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间处处是危机(四)全家万里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仍然是在下代贴,作者依旧住院中
--第一跑腿兼打字员蜂蜜水
.
橐橐靴声响起时,牢中的李智云从膝间抬起头来,茫然地向靴声传来处望去。那看管这些钦犯的狱卒正小心地弯着腰引领着那些入狱来看视的锦袍贵人,当贵人们在牢门前远远便停住脚步,他便趋前取下腰间铜钥,欲开启牢门上的大锁,锁上粗大铁链便当啷啷一阵响动。听到这声音,李智云全身便是一下剧震,随后,他目中面上俱都浮出了极度的惊恐神色。
“不用开门。”那为首的少年贵人急忙道。方才那响动让这圣人爱孙、大兴留守代王杨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待那狱卒满面困惑地答一声“是”自牢门前退开,他犹豫了许久,才褰起袍襟,小心地向前走到牢门边,向内里望去。与李智云四目相对时,不论是牢门内外,两名年纪相差无几、且有血脉之亲的少年人都又全身剧震,一刹那面色灰白。
“你为何要谋反?”发怔良久,杨侑才问出一句,他喉头发紧,声音发涩又极轻,似乎只是呼出了一口气,李智云却听清楚了,咀嚅了一下,张了张口,却除了出气声外没能说出任何字句,杨侑从他张口时起就睁大了双眼紧盯着他口唇,过了半晌都未听得答复后,便失望地皱起了眉,再上前几步,抓住了牢门厉声喝道:“你李家为何要谋反!”
李智云瑟缩一下,向墙边贴去,在这阴森不见天日的牢里呆了许久,原本便体弱的李家幼子更加虚弱,杨侑厉喝声中,他连声咳嗽起来,身子便更伛偻得像只河虾。
“说!你们,你们是如何谋画的!”杨侑怒喝着,却在李智云咳声中消了声音,他有些惊恐地放开牢门,向后略退了一步,朝狱卒问道:“他……病了?请医调治了?”
狱卒茫然不知所谓地向这少年贵人望去,转即便急忙恭谨叉手道:“大王有命,小人这便去寻医人来为这钦犯诊治。”正说话间,他又听得有靴声从外来,转面看清来人时,不禁一阵胆战心惊。杨侑亦转身去看,朝来的那人唤一声:“阴将军。”
右翊卫将军阴世师向杨侑躬身行礼,礼毕,他就皱眉道:“大王竟然来此处?”
“我来看看这些……犯人。”杨侑似乎有些畏惧这不苟言笑的中年将军,见问,便急忙答道。又解释说:“我只想来问问,看这些犯人可知道太原究竟会如何进军。”
“这些犯人,要么就是这等黄口孺子,要么就是李氏远亲,李氏一门中重犯早已逃遁干净。大王金枝玉叶,不当轻来这牢狱之地。”阴世师略有些责备地再开口,随后他便请杨侑向牢外去。同阴世师行向牢狱大门外时,杨侑忍不住回头再向李智云望了两眼,那单薄少年已渐渐止了咳,正蜷成一团,缩在阴暗的牢房一角,看着,他又起了恻隐之心,便向阴世师道:“阴将军寻医人来给他看看。他终究……不是主犯。”
“大王仁厚,末将领命。”阴世师答一声,也转面看去,他目光却凌厉冰冷,纵然相隔较远,也刺得李智云猛地一颤,就连小心翼翼随在贵人们身后的那狱卒也被他这一眼骇得发出一背的冷汗。
.
“阴将军,如今关中战况如何?”出得牢门,鼻端那种阴湿**的气息散去后,杨侑好好呼吸了几次,一面继续向前行去,一面十分忧虑地向阴世师问。
“李渊仍在进军。雁门郡围魏救赵却始终夺不下太原城。”阴世师沉声回答,他本来还有话要说,看一眼杨侑的满面愁容,就暂时不再多说,但过一会,他仍旧道:“金城薛举,武威李轨,都借突厥之势,自立为帝,两人之前相互攻打不休,此时却已暂时休战,只怕其意亦在关中。”
“是么?”较之数月前,听见这等消息,杨侑已镇定了许多,但还是有些胆怯。他一面望着远处的大兴宫,一面道:“我还听说,李家的三娘子招揽了很多草寇,意图与李渊里应外合。这些草寇,啊,为数也不少。哦,阴将军,江都可有消息传来,各地的勤王兵何时能到?还是,还是无人提兵来救大兴?”说得后来,他已有些语无伦次,便急忙收住口,停步转身,径望着阴世师不放。
“江都无有消息。至于勤王兵,来得也不是很多。”阴世师诚实回答,起初,他与卫文升、骨仪等人尚且会将报于杨侑的消息粉饰一番,到此时,诸人亦无心思多此一举。看一看面前这才交十三岁的少年皇孙,他十分怜悯,却想不出何话来安慰。
杨侑方恢复一些的面色又变得十分惨淡。“那难道……不过,还是有各位将军在的,李渊应当到不了大兴城下。”过一会,他强笑道。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犹豫一下,他又问道:“那洛阳如何了?听说北平王的大军已经到了黎阳,想来过不久洛阳就能解围了吧。不知洛阳解围后,北平王可会领军前来大兴?”
