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平明流血浸空城 (四)首鼠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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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郎将大败贼人,保得黎阳仓不失,真是大功一件。”
抓着一条布巾揩抹着额上面上汗水,晋文衍翘首遥盼了许久,瞧见那一支锐锋军队伍缓缓归来时,他便急忙弃下布巾,疾步迎上去,朝当先一骑拱手笑道。奉承毕,他鼻中方嗅到从那人马身上飘过的冰冷血腥气,胸口一窒,他又甚为不适地皱起眉头,面孔也再度青白。
“晋郎将心疾未愈,便率弓箭手迎敌,才是真正辛苦。”苏烈下马道,他自牵马与干笑着掩饰的晋文衍并肩走入黎阳仓城,仓城门内外路边,已是挤满了百姓,孩童们挤挤挨挨踮足观望,未入军的青壮年和少年们则满面羡慕地啧啧赞叹不休,白发的老者们则喃喃自语些什么,虔信的妇人则在见到那满身鲜血的军士时便闭目合什,念诵佛名。
“那徐世勣……可曾拿获?”说了些许无谓言语,晋文衍才颇为担忧地开口询问。
“不曾,秦琼也没能拿获,这些贼人逃窜的时候倒是如爷娘多给了他们两条腿一般。”扶着腰畔刀柄,苏烈有些不甘地吸一下口唇,又伸手向晋文衍肩头拍去:“老哥勿忧,后头薛将军率的前军不日就到,就算瓦岗整军来报这仇,也只是把头伸到咱们兄弟的刀下。”听晋文衍又掩饰道“年纪越大胆量反倒越小”,边道“惭愧”时,他微微一笑,又用手搓一下沾有干血的面孔,朝道路左右两边扫了两眼,便又转头向后望去。这时已有按捺不住的男子蹩近了队伍,与队中卫士寒喧起来,其中少年人说不得几句话,便试探着伸出手去,抚摩卫士们的长矟、长刀,乃至陌刀。
又是一笑,苏烈并不去管教那些百姓和与那些少年人说笑起来的卫士,只有目光落在面色阴郁、双眉紧锁的罗士信身上时,他才将眉头渐渐皱起。清晨那一战,若罗士信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地不顾布置径向秦琼冲去,那瓦岗的什么“右武候大将军”未必能够逃脱,便不致如如今般除数百名弃械归降的寻常士卒外只擒获了徐世勣的部将杨圮。他心内埋怨间,百姓们亦瞧见了被押在队中、也慢慢走入城门的降兵,四下的人声不知为何竟是一静,转即,又起一阵较方才更大的喧哗。
“这些贼囚,当将他们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同样转面向后望去,晋文衍却恶狠狠道。
“你我可不能如樊子盖故事。”苏烈则应道,他已将目光从罗士信身上移开,转投向更遥远的天际,他所望方向,正是东都洛阳所在,时至今日,东都城内诸多兵将仍未能击溃李密围城部伍。他暗地揣测李密心思,一时也难预知徐世勣败兵回到瓦岗大营时,李密是会更为疯狂地攻打洛阳,还是立时移军回洛水上城垒,摆开阵势迎候锐锋军大军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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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不慎,被洛阳城内轻捷剽悍的江淮兵出城偷袭,小败一阵后,李密一面命人修补营防,一面返回帐中,由军中医人钳去肩头箭矢,敷药包扎妥当之后,他端过侍从送上的一碗热汤,饮一口后凭在几上长吁一口气,那口白汽在面前袅袅散开后,他便忧心忡忡地向一旁的祖君彦、房彦藻两人问道:“黎阳仓那处,徐将军如何了?”
入帐之前,房彦藻方接到从徐世勣军中来的消息,听李密询问,他便将信柬呈上,退回重与祖君彦并肩而立后,他有些担忧地向那元帅府记室低声道:“送信来的那军士模样……徐将军处看来凶多吉少?”
