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间处处是危机 (一)士甘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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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气派。”拥挤人群中,一位身着半旧道袍的年老道人捻须笑道,一时,他又转头向身后人道:“张大郎往日还从未见过北平王吧。”
“未曾见过。”张公谨皱眉道。身旁人多,且不断有人向前挤去,他不得不努力立定脚跟,才不致被人推搡摇晃,又须护住前方那年老的玉清玄坛主持,他哪里有空向那进黎阳的幽燕大军多望上一眼,又怎知北平王王驾在何处。
“离圣人初征高句丽那一战已过数年,那一年贫道被圣人迎到涿郡临朔宫,与那尚是世子的北平王见了一面。也便是那一年圣人万寿时,那小世子与公主演兰陵王入阵舞为圣人上寿,一舞毕,便成了圣人嫡出爱女的驸马都尉。”一面笑说往事,王远知又往前挤去,张公谨只得去为他开道,幸而他们所处这一角上多是虔信的、年长的男妇,见王远知是年老道人,都不多作计较。两人挤到最前方,大冷天里,张公谨已出了一身臭汗,他抹一把额上汗水,甩一甩手,向那渐渐行近的白虎黑纛张望,忽地问道:“王先生方才说什么?安吉公主出降吗?这事许多人都不满意,听说最为不悦的就是齐王殿下。”
齐王杨暕当日多有怨言之事王远知较张公谨清楚得多,便连齐王当日的“怨言”及齐王妃在安吉公主面前举止失宜而被皇后唤去“叙话”一事都一清二楚,微微一笑之后,他只在张公谨臂上拍两下:“可你看如今,东都的危急却只有北平王来解。较之趁火打劫的太原李渊,圣人这驸马算是选着了!”
张公谨却以怀疑目光相对:“王先生几时又有如此想法?北平王入东都,王先生当日不是和莫先生议论说是鸠占鹊巢吗?”
“哦?贫道说过此等话?”王远知却不承认,他又抬起手中拂尘指向那杆大纛:“张大郎且看,那北平王与传言中有什么分别?”
张公谨依言望去,那白虎纛旗下银甲红氅的少年郡王正驭着座下汗血宝马缓缓前行,面含微笑左右顾盼。盯着那张白皙秀丽的面孔,张公谨一时几疑自己已得老眼昏花,他确瞧不出那粉面朱唇的美貌少年便是诸人暗地里议论中的窃国巨盗。正讶异间,耳中又听得王远知笑道:“喏!大郎再看,与北平王并马而行的,却不是当日挂冠归隐的太仆卿杨义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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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某当时一时糊涂,险些误了大事。”将王远知与张公谨二人迎入帐内,彼此见礼一过后,对王远知之问,杨义臣便苦笑答道,又摇手道:“王先生自东都来,必带有越王殿下要紧消息,此等旧事就暂缓提起罢。”
“越王殿下是望北平王与太仆卿早日进军解洛阳、大兴之围。李贼占据了回洛东仓,围城日久,都中百姓、诸官、军士皆已缺粮,不久怕就是断炊了。况且李贼常遣人由西苑突入城内骚扰,洛水上天津桥就被他们焚毁,丰都市也被烧掠过。此刻,人心惶惶。”唔一声,王远知便皱眉道。
“这我也听说。我既来勤王,自然欲早日解围,但瓦岗军有数十万众,且已据险。若仓促动兵而出纰漏,就是欲速而不达了。只能请越王殿下再忍耐些时日。”听王远知说着,罗成口中哦哦连声,面上也显出忧色,心中却知其还不至于如此地步:含嘉仓城与粳米窖内存粮还有近万斛,着意安排还能支持一段不短的时日,一时间是绝无断炊之虞——只是此话却说不得。“代王殿下处近况如何?”请王远知入座后,他又问道。
“这贫道一时说不明白。只是听说阴将军收李氏一门下狱时,被逃出了几人,其中有李渊第三女,那妇人如今收罗亡命,看来是想在关中与李渊里应外合。”
“东宫千牛备身柴绍的妻子李以宁?李密当时开什么天下英雄会,我便收到斥候消息,说李以宁、柴绍夫妇二人也与会了。那时我还以为是斥候看错,那妇人岂能参预这些大事,今日才知原来是我看轻了她。”露出懊恼神情后,罗成便拍案叹一口气。
“老夫看三娘子也只是温柔贤淑的妇人……”杨义臣也跟着叹道,她皱眉捻动长须,向罗成道:“似此,虽说欲速则不达,你我也得加快步子,若不然,大兴终将落入李渊之手,那时余人尚可,代王殿下必然凶多吉少。”
“李渊难道会谋害代王殿下?”听杨义臣突出不祥之语,坚持不肯入座、只在王远知身后叉手侍立的张公谨不由惊道:“他有这般大的胆子?!”
