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平明流血浸空城 (五)世事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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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于寨内苦闷之时,洛阳城内的越王杨侗却喜形于色:这一日王世充部以贼人首级献功,又有消息道勤王军前锋已至黎阳,且将瓦岗军前往劫黎阳仓的贼将徐世勣打得大败而归。将那报来消息翻来覆去看过十余遍,杨侗令内侍们取府库中金银绢帛等物颁赐王世充及其部将后,一面则向太府卿元文都、右司郎中卢楚笑道:“勤王军既已到了黎阳,不日便可至洛阳,我是可高枕无忧了。”
“臣等贺喜殿下。”元、卢二人即道,而不久后,太府卿又道:“虽然如此,但瓦岗究竟势众,北平王想来轻易亦不能得胜,殿下还需令王世充更加着意戍守,为防李密穷途末路而为困兽之斗。”
“这我知道。”杨侗连连点头,这喜悦已令他微微晕眩。抬手轻拍两下略略发烫的额头,他从座中立起,径向殿外走去。这一日,就连上苍也似乎为此开怀,虽仍有寒风呼啸从殿前过,空中高挂的红日已将寒意驱散不少,他享受着这难得的日光,一时竟突发奇想地转身向元、卢二人笑道:“二位可随小王去城内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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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桥被李密军烧毁之后,杨侗等人只得转去翊津桥度过洛水。翊津桥南头便直通道术里,诸僧尼道人都于观寺内唪诵经籍不休,同为大隋天下祈福。他一边听着那梵歌道乐,一边缓步行入里门,一直走到琼花玄坛门前。那玄坛主持女冠正将另一位名为恒法嗣的道人送出门来,见到越王微服前来,恒、莫两位黄冠都急忙趋前施礼。
“二位先生不必多礼。”杨侗微笑还礼道,他正要与这二位黄冠寒暄,却听见远处有似歌非歌、似哭非哭、又似笑非笑的怪声传来,他诧异望去,只见街头有个身穿破烂僧衣、却披头散发形状疯癫的汉子摇摇晃晃走来,那怪声便是自汉子口中发出,细细分辨,才知是颠来倒去的“有贼”二字。
“放肆!”“贼”字仍是杨侗一块难以消尽的心病,闻这汉子竟大肆叫嚣,他不由大怒,见他发怒,莫玄素便笑道:“殿下不必气恼。他早疯癫了。”
那汉子听见这话却停住了,瞪着眼满面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猛地凑近了杨侗面孔,杨侗被他口鼻中咻咻臭气冲得烦恶欲呕,却不知为何,似被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慑住了心神一般退不得半步,卢楚怒斥声中,那些便服扈卫方一拥而上将那疯汉架住双臂拖去一边,那疯汉被人架住,一面大力挣扎,一面又发出瘆人笑声:“你才疯癫了!你才疯癫!贼人近在眼前,你却还不知死活!”扈卫中一人去堵他口,却反被他在手中咬了一口,立时大怒地拳脚齐下,将疯汉殴得惨叫不绝。
“这究竟是何人!”那疯汉被拖去,杨侗才回过神来,又怒道。
“不知来历,只知原先或是个比丘,有人问他,他自称‘澄公’,谁知真假。是个疯子,饥饱不知,寒暑不晓,其实可怜。”看着那被扈卫们殴之不休的疯汉,莫玄素叹一口气,转向杨侗又行礼道:“还望殿下饶他一命吧。”
杨侗亦被那惨呼声扰得心烦,便移目向卢楚示意,那右司郎中喝令“住手”时,恒法嗣却捏着须尖叹道:“若说此人疯癫,倒也未必尽是。杨谅起兵反时,他便高叫‘有贼’,杨玄感谋反前,他亦在城内大呼‘有贼’不休。”
“听恒先生言下之意,难道这疯汉还能预知未来之事?”莫玄素微微一愣,随后便掩口吃吃发笑,她复又朝杨侗望去,只问道:“殿下前来,可有何吩咐?”
“小王岂敢于莫先生前言吩咐二字,只是出来散散心,顺道来此探视阿姨。”不悦地看恒法嗣一眼,杨侗再瞥一眼那被扈卫们扔向道边地沟内的疯汉,他只向莫玄素笑道。
“玄贞?”念一声独孤宁珂道号,莫玄素便笑着将杨侗、卢楚等人引入玄坛之中,待贵人们入门,她微微侧身看看辞行却仍立在原处、眼中微露一丝异色的恒法嗣,清浅一笑即回身进门,命小女冠们将两扇门虚虚掩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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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身让过欲行家礼的杨侗,独孤宁珂要行礼时又被杨侗拦住,彼此谦让许久,才在卢楚与莫玄素二人调停之下落座,垂首听罢杨侗转述的刘良娣关切言语,她轻声道谢,沉默一会,才又开口道:“贫道多谢良娣、殿下惦念,但,殿下千金之体,是不应在此时到此的。”
“阿姨不用担忧。不久北平王的勤王大军便到。王世充与李密战,亦总算摸到了门道,不如往日,常常失利。大约不过数日,便能将李密驱出回洛东仓。”
微微颌首,独孤宁珂凝目在席前的地砖上,轻轻叹息一声:“听说安吉公主出降北平王后,已安然诞下一女。贫道往日与她姊妹情深,却路途遥远,又已是出家人,不得道贺。”

“正是。圣人与皇后听闻消息后,亦是大喜,还特遣人送去护身符,并诏封高阳县主。”细细向独孤宁珂叙说当日情景,语毕后杨侗渐露踌躇神色,他握着莫玄素奉上的盛着馥郁茶汤的白瓷瓯,转面令卢楚退出,当堂内只剩下他与独孤、莫两位女冠时,才向独孤宁珂劝道:“母亲也数请阿姨还俗回宫,阿姨为何执意不从?”
