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间处处是危机 (五)时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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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骨头,我不是有意逼你的,只是你一定要坚持写啊。
PS:总算把所有的一节都输入电脑了。
---蜂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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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功。”
徐盖满面愁容地拖着脚步走到徐世勣身边,叫一声长子的表字后,他叹一口气。
“父亲为何还不歇息?”被这一声惊动之后,徐世勣随即转身来向老父恭敬行礼,并关切地询问道。
徐盖并不答话,他又向前走两步,凝望着夜色中朦胧的、不能瞧清楚的山水,过一刻又叹一口气:“懋功,魏公那里又有什么命令?要你紧守瓦岗寨?”
“父亲为何发问?”徐世勣有些惊讶,他再朝徐盖看去,这时便看清了老父面上的深深皱纹和在寒风中抖动的苍苍白发,自从徐盖被北平王处放归时,这当日的山东豪强就迅速得苍老了,见到父亲如此,徐世勣有些心惊,更有几分担忧。
“我听人说……”徐盖只说得半句便住口,他走近徐世勣,在比自己已高出半个头的儿子跟前停下来,眯着老眼向徐世勣颈项上望去。下意识地抬起手抚摸颈项,手指碰到颈上的一块伤疤时,徐世勣微微一颤,不由再度想起自己死里逃生的那一日。那日他只看见翟让拉开李密送上的硬弓,随即那高大汉子就发出一声虎吼,粗壮的脖颈中鲜红滚烫的血直喷出来,整座纸屏风都被染得鲜红,翟让的身躯尚未倒下,他颈项上就也挨了一刀,倒下时便听见李密怒喝声音:“休得伤徐将军!”昏昏沉沉又浑浑噩噩地被人扶到一边包扎伤口时,他又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发出惨叫与狂吼,等到稍微定神地睁开眼睛,他便看见,单雄信狼狈不堪地俯伏在李密足前,低声下气地乞求一条活命,听着单雄信那一叠连声的求饶言辞,他又一阵晕眩。“父亲……”他有些羞愧又有些无奈地伸出手去,扶住徐盖,低唤了一声。
“儿啊,”应声再叹,徐盖轻拍着儿子手背,闭了闭那双老眼,然后压低了声音:“你真以为这瓦岗寨,抵挡得住北平王的大军?”
“父亲说什么?”
徐世勣却似未曾听清地反问一句,听见这问话,徐盖苦笑了摇了两下头:“我曾被囚于北平王军中。虽为阶下囚,也看得见那军容之盛。他沿途开仓放粮,黜污吏任贤良,诸贼若有降者,都善加抚慰,愿从军者从军,不愿从军者便可自还乡里耕种……”
“父亲是说,魏公之军,敌不住北平王?”匆忙打断了父亲下面言语,徐世勣沉下声问。
“我只是担忧你。这瓦岗寨离锐锋军太近了。魏公从洛阳退兵时,又被王世充等人统兵追袭,败了一阵,回洛东仓也被官军夺回。这瓦岗寨中的精兵也不过一万余人,况且,我又听人传说,魏公虽命你为大将军,却并不十分信任。我又被北平王放归,倘若有人将这事添油加醋报到魏公案前,你岂不……”徐盖再摇了摇头,抓紧了儿郎手掌。他似乎心绪甚乱,说话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徐世勣却将这席话听得明白,老父紧握着自己手掌时,他又要叹息,却为免老父担忧,只是勉强笑道:“父亲不必听信谣言。魏公麾下数十万众,更胜北平王,又是天下英雄众心所向,再者已先占据了河南诸处要隘,父亲无需过虑。”
徐盖凝视长子一刻,面上又浮出较先前更为苦涩的笑容。他放开徐世勣手掌,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一株老树,拍打着那粗糙的树身,他哀叹道:“我知道,你是决不肯以瓦岗寨归降北平王。你必定力战到底!因为父亲往日教过你‘忠义’!忠义,忠义!可是父亲老了,父亲不忍白发人送你黑发人!”
