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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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当人们在广阔的斯康耐平原上修建格里敏城堡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舒适或美观的问题。它完全是为兵荒马乱的时代而诞生,一砖一瓦都显示出战争在这个国家的主宰地位。
这座高大坚固的灰色建筑物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四角矗立着岩石砌成的了望塔和碉楼,一条深深的壕沟环绕周围,把它和旁边那些低矮的、似乎随时都会被沉重的黑色屋顶压入地下的农舍分隔开。
康拉德尾随着骑士穿过深邃的大门,石头潮湿的阴气迎面扑来,猛然之间离开了阳光,他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轴轮发出艰涩的呀呀声,轰然一声巨响,橡木大门在他身后落下,严严密密地将一切温暖的东西隔绝在城堡之外。
康拉德沿着狭窄的楼梯和过道,穿过了一道道隔墙,外墙、隔墙还有拱形天花板都是用厚实的岩石砌成的,为人们活动所留出的空间非常小。墙上只开了几个窗户,有的地方甚至就用透光的细孔来代替。
这个阴暗潮湿的石头房子里,挤满了从战场上退下的骑士。空气中弥漫着血汗混合所发出的污浊的气味,伤口腐烂的臭气。但康拉德听不到一丝的呻吟,只是偶尔有一声重重的叹息从人堆里发出来——那是痛苦超过极限后的唯一发泄。
布拉赫突然停了下来,有人从伤员中站起身,康拉德看着他,一时间竟认不出这是谁。
古斯塔夫身披镶金线的战袍,但上面布满了紫黑色的、结疤的污迹,连醒目的族徽都无法辨认。他那如绸缎般华美的金发现在因为汗水和灰尘失去了光泽,脏乎乎地粘在一起。他向康拉德转过脸来,眼里是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疲惫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等康拉德走近了,才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
“等等!”埃克轻声说,修士们迅速聚拢到康拉德的身旁。
“无妨,都过来吧。”古斯塔夫看一眼大主教的随从,“只是请快一点,没有时间了。”
他带着他们穿过拥挤不堪的过道,小心地不打扰到那些休息的战士们。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古斯塔夫手扶着门框,盯着康拉德,脸上露出一种少见的犹豫,不过很快他就推开了门。
空气的味道变了,除了血腥味还有——康拉德皱了皱眉——还有死前排泄物的气味。
康拉德的胃开始翻腾了,他紧咬嘴唇。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接近死亡,但这种味道从没让他习惯过。
显然古斯塔夫在用一种冷酷但极其有效的方式保持军心,那些还有希望重回战场的人和这些不可能活下去的人被严密地分隔开。在这间屋子里,不会再浪费药物和粮食,他们发出的垂死挣扎的声音和死亡的恶臭也只有他们彼此感受得到。
康拉德僵立门口,姿势和六年前站在蒙塞居尔山上的异端教堂里完全一样。那是他第一次独立负责的任务,被教皇军队困在教堂里最后集体自杀的异端信徒的尸体,也像这样堆放在过道两旁。他嗅着浓浓的烤肉的味道,从焦黑的尸块前走过,祈祷不要看到奥兰多,但每具尸体都已经被烧到无法辨认。
不能流眼泪,不能发抖,不能呕吐。康拉德反反复复对自己说,他的眼睛盯住了散落在地面上的盾牌和剑,看它们在微弱的光线下是怎样反光。明亮的色彩总能起到一种说不清的作用,帮助他克服那种几乎令他惭愧的敏感情绪。他终于敢正视那些堆血肉模糊的躯体了。
他们跨过一具具躯体,有些已经僵硬了,有些还在喘着气,微微**。最后在一滩新鲜的血泊旁边,古斯塔夫停住了脚步。康拉德低下头,努力辨认着这堆东西,
“上帝啊……您来了……您终于来了!”那人动了动,发出了声音。
“维西伯爵,”康拉德伏下身,“您想见我吗?”