“贫道只愿在此处为江山黎民祈求上苍,使我大隋国祚绵长。”独孤宁珂却双目微瞑答道,又叹道:“殿下只用心政务,无需念及贫道。纵然洛阳之围得解,大兴代王殿下处尚是扰攘不已。”
“李渊已下霍邑,休提他,便是我也心惊不已,然而却派不去援军,只能干着急。”听着独孤宁珂最后一句言语,杨侗不免又心烦起来,他将那只白瓷瓯推向案角,似要寻得一些相仿说法地向独孤宁珂方向探出身去:“阿姨年长,可知李渊为何如此?”
“当日贫道所见,李渊事圣人极为恭谨,并不知会有今日之变。”见杨侗居然以此国家大事询问自己,独孤宁珂不禁惊讶地一面回答,一面转看向莫玄素,冀她出言相助。瞧见独孤宁珂眼色,莫玄素即时会意,她在心内暗忆先前与王远知计较之言,口中却道:“殿下与代王殿下其实都不必忧虑,似李渊这等身受国恩却不知回报,反趁机作乱意图篡夺天子之位的国贼,上苍岂会容他得逞?”
“虽然如此,但看李贼来势汹汹,也实在教人不安。”莫玄素所言并未令杨侗心怀舒畅,他仍是叹息道,“那一年代王奉圣人命留守大兴,而我奉诏留守东都,其时已有贼党四起,我以为大兴周围有诸多关隘,足以防备,洛阳却无险可守,好一段时日坐卧不宁,后果然有杨玄感及这数月之围,不想如今我终要高枕无忧时,大兴却……不过总有潼关之险,想来不至于如这洛阳城一般。”
“这实是风水轮流么?”杨侗言语间,掩不去几分侥幸和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能觉察的幸灾乐祸心思,觉察之后,莫玄素便借再烹茶之机,垂首窃笑。但笑自归笑,思及大兴,虽国家政事与她一女冠无涉,想到许多年前也曾亲见过的元德太子韦氏妃和当时不过孩提时的代王杨侑,她也心生怜悯。注视着自水面袅袅升腾起来的乳白色水汽,她叹:“若北平王勤王军到,赶散李密贼党,殿下可得立即遣兵马往助大兴。”
“这自然!若大兴被李渊攻下,杨侑怕是性命难保。李渊必定会僭称‘天子’,就算之前借他名义,往后又怎肯留他在身侧。”杨侗接连点了四五下头,而后他又身上微震,仿佛是何处门窗未曾关紧,透进风来。愣了片刻,他再向对座中长久沉默不语的独孤宁珂看去,有些心绪不宁地道:“阿姨还记得太仆卿么?他挂冠归隐后,又被北平王自雷夏泽请了出来,现正随着勤王军一同行来。若这数月是他领兵,怎会如王世充这般丢人现眼。有时我自想,圣人有些事上怕是真的被小人蒙蔽了。谁不说太仆卿是与张须陀一般少有的忠臣良将。待他归来,我也顾不得江都诏令了,先得将他留住。王世充虽也有人说是忠臣,但面相狞恶,实在不是能托以心腹之人,每逢与他议事,我总忍不住身上发寒……”他声音渐渐降低,又抬起双手抱在头顶,臂肘支在案上,紧紧闭起双目,身体又微微颤抖起来。
“阿姨你不知道……”他喃喃念着,声音中带起了一缕哭腔:“阿姨你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来,在宫城内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啊!”当独孤宁珂惊慌地起身移座到他身边,伸手环住他肩头,如小时一般柔声呵哄时,他终于忍受不住已在心头凝聚已久的惶惑感情,伏在这女冠子怀中尽情一恸。
门外侍立的卢楚听见内里哭声,不知出了何事,急忙推门入内,见到堂中情景,不免甚觉尴尬地忙又退出。听见门响,独孤宁珂便转面去看,卢楚却已然退去,她盯着门上所糊厚纸上映出的摇动的隐约人影一会,又低头在杨侗背上轻轻拍抚,便再柔声附和着怀中少年皇孙的含糊呜咽道:“阿姨知道,阿姨知道大郎处事不易。李密围城,阿姨也甚是骇怕,大郎若是想,待北平王时,便也留住他在洛阳……是,再将你姑母和小阿妹接来,就是了……大兴的二郎那里,也让北平王统兵去救,二郎与韦阿嫂吉人天相,必能遇难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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