徐世勣默然不语,徐盖哀叹至“忠义”二字时,他目中有光芒一闪,转即熄灭。低垂着头听父亲说话时,他黑瘦的面膛上也浮出了个苦笑。“我早便不是忠义之人了父亲。”等徐盖说完,他就惨然一笑开口,徐盖诧异目光中,他续道:“翟让为我故主,待我如兄弟膀臂,然而,李密害他之后,我却为李密所用,苟且偷生,此时又谈什么忠义。又有什么面目再次背弃一同起兵的兄弟,投降他人!”说到最后,他声音已然哽咽,他抬头看天,令双目中泪水不致在老父面前落下,良久,才又上前扶住了徐盖,哑声道:“父亲请回去歇息吧。我,心意已决,侍奉父亲颐养天年之任,只得托付阿姊了。”
淡薄月光下,徐盖早已老泪纵横,他握住徐世勣手臂,一时泣不成声,只能抬起另一只手颤巍巍抚摸着长子发髻、脸庞乃至颈项上那块伤疤。
“父亲莫要如此伤心。北平王尚未渡河。纵然渡过河来,也未必便能胜我军。”扶着徐盖缓缓向回走去,徐世勣低声劝慰着,然而,他自己目中终于也落下泪来,将徐盖送入寝处,服侍老父睡下,他才仔细擦去泪水,转身出门,朝瓦岗寨内的议事厅走去。一路行去时,他看见火把光下,有军士在交头接耳,一面小心地探看四周,触及他目光时,那些儿郎便立刻肃立不动,这些人口中多打乡谈,声音又按捺得极低,他并不能听清,只听见一两声“锐锋军”“魏公”之类,于是眉头微皱。再向前行得一段,他又看见,与他一同引领着败兵归来瓦岗寨安顿的骠骑将军秦琼也皱着眉,迎面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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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琼自黎阳仓一战后,始终有些精神不振。那个清晨,他与罗士信兄弟二人兵刃相交时,看见罗士信已被愤恨烧得通红的双眼,他竟一阵心虚,虽然是力战得脱,往后几日,皆有些失神。在那一战中,他身上被伤数处,右臂中箭,左边肩头也被锐锋军轻骑的长刀斫伤,这时伤势尚未痊好,左肩上仍旧裹着生白布,在衣袍下高高隆起一块。
“秦将军伤势未愈,应该在帐内将养。可是寻徐某有事?”和秦琼相对一拱手后,徐世勣问道,一面端详着对方面色。
“无事,只是随意走走。”秦琼只答道,他习惯地抚一下左肩伤处,那一处伤令他左臂难以抬起,更遑论运用灵活,而后却道:“以大将军看,锐锋军何日渡河?”
“孙将军处还未有消息来。”徐世勣又微微皱眉,说着已将目光投向瓦岗另一名骁将孙长乐屯兵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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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刀立在帐外大旗下,孙长乐同样皱着一对浓眉,向黄河方向望去。他屯兵之处,正是汉末时官渡之战时袁绍驻军所在,当年的河北霸主袁本初,便在此处一战而元气大伤,他虽是粗人,亦知这故事,这时再度想起,再对照双方悬殊兵力,不由更敬仰起当日以少胜多大败袁军的一代英雄。遥望远方一会,他正欲回帐,已看见几名艄公打扮的汉子匆匆赶来,到跟前就急急道:“将军,隋军舟师齐聚白马渡口,看来真要从那处渡河了。”
“哦”了一声,孙长乐抹了一抹唇上的两撇翘曲的髭须,他盯着那些艄公打扮的汉子看了一阵,在刀鞘上用力一拍:“渡河就渡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要渡河,老子就给他来个兵法上说的‘半渡而击’!”在帐前走了个来回,他即刻令道:“让弓箭手速速准备停当!到时候让他们进退两难!”再想一想,他复又命道:“前往瓦岗寨,将这紧急军情报给徐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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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关中道行军总管。”看罢斥候传来消息,罗成忍不住笑道:“李渊也自称太尉,封李建成为陇西公,李世民为敦煌公,凡有投奔者都有长史、校尉之职。没想到李神通也不落他后。隐隐已是国中之国了。就不知道,那关中道行军总管会做出何等大事。”他笑声中,薛世雄却正色道:“这有何好笑!李神通那匹夫算什么东西!也敢如此嚣张!这明摆着是觑得朝中无人!”
“李神通自封为总管。那么李三娘子呢?据前时消息,李神通只在山中藏身,将何潘仁等数处盗匪收归麾下的可是李三娘子。”于志宁却沉吟道,说着他又感叹道:“李以宁一介女流,却有如此的手段。若不是为非,倒也算是巾帼英雄。”
“李以宁就算再有手段,李渊叛军不至,她也无可奈何。就算有万余乌合之众,也攻不得大兴。如今关中当务之急,是剿杀李渊大军,暂时任李神通张狂,也不为大事。”于志宁言毕,李靖接口道,他看一看薛世雄,再向罗成问道:“舟师已聚,大王何时下令渡河?”话音刚落,罗成尚未答话时,他就先听见随同于志宁来的陌生少年嘟哝了一声:“可是……”略一挑眉,他便转面看去,笑道:“于先生,这一位是?”