对面座中的温彦博便微微向前欠身:“初入大兴时,李渊并不会加害代王殿下,反会将代王殿下推上天子之位,好令自己能借天子之命行悖逆之事。”说完这“行悖逆之事”五字后,他停顿了片刻,似有些难以启齿地向罗、杨、王三人看去,见到罗成微微点头,才又皱眉道:“而后则效王莽篡汉之举。但皇位到手,代王殿下性命就堪忧了。”
张公谨面色微微发白,王远知也愁容更盛,他将拂尘放在案上,一双微微寒战的手便相对抄入袍袖中,凝望着大帐内大铜火盆中满堆的旺燃着的红炭,摇头悲叹道:“可恨!可恨!可恨那李玄英、李淳风等人竟还谀附二李,实为我道门之耻!”
“道门之耻?”听这一句话,罗成突地一笑。张公谨听他笑声中隐含杀意,转面望去时便见那少年郡王秀美容颜已笼上一层淡淡煞气,那双黑瞋瞋眸子中目光似也凝作了杀人的利剑。
“李玄英、李淳风二人不过是擅解辞章,妄言天意。那自号‘泰山道人’的徐洪客却是身犯十恶不赦的大罪!”从案上卷宗内抽出一卷在案沿上轻敲,罗成又冷笑道:“王先生可知,徐洪客为李密献计,让他直下江都,挟天子令诸侯?”
全身一颤,王远知立刻瞪大了白眉下一双老眼。“岂有……岂有此理!”他勃然大怒地须眉乱颤,从袖中抽出手来去抓案上拂尘时,却屡屡未能捉住拂尘之柄。待拂尘终入手中,他紧握着那物件冰凉的玉柄,颤声道:“那人在何处!”

“李密遣人请他入瓦岗参谋。可惜在途中被我军截住。”罗成将手中卷宗抛回原处,看一看被气得神色大变的王远知,神态目光又都回复了化生童子般的宁静与澄澈,向老道人微微笑道:“我尚未处置他。王先生是天下道宗,既然来到,徐某便交于王先生处置。”
“那狂徒!贫道必处置妥当!”王远知怒冲冲应道:“请大王遣人领贫道前往!”
罗成便微微点头:“那就有劳王先生了。”随即,他便向身边拓跋玉示意。应一声“是”,中军扈卫长便走至王远知座前拱手一礼,王远知正起身时,帐外的尉文通忽又入帐禀报道:“后军王薄处送来一名贼人,说是瓦岗贼将徐世勣之父徐盖,请大王处置。”
“徐世勣之父徐盖?”突然听得王薄系送这人前来,罗成也不免讶异,他复看一眼王远知,笑请那玉清玄坛主持道人前去与徐洪客相见,一面便命道:“带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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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俱上了镣铐的徐盖足步踉跄地被锐锋军卫士推入帐内,站定身子后,他便抬头向上望去,自鼻中轻蔑地哼了一声。
“王薄是如何捉到此人的?”打量一番这往日也算是一代豪强的中年人,罗成对徐盖举止置之一笑,只向那送囚来的卫士问道。
“这人不自量力,要说王薄在大王后军作乱!”那卫士十分鄙夷地瞄一眼徐盖,拱手道。
“李密出得这等好计?”闻言,于志宁便苦笑摇头,却听杨义臣叹道:“既是李密所使,亦是舐犊情深。徐世勣前不久正在黎阳大败,想必为父者担忧不已,想方设法要为爱子分担一些重任。可叹他一人从贼,祸及全家。”
罗成缓缓点头,见徐盖在杨义臣语声中露出一丝哀戚,他唇边便微露笑意,然而徐盖却又高声叫道:“休说废话,落入你们手里,有死而已!”