阴世师双眉紧皱,杨侑有这番想法,他倒并不吃惊,他只是有些怀疑北平王的忠心,李渊处的数万叛军还可说大多乌合之众,然北平王所领的幽燕兵马却当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铁军,倘若罗氏借此机会明为勤王,暗为篡权,洛阳处被围日久,好不容易得此救兵,领兵之人又是大隋驸马全无反迹,必然毫无防备——他不禁抽一口冷气。“好手段。”一时不慎的,他一句话脱口而出。
“阴将军说谁?”杨侑诧问一句,阴世师含糊回应时,他却突然叹息道:“阴将军是在说北平王罢。其实,姚先生亦同我说过,他说洛阳此刻只怕是饮鸩止渴。可是,那勤王诏书是江都圣人下的,我想,圣人应该不至于看错。”
“是,圣人慧眼当然不致看错。姚先生也只是杞人忧天。”言不由衷地劝慰着杨侑,阴世师也只能在心中暗暗苦笑。到了此刻,他也不得不佩服罗氏父子的一番忍耐功夫——自文皇帝开皇初年起,这盘踞幽燕的卧虎伏于陛下,假作膺服,终于在这二十年后的风起云涌之时露出磨砺多年的森森爪牙,开始吞噬这一片觊觎良久的大好河山了。
阴世师的言语果然给了杨侑心下一刻安宁。“母亲也说姚先生是杞人忧天。”他略显轻松地笑道,正转身再向前走,阴世师却瞧见远远有个鬼祟人影一晃,立时横身拦在了杨侑前方,喝令随从诸卫士前往探查,杨侑慌张发问时,他凝望那一处沉吟片刻,只道:“宵小之辈,不足大王挂齿。”虽如此说,他已暗自警惕:当日李氏居大兴时,李建成、李世民、柴绍等人便与这大兴城内的无赖恶少们交好,李氏族人此刻下狱,难免没有一些人自诩“豪侠”,意图劫囚,或是做出一些更为大逆不道的事体,何况,在这狱外,还有个不严守妇道、抛头露面混迹草寇的李三娘子。
.
“休提劫囚。”“关中道行军总管”李神通帐内,李以宁皱眉摇头道:“大兴牢狱岂是寻常所在。不可如此莽撞冒险。”她抚弄着鞢躞带上的鞶包,又看向提出这劫狱救人主意的京师大侠史万宝,放和缓了声音:“史大侠是一片好心。然而此事实无把握,若事不成,牢中诸人必反受其害。”

“我只是担心唐国公兵至大兴城下时,卫文升、阴世师等人会以亲眷性命要挟唐公。”望着一身男装的李以宁,史万宝不悦地皱一皱眉,不甚有礼地随意欠一欠身子,开口道。
“那时,也是不得已的事了。”李以宁垂下眼答道,面上浮起苦涩笑容,她收回抚摸着鞶包的手指,朝李神通看去,那李家长辈也正皱着眉,仿佛很不欢喜地朝她看来。“叔父有什么指教吗?”又苦笑一下,她便拱手问道。
李神通干干地“噢”一声,先向史万宝道:“多谢史大侠好心。待我与三娘再商议一番。”待史万宝出帐后,他才虎起脸向李以宁道:“三娘,史万宝是有名的京师豪侠,手下儿郎不少,你为何不让他们试试?”
“缘由不已经说过了么?侄女是想,代王杨侑为人秉性柔弱,虽然有阴世师和卫文升在彼处,大兴亦不至于就向智云等人下手,待父亲进军到大兴城下,城内人见我军声势,也就不敢加害智云他们,这时候若是去劫囚,反倒似逼着对方动手。”李以宁应声回答,她看着李神通捻着须尖迟迟不再说话,就知这位叔父又陷入难以决断的境地。她早已习惯此等情形,略一扬眉,便笑着拱手道:“马三宝他们探查将回,侄女代叔父去迎一迎罢。”不等李神通从为难中醒过神来,只听叔父“哦哦”连声,她便又是一笑,旋身就走,李神通知晓她说了何话抬头来看时,她早已出帐。看着空空如也的前方,李神通终又怒道:“这女子,太嚣张了!一个妇人,这般抛头露面!”责骂之时,这自封为“行军总管”的李氏长辈已全然忘却了当日与李以宁相见时,瞧见侄女身后的人马,自己是何等的欢喜若狂。
.
“三娘子为何不自己为主帅?”