那少年见问,呆一呆,随后听见罗成笑道:“怎么?这位郎君有话要说?”他踌躇一下,便从于志宁身后走出,向罗成行礼道:“小人刘仁轨拜见大王。”
“刘仁轨?河南有名的好学郎君,于先生先前怎不绍介?”罗成含笑打量那少年,见他年纪也不过与己相仿,只在十六七岁间,抬手示意免礼后,便和声问道:“刘郎有何话指教。”
刘仁轨眨一眨眼,显然有些紧张。他回看于志宁一眼,目光游疑,似乎已不大自信,再踌躇一刻,才神情紧张地拱手向上道:“李密部将已在河南渡口处安营扎寨,大王却在此处进兵,若他们趁我军半渡而击,那时要如何处置呢?”
低低“哦”一声,罗成便低头朝案上地图望去,一面又笑问道:“那么以刘郎看,我军应当如何?”
刘仁轨更为紧张地再看于志宁一眼,见于志宁只是捻须微笑着向自己微微颌首示意,只得又朝上座的北平王看去,一时不知该否回答,垂首半晌,才又拱手道:“大王既已在此处显出渡河之意,不如就用此为饵佯渡,却潜移舟师至他处渡头,暗暗渡河。”
“舟师已聚于此处,若要移动,必然被对岸贼人觉察。”
“既已如此。大王还可于河边人家寻得渡河船只,令军中卫士乘之。待贼人只聚于白马渡口相待时,从他处渡过黄河,趁孙长乐只留神此处时,绕至背后发起奇袭。”说到此时,刘仁轨又再踌躇着向前迈上一步,环视一下帐内众人,又向仍含笑望来的罗成拱手道:“大王渡河之后,还可联络齐郡的张元备,他为张须陀之子,甚有父风。张将军为荥阳通守、河南道黜徙大使后,留他在齐郡统兵。贼人屡次攻击,都被他所败。”
罗成点一点头,他将刘仁轨满身的紧张尽收在目中,刘仁轨说完后,他便笑道:“这是自然。刘郎所献计策亦是不错。实不相瞒,此时,太仆卿已在另一处寻船作渡河准备了。”
刘仁轨猛然睁大双眼,随即便呐呐地红着脸垂下头去,见他如此,李靖与于志宁都微微而笑,薛世雄却大步走到他身边,拍着他肩头大笑道:“你这儿郎子确实不错。军中机密你不知道也是自然,根本无需惭愧。大王可给他个出身。”

“不,不,我不是……”听见薛世雄向罗成为己要求出身,刘仁轨更为慌张地连连摇手,欲要退后却被薛世雄的大掌牢牢抓定。他甚为尴尬,心下却又有一丝希冀,耳中却已是听得罗成笑道:“刘郎不必谦虚。既来投军,岂会不要功名。男儿想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乃是天下第一寻常事体,何况刘郎博涉文史,少年英俊。何妨为兵曹行书佐呢?”
刘仁轨全身一震,抬眼望着座上那含笑的少年郡王,他有些不信自己方才所闻,但此时又由不得他不信。愣愣站了一会,薛世雄笑着拍打他肩头后,他抬手揉着被那老将军拍打得生疼的右肩,上前一步,重又褰袍拜下:“刘仁轨拜谢大王。”
“刘书佐快免礼。往后我若有何事不察,刘书佐定要如今日般直言不讳。三日之后,刘书佐可与我同去白马渡口,看对岸的贼人是如何自以为得计地对我军半渡而击。”离座前去将刘仁轨双手扶起,看着那行书佐眼中闪动着的激动泪光,罗成不禁微微一笑,他在刘仁轨肩头轻拍,笑道。随后又转向李靖:“再加派斥候打探李渊叛军消息……”一语未了,帐外拓跋玉引着一位农人装束、满头大汗的汉子大步走入,那自称由京中而来的汉子向前拜见后,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封被汗水浸湿了边角的书信,那封信上的字迹并非东都留守越王杨侗所有,钤压在信尾的竟是京师留守代王杨侑的王印,信内,却与杨侗书信一般,备言危急,只求勤王之师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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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长乐策马在列队整齐的士卒前来回驰骋,目光在那些手持兵器的精壮汉子面上来回掠过了几次后,他勒住马,挥舞着拳头朝部卒们吼叫起来:“都给老子听好了!今日这战关系重大,儿郎们都打起精神,拿出本事来!把那群狗才从那来的赶回那去!谁也别装孬种!”等到那群汉子轰雷也似地答应起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另有几名身着铠甲的雄壮汉子也跨马在一边,一样摩拳擦掌,待孙长乐策马过来时,其中一人便道:“那姓罗的小子真敢就从孙老哥守的白马渡渡河!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孙长乐哈哈大笑,他和那些率领本部兵马赶来相援的汉子相互拍打着肩背,一面道:“要是他老子罗艺统兵来,恐怕不容易对付,没到二十岁的半大娃娃,靠着讨好公主得的王位,知道什么行军布阵!尉氏那个姓刘的小子跑去投军,提醒他提防被我‘半渡而击’,好心好意却被羞辱了一顿。就连他亲信李靖都抱怨说,杨义臣那老儿一病倒,姓罗的就开始任性妄为。还真以为之前的几次胜仗都是自己的能耐了!”看一看就立在不远处的那名由对岸偷渡回来、原先潜入锐锋军中的斥候,他又得意一笑:“老哥几个看看,这不和那躲在江都的昏君一个德行吗?等到他渡不了河,你们猜猜会怎样?”
