王妃和你阿娘看见你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心疼得怎样哪。大王让人送了信过去,你娘亲恐怕不久就会到罢。”斛律政一面擦拭着钢刀,一面说道,过了一刻他将刀入鞘,走来端起一碗水放在宇文拓身边,又在宇文拓肩头拍了两拍:“外面喧哗,我去看看又有什么事情,你自己喝点水。等会我再让军医官来给你看看。”
对斛律政点一点头,待那高大将军出帐后,宇文拓慢慢支起身子,先用仅剩的右眼打量起帐内的陈设,单眼看来,那些陈设都似乎微微有些偏移位置,且不知是因为右眼亦被损伤还是因为左眼疼痛太甚,总有些不大清晰,看了一阵,右眼便还有些酸痛。低低叹口气,十四岁的立信尉用力咬了咬嘴唇,咳了一声后他伸手端起那只水碗。
“宇文大哥!”水碗刚到唇边,帐门就被个童稚声音惊得一飘,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径冲过来,直撞在宇文拓怀里,来不及挪开的水碗便被这一撞,里面的水全倾在宇文拓和刚到的罗成身上。
丢开空碗抱住罗成,宇文拓刚要低头去看那个不知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的孩童,耳边却听见了母亲伤痛声音:“长生天,怎么会这样!”他向帐门处望去,宇文氏正立在不远处,却似乎一步也不能再前进地愣愣看来。
“母亲,我没什么……”从未见过母亲这种神色,宇文拓不由心惊,沙哑着嗓子开口之后他又听见怀里罗成的哭声,随后一只小手就摸上他面颊。“没什么的……”他只得又低头向满面泪光的罗成笑一笑。
“你这不懂事的儿郎!”终于又向前走来,宇文氏眼中也流出泪来,她骂毕,紧紧抿住口唇,似乎怕一开口便大放悲音,走到榻前时,面上神色变了多次,忽地高高扬起手来朝宇文拓身上打去:“我打死你这个不懂事的儿郎!”
被母亲责打,宇文拓不敢躲闪,宇文氏的手下得并不轻,他除了左目外,身上尚有其他的伤处,被宇文氏打到时又不禁皱眉,于是左眼伤处又更加剧烈地疼痛起来,但见到母亲悲痛欲绝神情,他亦不敢言痛。宇文氏再一掌向他面上掴来时他只能微微垂下眼去,随后便听得“啪”的一声,面颊却并不疼痛,也未有手掌与面颊相触的感觉,过一刻才听宇文氏慌张道:“成儿,打痛了没有?你拦在中间干什么?”
朝站在榻上,拦挡在自己和母亲中间一只手捂着面孔的罗成望去,宇文拓吃惊地伸手过去和母亲一起将罗成掩面的手掌拉下,孩童粉嫩面颊上五道鲜红指痕微微肿起,看上去十分令人心疼,看见如此,宇文氏伸手上去轻轻抚摸,一边又叹道:“我打两下打不死他的!你这小家伙,他是我儿子啊,我还会怎么对他?”
“宇文大哥受伤已经很痛了,阿姨你不要再打了。”顺势抱住宇文氏手臂,罗成眼泪汪汪地看着那年长妇人道,又忍不住自己去摸一摸面上的指痕。
“阿姨也不想打他,阿姨就是心慌。阿姨这辈子,就只他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阿姨是真心慌……”宇文氏慢慢在榻上宇文拓身边坐下,将罗成抱在怀里后她俯首在孩童带着**的细细发丝中,哽咽着喃喃道。絮絮了一会,她又抬头看向满面惭愧歉疚神情的儿子,便也将宇文拓搂入怀中。“娘真怕你出事啊……”一语未了,她又哭泣起来。
“宇文大哥眼睛痛不痛?”宇文氏前去帮军医官处理药材,罗成便留在帐内,立在榻上小心翼翼地看了宇文拓那边被蒙在药布下的左眼一会,他小声问。
“还好。”微微笑了笑,宇文拓将罗成拉坐在榻上,打量着对方面上不知何时能消的指印,叹了口气,“你的脸呢?我娘手很重是吧?”
罗成学着宇文拓蛮不在乎的口吻答了一声:“还好,不疼了。”之后他似乎此刻才发觉身上水湿地咦了一声,随后就红了脸,跳下榻去抓起那只空碗朝帐内放着的大铁壶跑过去。看着这仍穿着红色锦袍的小人儿吃力地提起那只壶朝放在地上的碗里倒水,碗里水还没有半满,碗外就已经湿了一片,宇文拓不禁好笑,但看着罗成最后放下壶端着满满的水碗小心地挪过来时,他又叹一口气。
“宇文大哥,给你水。”将碗捧到榻前时,罗成才长长出一口气,笑得眉眼弯弯地向宇文拓仰起一张小脸,当宇文拓伸手去接时,他又忍不住小声叫起来:“小心小心,不要再洒了。”
“洒点没什么。”依言将满碗的水端到口边,喝了几口后宇文拓笑道,另一只手就伸出去揉了揉罗成头发,看着孩童像只漂亮的小狸猫一样朝他手掌微微偏头,他又露出微笑,放下水碗将罗成抱到了自己腿上,问道:“你怎么会过来的?”
“书子上说宇文大哥你受了重伤,阿娘和阿姨都很担心,我也很担心,所以就让阿姨带我来了。”
“这也不算什么重伤。”
“可是伤在眼睛上!”罗成立刻不悦地在宇文拓怀里一个转身,十分认真地盯住了少年安然无恙的右眼:“谁说不算重伤!不是重伤,阿娘和阿姨就不会那么着急伤心!”
一提到王妃和母亲,宇文拓就难以答话,这次确实是他急于得功追赶得太远才被伤的,再揉一揉罗成头发,他道:“那你也不用跟着来。这还不是你小娃儿来的地方。”
“如果不是阿娘身体不好,她也会来的。你是我哥哥,我为什么不来。”罗成很是诧异地望着宇文拓神色,又十分不解地问。
“我是……”宇文拓却沉吟起来,这初征前从母亲口中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少年在一些事情上还颇为踌躇,但在低头看见怀里的孩童因自己犹豫而露出惊讶和伤心神色时,他便微笑了。再搂紧一些孩童柔软的小小身躯,少年立信尉仿佛作出抉择一般地柔声道:“当然,我当然是你兄长,你是我唯一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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