祖君彦只摇一摇头,示意房彦藻莫再出声,他欲去察看李密神情,才转过面去,便见李密勃然大怒地将那封信从中扯作两爿。
“徐世勣!他怠慢军机以至锐锋军先得黎阳仓不算,率军攻打竟又坠入对方圈套损兵折将!”怒中,李密忘却肩头箭创,抬手用力怒击座边小几,须臾,伤处便迸裂淌血,医人急忙上前来欲为他更换新药,却被他一把搡开,怒喝一声:“滚!”
退开两步让那被骇得面无人色的医人连滚带爬出帐,房彦藻复向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向李密拱手道:“请魏公息怒,魏公新被箭伤,请勿动气。”一边说,他已一边跪下身子,从地上双手微颤地将那扯破的书信拾在手中,将信奉还案上时,他朝纸上瞄一眼,余字都未看清,独有一个“败”字跃入眼帘。
“我焉能不怒!”李密又喝一声,一面抬手按向肩上伤口,一按之下他眉头猛地一皱,似欲放手,却突地又更加一把力用力压住,借着肩头传来的剧烈痛楚强将心思从愤怒中拔出,他立在案边,凝看那双手颤抖的元帅府左长史将徐世勣书信放在案上,待那人退开,他依旧按住伤口,慢慢坐回案后坐床上。
“魏公,徐将军虽未获黎阳仓,我军仍有回洛、兴洛二仓。他就算有了黎阳仓,仍是远水解不了洛阳城的近渴。”将书信小心放好,房彦藻又向李密劝道。
“黎阳仓对洛阳城,确实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我如今,是真的陷入背腹受敌的境地了!”又在案上敲一拳,李密仍是恨声道,他这时慢慢放开按压着肩头的手指,那处血流已缓,他满手也已尽沾满自己鲜血。将那只血手按在一旁的废弃字纸上再抬起手掌,这瓦岗首领望着纸上血印,重重叹了一声。
“确是如此。那魏公如今打算如何处置?”见房彦藻尴尬,祖君彦便开口道。
“祖先生以为当如何?”李密唇角微微一抽,不答反问,听见帐门轻响,便移目看去,见是护军田茂广入帐,眉头一动,神色寻又恢复如常。
“以君彦浅见,东都人闻援兵将至,必更努力死守,魏公不宜再与王世充纠缠,可遣一大将守金墉城,魏公自率大军返回洛口城,严阵以待。”
淡淡一笑,李密不置可否,又向房彦藻看去,房彦藻以为将被问及,忙向前踏出一步,李密却叹道:“房长史若与祖先生同样主意,便不用说了。田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已依魏公之命,督造‘将军砲’三百台,特来缴令,请魏公验看。”田茂广一时不知何意,便先拱手禀报,之后便低声向房彦藻询道:“魏公所言何事?”
“田将军辛苦了。”李密颌首道,听田茂广询问房彦藻究竟,便答道:“右武候大将军未能夺下黎阳仓,反被大败,田将军以为,我军往后应当如何?”
“末将……”看一看李密,复又看看房祖二人,田茂广踌躇良久,终是摇一摇头,“末将一勇之夫,不敢擅言军机大事。”
“裴将军数日前曾率军入洛阳外城,烧却天津桥。田将军既已造就砲车,便先用这三百台‘将军砲’轰击洛阳城郭。”盯一阵田茂广,李密有几分无奈地扶着案沿立起身来,踱了两步后站定,向帐内人道,此时除祖君彦、房彦藻、田茂广三人外,左武候大将军单雄信、右司马郑虔象、上柱国河东公裴仁基父子、护军柴孝和等人亦陆续入帐,他抬眼向诸人面上望去,直望至最后的元帅府文学参军魏征面上,才突地记起琅琊公王伯当正率军守金墉城,不在此处。微有一丝失望的,他复又坐回床上,抬手示意诸人亦入座后,便将徐世勣书信交由侍从送于众人传看,等待帐内诸人谋划应对之策时,他亦自沉吟:勤王军前锋既已至黎阳仓,那与己军交锋之时便已不远,使田茂广所筑的洛口城周长四十里,城墙坚固足以据守,瓦岗精兵亦有数十万众,以军力计并不会在勤王军之下,河南关隘亦多在己手中,山东诸寇也未曾被锐锋军尽皆降伏,但荥阳郡未下,河南诸处总还有忠于隋室的鹰扬、都尉统兵据守郡县,纵然大军围城亦不肯归附,况且王世充虽然屡败,却能屡屡与己接战,倘若大军解洛阳之围返回洛口城,难免王世充不会趁机来袭,夺回回洛东仓及金墉城,王伯当虽是忠臣,亦有谋略,但若有所失,后患无穷。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当日遣温大雅前来下书的李渊,不禁又是一阵心焦,他复向正皱眉思索的护军柴孝和望去:数月前,柴孝和曾请他亲简精锐,西袭大兴,先克京邑。