李以宁返回自己营帐时,马三宝等人已然归来,这时正坐在帐内饮水歇息,见她入帐,诸人都纷纷站起。听她笑道罢史万宝所出“计策”,马三宝正摇头时,何潘仁却突出声问道。
李以宁眉梢猛然一跳,她转身朝那原先的司竹贼帅看去,那微微发胖的中年汉子乍一看去像是个作小买卖的商贩,此时目中亦含着商贩似的一丝奸狡油滑神气。这一句话正问中她心事,竟让她一时半刻无法作答。若按本心,她确想为主帅,然与李神通相会之后,却终究被长幼之序与男女之别拘住了手脚,是以明知李神通杀伐决断处都不及自己,仍由这从叔成了行军总管。“这都是为了父亲的大业。谁为主帅都一样。叔父行事,也尽与我商议。”沉默了许久,她才又笑道,不等何潘仁再说出话来,已问道:“这次探到什么情况?太原义军进展如何?”
“前段时日连日淫雨不绝,唐国公似乎起了回归太原之意,不过最终还是被二郎君谏止了。后又有山神下降谕示,不日果然放晴,于是如今正由二郎领右三军为先行,下临汾郡,现正攻绛郡。不过河东的屈突通已经将河上船只或收或焚,只怕义军难以渡河。”马三宝也不悦地看一眼捻着唇上细细胡髭的何潘仁,回答道。
“船只倒没有什么。行军时逢山开路,逢水造船,都只寻常。也就是潼关棘手。还有什么么?”
“还有就是:东突厥始毕可汗赠了两千匹马,五百控弦,由柱国康鞘利率领,从唐国公征讨。”
“始毕如此大方?”李以宁微觉惊讶:“又从大人处换了什么好处?”
“这倒不大清楚。是刘文静前往突厥带回来的队伍,我等来去匆匆,只是二郎君让我带话给三娘子,道让三姊无需担忧此事。”马三宝又道,提起李世民,他不禁微微一笑:“二郎君十分想念三娘子。”
李以宁也是一笑。“那冯翊的孙华如何?”她又向向善志问道。
“孙华?待太原义军到,那小子才会做决断,此刻要从他口中问到什么,难如登天。”向善志哂道。他抚摸着右耳上年余前被隋兵斩伤的缺口,咳嗽一声唾出一口浓痰:“他倒是有船的人!”
“那洛阳呢?”对向善志这等习惯微微皱眉,李以宁复又转向他人问道:“北平王处,自得黎阳仓后,有何动向?前说北平王亦与突厥勾结,突厥又给了他什么?”
“自罗成得黎阳仓,败徐世勣后,徐世勣引败兵退守瓦岗寨,李密久攻不下洛阳,也只得退回了洛口城,留了王伯当守金镛城,回洛仓重回隋军手中,越王杨侗令人迁仓内粮米入城。此刻幽燕大军恐怕已由白马渡过了黄河。至于突厥,一时还看不出来。”
“已经渡河了么?”李以宁声音一扬,置在膝上的右手也猛地握拳。一会后她缓缓松开紧握的五指,沉吟道:“这么说来,过不了多久罗成就要进洛阳了?”她抬头扫一眼帐内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马三宝身上,看着那中年仆从,她蹙眉道:“不知李密能抵挡多久?我听说窦建德之女因谋刺鹰击郎将苏烈被擒,难道窦建德就不欲报仇,竟不在罗成背后起兵,与李密前后夹击?还是说,山东河南一带,这就算平定了?”
何潘仁又露出笑容,他再捻一捻髭须,呵呵笑道:“像三娘子来司竹园说我一般,山东河南的兄弟们见着北平王势大,轻易也不会去和他硬抗吧?往后嘛说不准,但如今暂没人去和幽燕铁骑争锋也不值惊讶。”
听何潘仁说话,李以宁心中微生一分警惕,她细细端详一番对方,何潘仁笑容确实有几分碍眼,然则如今只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大郎是通达世情的人。”于是她镇定心神,笑道,话锋一转又道:“虽然如此,但我观窦建德此人不是安于忍耐的,李密也必定会遣人去游说。诸位再细细打探,大人兵至潼关时,我也须领兵前往相助。还有华阴的永丰仓,华阴令李孝常与我一门有亲,若能送永丰仓与大人,不啻为天大的好事。他妻兄窦轨是母亲从兄,可好好联络。再传出言语去,就说罗成非是为勤王而来,而是假称勤王,实为篡逆。至于郿县的李仲文,就先由他去罢,虽说他是李密从父,但这层在这时节也不大要紧。”待得诸人都领命出帐,她方垂下双肩,吐出口长气,抚摸着指上柴绍送于自己的金指环发怔,过一会又记起李智云模样,想起这身体瘦弱的幼弟正在遭受牢狱之灾,不觉眼圈微微一红,泪水正要落下,马三宝却突地急匆匆闯入,怒道:“三娘子!关中道行军总管仍是听从史万宝之言,遣人前往大兴劫囚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