“那还用猜?肯定是和他那位皇帝岳父一样,领着残兵败将逃回涿郡,躲在公主裙子后面号啕大哭!”离他最近的解象立刻接口,说话惹得众人都大笑起来,笑声中,他却一指对岸:“嗨!哥几个快看,那边送死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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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军的战船黑压压排满了水面,赤红色的旗帜连成一片,看去如落日时天边的烈烈燃烧的火云一般,虽是舟师才动,远未近这边江岸,但隆隆战鼓声已隔水传来,就连黄河的水声和风声都被鼓声压住,一些不闻。
“好大声势。”孙长乐也不禁脱口道。他皱眉遥望当先几只快船,中间距离遥远,他只能瞧见船头所插的“薛”字大旗和旗下一手挽盾、一手提刀的雄壮汉子,却也难辨那汉子面目。“孙老兄,姓罗的看来想一鼓而定呢!”解象在他身边又大声道,孙长乐却无心回答,只用力握着手中的长矟矟杆,那从河面上传来的隆隆战鼓上让他胸中热血随之沸腾,只要等官军半渡时率军大杀一阵。他再看一眼那些长刀马矟的骁勇士卒,心中豪情又生,握着马缰的左手不知不觉间用上力气,勒得他座下那匹骏马振鬣长嘶一声,安抚一下坐骑,他又盯着那面河面大风中招展的“薛”字大旗,双目中冒出贪婪且嗜血的光芒,咬着牙森森笑道:“操他娘的!等老子把你的人头和大旗拿去魏公处领赏,看你还嚣不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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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军第一只快船靠岸之后,“薛”字旗下的年轻汉子一步跃上河岸,在他之后,前军的舟船纷纷靠岸,船上隋军卫士都下船登岸。看着那些从各船上下来的官军一面前进,一面整列队伍,孙长乐激动得双目发红,他按捺着心情,使自己不至于立时催马冲出,一直眼看着登岸的卫士渐渐增多,岸边人头攒动,一时凌乱得难以列队,才挥舞着手中长矟吼一声:“放箭!”眼见着一批隋军卫士在羽箭之下倒地,河岸边隋军看去更为混乱,他又一声大吼,一马当先地引领着身后的瓦岗骑卒冲上前去。
拔去左臂上中的一支箭,薛万彻把手中挽着的盾牌掷在地上,随后又弃却了手中提着的三尺长刀,伸手至背后,将缚在身后的陌刀擎在双手之中。“儿郎们跟我上!”他也咆哮了一声,当一名瓦岗骑卒手持长刀策马冲近时,他“喝”一声大吼,手中长大的陌刀在河两岸呼啸的冰冷狂风中打一个亮闪,秋冬时节刺目的阳光下一道血泉立时在他刀下喷涌而出,在河岸土地上降下了一蓬血雨,那名瓦岗骑卒整个人被他从肩头斜斜劈开,长刀、人骨和铠甲的碎裂声混合着骑卒最后的惨叫声次第响起之后,陌刀去势不衰,将骑卒座下的一匹花马也斩作了两段,马嘶声中人的尸体已落在地上,分作两爿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那即将翻上灰白死色的面孔上还残余着人生最后的恐惧,又立刻被更加浓厚的马血淹没了。
一眼不看那肚破肠流、还在发出最后惨嘶声的马匹,薛万彻只向前去,在他之后,所部陌刀队的两名副将也挥动陌刀,将气势汹汹策马冲来的瓦岗骑卒连人带马斩为四段,从刀下喷出来的人马的滚热鲜血如血雨般浇了他们一身。饮下溅到口中的人马热血,再伸舌舔舐唇上溅上的鲜血,这些手提陌刀的汉子再吼叫着向前冲去,在黎阳一战中他们未及用手中陌刀扬威,这时,似乎要将当日听见他人立功时噎在胸口的一股闷气发泄出来一般,他们神态凶狠地连连挥舞着手中刀,似对自身与敌军的兵力对比毫无所觉地与敌军的骑兵拼杀在一起,将留于身后登岸同袍的空场一点点向外扩大,有同袍在身边倒下时,他们也不去扭头看一眼,只迅速地填补好出现的空缺,将手中刀向冲来的敌人斫去。一同登岸的步兵也随在他们身后,当陌刀手中有人倒下,空缺一时不能填上时,就会有步兵拾起血泊中的陌刀。在这河岸上,每一声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每一滴滚烫鲜红的血——无论是敌人的、同袍的还是自己的,都让他们更为凶狠,流淌在眼前的鲜血将他们眼前的一切都染作血红,而在这片血红中,同样浑身殷红的他们也就化作了经转变文中食人的恶鬼。