“是的,是的……”伯爵竭力抬起身体,想距离康拉德更近些。古斯塔夫在他旁边跪下,伸出胳膊支撑住他的上身。他看着康拉德,嘴唇无声地拼出一个单词:

“临终忏悔。”
谜团解开了,茫然的引领顿时有了意义。这意义越来越清晰,像从浓雾中探出的脸,逼视着康拉德,暗示出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可能性。
“您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吗?”康拉德问,他感觉到古斯塔夫正向他投来利刃般的目光。“您希望得到宽恕吗?”
“是的,我……我曾经犯过罪,请您……请您……”伯爵的声音低了下去,说不出话来。
“那么告诉我你的罪吧,伯爵,让我来做决定。”
“我曾杀过人……很多人……还有,我欺骗了……”
“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罪。”康拉德打断了他的忏悔,“而是侮辱上帝的罪。”他注视着伯爵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瞳孔的最深处,“那件罪!”
伯爵倒抽了一口气,他的眼球快速转动着,眼角的肌肉跟着抽搐起来。
“我没有……我不能说!我发过誓的!”
“这么说您的忏悔根本毫无诚意,上帝不会允许我接受。”
“不,不,”维西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能这样死去,没有忏悔,我不能……”他的喉咙卡住了,随着一阵窒息般的咳嗽,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我不能没有忏悔就死去!”
“那么说出那个罪!”康拉德被自己语调里的冷酷震惊了,“说,然后我才能给你宽恕。”
“我……我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请不要这样惩罚我。”
康拉德一言不发。
伯爵看看大主教,又看看国王。他眼睑发青,目光涣散,充满了恐惧——不是对死亡本身,而是对死后的那个未知世界的恐惧。他在这种恐惧和对国王的忠诚间苦苦挣扎,如果大主教不开口,那么他将挣扎至死。
“给他临终忏悔,”古斯塔夫压低声音说,“给他,然后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
他的声调里有种奇怪的余音,使得康拉德忍不住转移了视线。
古斯塔夫举起手,手指压着鼻梁,像一个疲倦的人在揉眼睛。如果康拉德没有看见那双蓝眼睛里的闪光,他一定不会意识到他是在哭。
一阵剧烈的痉挛,维西死死抓住康拉德的袖子,好像黑色的地狱里正有无数只手在把他往下拽,而只有康拉德能救得了他。
“求求你,主教,”他泣不成声,“求求你……我记不清了,只要我记得……求求你……”
他就要崩溃了,就要说了。上帝啊,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康拉德弯下腰,向那个将死的人伸出手去,维西立刻抱住它,狂乱地将那只手贴在自己冷冰冰、湿漉漉的的嘴唇上。
“维西伯爵,你诚心诚意为所犯的罪忏悔吗?”
“是的……是的!”
“那么我赦免你的罪,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康拉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轻按住伯爵的额头。
维西闭上了眼睛,康拉德听见他似乎喃喃地说了个名字。他浑身抽搐,急促地喷着气,死亡在卸除了负担的心灵中急速降临。转眼间,他就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了。
康拉德站起来后退几步,让出空间给搬运尸体的人。骑士们把包裹着徽章旗帜的盾牌覆盖在伯爵身上,在尸体僵硬之前把剑放进他的手中。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个断了气的罪人。毫无疑问他是有罪的,但是他又显得那么无辜,因为他真的相信这种死前的廉价的忏悔就能得到宽恕,他所信仰的那个上帝就如此宽容么?
“只要你的一句话,什么样的罪人都能进天堂。”古斯塔夫突然低低地笑了,“多么容易啊!”他直盯住康拉德的脸,那表情是康拉德从未见过的。
“你真的相信你所许诺的东西吗?”
康拉德望着维西伯爵渐渐被拖远的尸体,良久无语。直到古斯塔夫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停尸房,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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