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为君王取旧山河 (四)山河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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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孝和立在虎牢关城上,手扶墙头,向关外望去。
瓦岗已失,金墉城的王伯当也终于没能抵挡住王世充的进攻,不得已,弃城奔回洛口。好容易夺下的回洛东仓也重新落到了杨隋手中。如今,太仆卿杨义臣与荥阳太守郇王杨庆相见后,又已率军浩浩荡荡往虎牢关来。
“留守瓦岗的一帮兄弟还没消息吗?”
望着远方渐渐退进暮色中去的山林,柴孝和叹得一口气,这一声叹时,他听得人脚步声、铠甲兵刃相撞声急匆匆趋近,不久便听单雄信声气急躁地问。
“还是生死未卜。”柴孝和又叹口气,他转身与单雄信对面而立。虎牢关上,瓦岗士卒已点起火把,借着火光,他看见单雄信满面的紧张、担忧,内中又混合着不知对何人的愤怒,看出单雄信那几分怒意,柴孝和不禁微微皱眉,随后,他便又开口道:“我想,徐大将军等人必定吉人天相,定能逃出。”
单雄信却只是哼了一声,他一手持定长矟,另一手按在腰刀上,再上前几步到了女墙边,也向关外望去。
柴孝和也转向关外,一面,却仍向单雄信望去几眼,他看见,那瓦岗骁将紧紧皱着浓眉,两腮的肌肉突突直跳,当单雄信按在腰刀上的那只手握拳用力向墙头砸去时,他下意识地略为后退。正在此时,暮色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不多时,几骑便冲破夜色,径奔到了虎牢关前。“开门!快开门!”马上的骑手勒住马,齐声向上叫道。
“有消息来了!”单雄信手按着女墙,向城外只一探身,来不及瞧清楚那几名骑手的模样,就喝了一声。他即刻转过身子,大步流星地向城下走去。柴孝和看着那高大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沉思了片刻,再望一望城上戍卒,便跟着快步下城,他尚未走完那数十级台阶,已听见单雄信的怒吼声:“你们这群血口喷人的王八蛋!”随后响起的,就是几声连续的惨叫。
“单将军!”心知不妙,柴孝和一面加快脚步,一面已提声唤道。等他赶到,单雄信已被几名门卒协力拦住,另几名门卒正手忙脚乱地扶起口鼻出血倒在地上的来人。
“你们这群王八蛋!老子宰了你们!”单雄信奋力挣扎着,又破口大骂,他两边太阳**上爆着青筋,眼睛瞪得血红,柴孝和走到近旁,看见单雄信紧握的右拳上沾着血迹,那只醋钵大的拳头还在空中挥舞着,不过一刻,就又击中了前方一个试图拦路的门卒的面门,让那可怜人惨叫一声,双手捂住脸向一旁跌开。
“单将军!!”眼看着单雄信就要从门卒手中挣脱,柴孝和连忙赶过去帮门卒们一起将那员狂怒的将领硬拉到一旁,远离了那几名辛苦而来的探马。用力扳住单雄信肩头,柴孝和急抬头向那从地上爬起来,正战战兢兢靠近的探马喝道:“你们带来了什么消息?!”
“瓦岗陷落后,右武卫大将军徐世勣与骠骑将军张亮都归降了罗成,还有人说,瓦岗根本就是徐世勣与张亮两人献给罗成的。”抹着鼻中流出的鲜血,探马们看一眼单雄信,胆怯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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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孝和愣一愣。这消息确实令人惊讶,但又并不十分令人惊讶。虽非在意料之中,亦不算太出乎意料。听单雄信再咆哮道“胡说八道,老子砸烂你们的狗头”时,他已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当此时,瓦岗究竟是被锐锋军攻破,还是由徐世勣与张亮两人拱手进献到北平王帐下的,都已是无关紧要,在洛口城中的“魏公”李密,也不可能将精力耗费在追究瓦岗失陷是何人责任一事上。
“单将军。此事与他们无干。柴某相信徐大将军不会作出这等背主求荣事。”踌躇了一会,因失神被单雄信挣脱后,他踉跄了几步站稳,又追上前去,和气地向仍旧是怒气勃发的单雄信道。
单雄信又挥拳打倒面前一名不知好歹的士卒。在探马们惊恐的目光中,他摔开了柴孝和和几名门卒按在身上的手,向前冲了几步,再朝那些骇呆了的探马们扬起拳头,那醋钵大的拳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柴孝和的劝说似乎起了用处,他慢慢地收回拳头,但更将双拳捏紧得关节格格作响,那双愤怒得血红的眼睛也仍旧死死钉在那几名探马面上。“那他们都还活着!”怒视着探马,他突然发出压抑的怒吼声。探马们迟疑地点头后,他才渐渐松开了拳头,双眼中的愤怒光芒也慢慢地收敛起来,粗重地深深呼吸了几下后,他从一名士卒手中夺回了惯用的长矟,转过身子,大踏步离开,在他转身之时,柴孝和正伸手欲拍他肩头,这时急忙收手闪开,只得目送他离去,待得他去远,那瓦岗护军才慢慢皱起眉头,半是无奈,半是为难地吐一口气。
“柴护军。”等单雄信去远,饱受惊吓的探马们才惊魂初定地走上前来开口唤一声,柴孝和“唔”一声后,为首的抬起擦拭过鼻血的手掌抹一把额上涔涔冷汗,咳嗽一声道:“太仆卿杨义臣和锐锋军虎牙郎将苏烈等人领的勤王军,离这里已经不远了。这一次,看来他们是势在必得。”