“我只闻徐世勣从贼,却不闻他全集从贼。”沉吟着轻扣书案,罗成便道:“你若能招徐世勣归我……”
徐盖却不待他说完便“呸”了一声:“休说好话!”他又吼道:“就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想骗我?我只是错看了王薄那一班人!”
“王薄、孟让、李文相等人都识时务。”罗成又轻笑道,他与杨义臣对望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便下令道:“除去他身上镣铐,送出营去,让他去瓦岗与徐世勣团聚!”
帐内那卫士吃了一惊,不敢信自己双耳地踏上两步,口吃道:“他……他……放他走?这怎行!”徐盖也瞪圆了双目,他准拟此番绝无生理,死前许还要挨数次好打,早便咬紧了牙关等待,却不料那少年郡王竟轻而易举地放脱了自己,震惊之下他又不禁叫道:“你又有什么企图!”
“我只是放你们父子团聚。自古常有‘忠孝不两全’之事,虽为佳话被人津津乐道,却实在残忍。徐世勣为瓦岗名将,本王还想在战阵中与他一见高低,不忍让他陷入这两难之地。日前我部下擒得徐某手下杨圮,他忠心不二坚持不肯降我。我也不忍杀他,今日也放他与你一同归去。”淡淡一笑后,罗成直视徐盖双目,缓缓道,随后他又向那兀自发楞的卫士示意为徐盖卸脱镣铐,又令道:“也将杨圮带来。”
手足上镣铐尽去后,徐盖立在当地摸着手腕上被磨破处,过一阵才又抬头道:“你真……肯放我?”声气已远无方才那般激烈,再看一会那微笑着的少年,他抬手抓着已有些花白的胡须,犹豫地垂下头,口中嚼动起来。等听到另一阵镣铐声响,他才转头望去,一时间,他竟未认出那瘦骨嶙峋、满身伤血的汉子是谁,只听那人朝前喝道:“姓罗的,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你既忠于徐世勣,我便放你回去。”罗成淡然道,亦令卫士除却杨圮刑具,然当卫士接近时,杨圮却瞋目怒叱,不令卫士动手,他也微露讶异:“这么看来,你不想归去?”
“你放我回去,想令魏公对大将军生疑吗?”厉声叱道,杨圮这才看向徐盖,目中满满的怒气这时才消却,内里浮起淡淡怜悯,只一声叹息后,他猛地返身扑向那要来卸脱他刑具的卫士,自卫士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长刀,望颈上用力一勒。他抽刀时,罗成已霍地立起,抢步出座,然赶到面前,杨圮身躯已颓然倒地,颈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毡毯。赶入帐中的尉文通便将杨圮身子翻过,伸手到鼻下试一试后,摇一摇头,边将杨圮犹然大张的双眼掩闭,边道:“大王,他已身亡了。”
“果然忠烈义勇。”从杨圮惨白面孔转望着毯上染血长刀,罗成叹息着俯身将刀拾起,递还原主,然后慢慢走回座中,挥手道:“抬下去好生安葬。”尉文通领人将尸首抬出后,他方又看向徐盖,苦笑着向那正从惊愕中慢慢醒来的汉子摆了摆手,示意其可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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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徐盖浑浑噩噩、梦游般离去后,杨义臣凝望着毡毯上那片血迹,淡淡叹道:“杨圮是聪明人。可惜误上贼船,不能自拔。”
“贼人之中,已互相传说我行事阴险刻毒。也难怪杨圮如此想罢。”接着杨义臣话尾,罗成也叹道,他取过案上一柄金柄的拆信小刀在手中把玩,看着那刀柄上雕的卷草文,又叹道:“而那徐洪客,更当太仆卿面直指我有篡逆之心。”
“这都是贼人们惯用的伎俩。”杨义臣却道,但他亦有忧意:“黎阳仓开仓一事,还不知圣人如此处置。虽然,圣人亦下诏开仓,但那终究是在大王下令之后。”
“我但求问心无愧。又岂能管得住江都那些奸宄小人之口。”摇一摇头,罗成一面说,一面便见王远知已与拓跋玉返回。那老道人见到帐中血迹,微露惊容,但随即便安然归座,抚着身前袍襟叹一声道:“方才听大王言道江都。江都……圣人此番下江都时,贫道夤夜入见,求恳圣人留住在京城,然而只听圣人与宫嫔笑语道: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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