我岂不知当先取大兴、关中诸地,然而西征又岂能如诸人所言“百姓郊迎、有征无战”,况且幽燕的那只饿虎在背后虎视眈眈,若大兴未得而河南根据尽失,那时悔之晚矣。心内叹息着,李密不由苦笑一下。“诸公可得计策?”轻咳一声,他有些疲惫地再度凭上座旁短几,向帐内问道。
帐内诸人当他问罢,仍有一阵沉默,却是得一名小校入内送上一封书信,方才略微使这帐内凝重气氛松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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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道士徐洪客?”看着信皮上那一笔苍劲如老松的字迹,李密略有些诧异地逐字念道,随即他开启信口,抽出内里写满了如信皮上字迹的一张白帛,展开细看,浏览良久,他又开口念道:“大众久聚,恐米尽人散,师老厌战,难可成功。”众人诧异目光中,他抬眼环顾帐内一番,复又念道:“唯劝明公乘进取之机,因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方念毕,他便将白帛掷在案上,仰天大笑,笑声渐低时却又叹道:“徐洪客,他是劝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计虽奇妙,然而以山东兵而入江淮之地,不习水战,不晓地形,况且不远处又有……”
“魏公昔日不纳下官与柴护军之策,不往取大兴、定关中,只在洛阳城下与王世充久持,便是道恐会背腹受敌,致使李渊能破霍邑,大开关中门户径扑潼关。此时又因此不欲纳徐洪客之计?”不顾柴孝和不断拽扯袍角,魏征仍起身拱手亢声道,柴孝和拽拉之力渐大时,他反低头向柴怒目而视,随后更道:“虽然山东兵不习水战,江淮杜伏威等人亦遣使奉魏公为主,魏公何不令杜为先锋,往攻江都,魏公自率大军在后,沿途以德、武夺江南之人心,潜移默化,使杜伏威等人部众尽皆归心,吞并江淮之地。李渊罗成二人皆以勤王为名,待魏公擒获杨广之后,以杨氏诏书颁行国中,那时便使他二人处于四面楚歌境地。魏公当日为杨玄感献计时便知兵贵神速,犹疑踌躇,畏首畏尾为用兵大忌,此刻又是为何!”
李密却不似柴孝和等人所料般大怒,他仍凭着短几,凝目默默望着那元帅府文学参军激动的面孔,魏征言辞愈是激切,他面上疲惫神色便愈重,待魏征终于说完,他再沉默片刻,终于叹道:“玄成,玄成,终究是文学之士,文学之士哪!”叹罢,他又转向自闻徐世勣战败起便愁眉未展的祖君彦:“祖先生请为我作回书于徐洪客先生,道他计策甚妙,还请他出山助我。”听着祖君彦应喏声音,他目光已是又回到了徐洪客信上,那泰山道士在信中,除却“挟天子令诸侯”之计外,又将那天下传唱的《桃李章》解说一遍。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再度默念着那首被诸人解为己当为天子,掌有天下的谣谶,李密不得不再度苦笑一下。“明日,再攻东都!”他将衣袖从徐洪客信上拂过,向帐中人沉声道。众人或不甘愿的应喏声中,他淡淡挥手,于是,诸人便鱼贯而出,一时帐中便只剩他一人,展开山东、河南处地形图细看之时,他盯着那标为锐锋军行军路线的黑色箭头,不觉又怒道:“好个忠心耿耿的驸马都尉!真有人信,罗家这只饿虎被好吃好喝养了数十年,便成了条任劳任怨的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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