“去洛口城报知魏公。”柴孝和即命道,他仍望着单雄信远去的方向,探马们应喏后,他仍不转身,只是再命道:“徐世勣和张亮之事,就别说他们献瓦岗寨,只说,瓦岗被锐锋军所破后,他们遭擒,然后投降。”探马们再应一声匆匆往洛口城去后,柴孝和才开始移动脚步,他负着手,慢慢地重朝城上去,然不待他踏上第五个台阶,就又有消息从洛口城传来:元帅府文学参军魏征挂冠堂上,不知去向。听得这消息,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得紧紧相握,一时感觉到一阵痉挛的疼痛。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他又叹道,随后加快脚步向城上行去。他复走到女墙边,朝虎牢关前那一片寂静的夜色极目眺去。夜色深沉,远方山林便似盘伏在黑暗中的怪兽与长蛇,在那怪兽和长蛇庞大的躯体上,他似乎看见了遥远处隐约的星星点点的光芒。尽力望了远方一阵,他闭一闭疲惫的双眼,双手撑在墙头支持住身子,苦笑一下,心内只叹“可惜”——当日大海寺诛杀张须陀,荥阳却还有郇王杨庆未能除去。时至今日,李密虽还号称天下盟主,当年势可吞天下的瓦岗军却已是落到今天连河南都不能全数占据的田地。今徐世勣张亮归降,魏征挂冠,便难预料,往后还有多少人会弃李密如弃敝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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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孝和悲叹之时,郇王杨庆正缓步行出寝堂,在檐下立得少时,他又走出廊外。在吹过的寒风中微微颤抖一下,他仰面朝高挂的满天星斗望去,观一阵夜空中星辰分野,他微有不悦地皱了皱眉,似乎从星辰中瞧出了些不甚好的预兆,当妾侍陈孺人携着一领斗篷前来小心地披上他肩头时,他身子又是一颤,随后抬手按住了肩头斗篷,却朝陈氏怒目而视,叱道:“退下!”
陈氏抿着唇讷讷退开时,杨庆复又抬头望天,双眉皱得更紧。他吁一口气,拉紧肩上斗篷,又将目光投向中庭内的几块奇石,夜中看来,那几块石看去略嫌狰狞。看着那夜间看来似兽非兽的石块,他在斗篷下掐指算一算行程,太仆卿杨义臣与那锐锋军的虎牙郎将苏烈应该至少行到了半途,由北平王亲自统率的勤王军后军已入了荥阳郡界,不日将到荥阳郡城。
想及此处,郇王杨庆忍不住叹一口气。将那封书信着人快马送出后,他便有些后悔信内言辞谄媚,将会惹人嘲笑;而如今自己在荥阳郡城内坐等北平王前来,又像有些与礼不合。
“如今世道,真令人难为。”他摇头叹息,又再想起与杨义臣二人的那一场秉烛夜谈。那一日夜间,两位隋室宗亲屏退了侍从,真正是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对现在江都的圣人,二人都甚感无奈,又多有几分怨怒;对为京师、东都留守的两位皇孙,自是十分怜悯,尤其是留守京师的代王杨侑,二人手中虽有兵马,亦有救援之心,却实在是远水不解近渴,至于洛阳城内的越王杨侗,李密已退兵返回洛口城,洛阳之围已解,勤王兵马不几日便能到得城下,此刻其实已可高枕无忧;既然说到勤王兵马,二人又不得不警惕万分——
“不知这究竟是天兴大隋,还是天亡大隋。”郇王杨庆又悲叹了一声。他与杨义臣议论到最后,那太仆卿也只是叹息连连,甚或,杨庆只觉杨义臣正是自欺欺人,统兵攻虎牢关更是代人作嫁之举,然而到得此时,正是只能饮鸩止渴。那一日,他曾怒向杨义臣道:“莫非你我就只能由人**于股掌之间?”彼时,杨义臣只是摇头苦笑,并不答话,此刻,他自行思索,也实在想不出应对之策。就算那少年郡王满怀篡逆心思,这时却唯有他才是洛阳的救星。
愁思着,杨庆又缓缓地沿着地上碎石铺成的步道向前行去,他双手已是冰冷麻木,靴中的双足也是冰凉,方才思想一番得出的与原先一般无二的结果像枚冰做的长针般沿着他脊梁刺入,使他全身上下都一径发寒。他行到一处门口,值戍的持戟连忙向他行礼,看一眼那戟刃上泛着的寒光,他又打了个哆嗦,随即站定了,向右边的持戟命道:“去问一问,北平王的王驾现到了何处,何时会到荥阳?”
持戟答应一声,快步走入夜色之中。持戟离去不久,杨庆便听见有马蹄声远远而来,他急向前走几步,那急促马蹄声到了府邸门前消失后,他慢慢停步,紧张地不住搓动着双手,等那夤夜而来的骁果随着持戟疾步来到面前,便厉声问:“何时会到?”
“明日可到。”
“那薛将军处有什么话说?”骁果才刚答完,杨庆就又问道。骁果因疲惫喘息并未立即回答,这短暂停顿便已令他心急如焚,一年多来,他因焦躁而使得唇舌上生出许多火泡,这时心下急躁,口中又一阵灼痛。“薛将军怎么说!”他逼近了那骁果,更为严厉地追问一声。
“薛将军请大王但放宽心,大军既至,李密反贼不足挂齿,大王也无需忧虑关中的贼人,勤王军解洛阳围后略作整顿,便会往救大兴。”
“哦?”杨庆似未听真地发一声问,而后他倒背着双手,慢慢从骁果面前转过身子,沿着步道径向来处走去,在骁果与持戟的注视下行了几步,他才抬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向后挥了两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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