最先登岸的百余名陌刀手与数百名轻装步兵一起奋力抵挡瓦岗骑卒时,后来战船上由薛万钧带领的陌刀队也随之登岸,踩踏着地上的血泥也上前相助,在这些奋勇向前的陌刀手之后,其余步兵队在队正与旅帅的统领下迅速整队,当瓦岗骑卒在冲击不胜而后撤时,已整好队伍的他们便也上前,换下了全身血染、亦是被伤遍体的陌刀手,与瓦岗骑卒之后的步卒战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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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贪婪地吸食着鲜血至再也无法吞下的河岸地面上,人的足不断地践踏着一处处血洼,半凝的和新鲜的血混合在一起,血腥味浓重得连河岸的大风都不能吹散,地面上的断臂残肢和人的头颅不断地被踢得滚向各处,早已分不清究竟是何方的亡者,在厮杀场后方,隋军的船只依旧不住傍岸,随时都有黑色袍铠的士卒登上河岸,在队正与旅帅的率领下,呼喝着加入战阵。在这一支似乎永远不知道后退和胆怯的隋军面前,就连一向勇悍无比的孙长乐都不由心惊:这一支隋军丝毫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遇袭之后便狼狈不堪地转身抢夺船只要逃返对岸。他叱喝着麾下的士卒拼命向前,眼光扫过那一张张被鲜血涂污的面孔时,他隐约辨认出那震天的喊杀声中混杂着各种声调怪异的胡语,那支装束多作黑色的隋军中竟混着北方诸胡的勇士。
孙长乐再将目光投向河面,水上再来的战船上已立着高大的骏马,和手持长矟、腰挎长刀的全装贯带的甲士,反射着日光的黑铁头盔上红色的盔缨在河上风里跃动如烈烈火焰。在步兵队的奋勇抵挡下,河岸边已空出了一大片供给骑兵上马的安宁空地,看着那似乎生铁铸成、昂首挺立的卫士,不知不觉间,他心中暗暗生出了一丝惧意。
“孙老哥,不行的话就退兵吧。”不知何时赶到孙长乐身边的解象急急道,他声音忍不住地打着颤。“这看来是幽燕的精兵。徐大将军就是败在陌刀队下,再等幽燕骑兵上马冲来,到那时……”
孙长乐却不说话,在黄河对岸,那一只最大的战船也开始慢慢移动船身,船头上立着白虎黑纛,纛旗下,有银甲红氅的将领按剑而立,因距离遥远,他仍看不清那将领的面目,但隐隐的,他已然意识到那人是谁。转面向解象时,他目光掠过另一处,突然惊怒交加地厉声喝道:“帅仁泰怎么不派兵杀出!他难道被吓傻了吗!”
“这,我不知道。他和霍小汉在一处。”解象也露出惊容,“莫非他们……他们意欲背魏公,投北平王?”他正在惊惶失措间,仿佛此时面前之事还不够让他们担忧般,又有风尘仆仆气喘吁吁的骑卒用力打马赶到跟前,嘶哑着声音大声道:“孙将军,解将军,大事不好!杨义臣与苏烈趁着我军在这抵挡隋军渡河时,率军从澶渊渡口过河!留守的兄弟根本无法抵挡!”
“杨义臣不是卧病军中吗!”孙长乐怒冲冲吼道,他转头欲寻那带来消息的斥候,那人却早不知在何方,或许早便死在混战之中。一口气无处发泄的,他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转向了河上仍未及岸的战船,这时船行渐近,隐约可辨出船头上将领年纪只在少年。
“退……”他叫半声,另半声又被卡在喉中,不甘地再看向战阵,终于狂吼出一声:“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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