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这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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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这是一个错误
波音水上飞机笨拙地浮在水面上下摆动,让人极不舒服。引擎开动,螺旋桨溅起灰色的水花。引擎的噪音逐渐变成大声轰隆,飞机倾斜了一下,然后飞了起来,在一阵微微的侧风中稍微有些偏转。他们上升到既定高度,飞行员开着飞机绕了一个长长的弧度,向东飞去。在他们下方,一阵肮脏的大西洋海浪在满是岩石的纽芬兰海岸周围泛着泡沫,然后这阵海浪也被抛在身后。只有到了离目的地还有几分钟路程的地方他们才会再次见到海岸线。
飞机里面没有加热哭,很快就变得冰冷。机舱的后面放着一堆美**用毛毯,所以汤姆和其他四名乘客用起来也毫不客气。虽然从理论上说这是夜间飞行,但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么北的地方并没有太多黑暗。汤姆试着想要睡着,但没能成功。相反,在长达13个小时的航程中,他坐在一堆毛毯下面,被嗓音震得半聋,啜着他随身携带的保温瓶里的咖啡,透过窗户凝视着下方的蓝灰色世界。
他试着去想其它事情。他试着去想丽贝卡或是米奇或是莱曼·巴德或是诺加德石油公司。他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他想着“冥王星”以及它即将面临的巨大考验。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自他1919年在利物浦上船离开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国。回到英国。回到艾伦身边。他想把他的思绪转到别处,可是没能成功。他的心房紧紧锁住,无法进入。他的感觉一片麻木。他的感觉就像机翼下方掠过的海景:冰冷、灰暗、凄凉。
一艘带有芒硝烟囱、形状怪异的航船向他们缓缓驶近。海风与浪潮的方向相反,细小的浪花卷过水面。艾伦通过一只双筒望远镜长久而努力地注视着那艘船。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像:一艘塌鼻子的海上货船,不适宜地出现在了拥挤的海军船只之间。不过,虽然看上去一点也不漂亮,她可是港内最重要的船只。
和艾伦——在他父亲和哥哥死后,他现在已经是艾伦·蒙塔古爵士——一起站在码头上的是一位来自美国参谋部的中校。他拥有一种西方人的充满阳光气息的举止,同时也拥有真正专业人士的温吞而睿智的双眼。他看了航船片刻,然后说,“怎么样?现在能去看它了吗?”
“你说什么?”
“去看它。‘冥王星’。”
虽然这些天来艾伦已经筋疲力尽,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显然没有人告诉过这个美国人他会见到什么。艾伦指着海水那头,“那儿。‘冥王星’。”
“什么?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
“那般小……船?”
“哦,不是那艘船,是船上的东西。”
那美国人又看了一眼。那艘船已经经过了他们面前,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货舱已经被改造过,用来装载一种特殊的货物,但里面空空如也。
“我不太明白,”那美国人说,“船上什么也没有。”
“正是。这正是它的美丽所在。”
可艾伦没有在想‘冥王星’。他在想汤姆。汤姆现在在英国。再过一天多一点,他们将会见面。他想把他的思绪转到别处,可是没能成功。他的心房紧紧锁住,无法进入。他的感觉一片麻木。他的感觉就像面前拥挤的海景:寒风凛冽、灰暗、凄凉。
客机轻巧地着陆在苏格兰斯特兰瑞尔的水面上,海上正刮着大风。飞机外面的刺骨寒风带着一股盐腥味。汤姆从飞机上走到岸上,有一半衣服已经湿透。一个美国大兵开着一辆车等着他们。
“欢迎来到英国,先生。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汤姆甚至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汽车一路飞奔将他送到火车站,在那儿把他和他的行李放下。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维多利亚时代的铁路建筑风格。大大的站台钟。细心观察时可以看到的细微的彬彬有礼。侯车厅里传来一股热茶的气息。
这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但又这么陌生。有那么片刻汤姆无法理解,然后他明白了。这跟社会等级有关。并不是说一切都改变了,远远没有。但他回到的这个国家已经不再是他离开的那个国家。在整个国家都处于战争状态的时候,谁是绅士,谁是工人?在整个国家都被配给票和牺牲精神主宰的时候,谁是富人,谁是穷人?
汤姆在站台上等了片刻,新旧世界对他造成了同等的冲击。他等了片刻,然后觉得无法容忍。
他丢下行李,跑出车站。在他的对面必然就是车站旅馆。他跑进去。
“我得给美国打个电话。非常紧急。”
他把证件放到桌上,以显示他的级别。坐在桌边的女孩瞥了一眼证件,然后把汤姆带进一间可怕的小亭子,里面闷热而且不通风,只有一部电话和一小张纸。他请接线员帮他接通电话。他等了四十四分钟。在只剩下三分钟的时候,他放弃了。他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这时电话响了。他抓起电话。
“我已经帮您接通电话,”接线员说。
然后是响铃声。
在遥远的诺加德庄园,一名女仆接了电话。汤姆请她去叫丽贝卡,跑着去,尽可能快地把她找来。从电话里他可以听到那女孩去找女主人时跑在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汤姆看着表。两分钟。一分半钟。又是一阵脚步声,然后:“汤姆?”
“贝卡,天啊,我受不了这儿——”

“可你才刚刚到。为什么不——”
“你能过来吗?尽快过来?行程问题可以让我的办公室来安排。”
“没那么简单。我在这边很忙。等我七月份忙完基金会的事以后再说吧。”
“天啊,最好七月份我已经离开这儿了。你不能马上过来吗?”
片刻的停顿。电话线路很不稳定,但这次停顿跟线路没有关系。“是因为在英格兰吗?是因为要见到艾伦·蒙塔古吗?”
“我只是想见你。”
又一次停顿。这次时间更长。“不,亲爱的汤米克,你得靠你自己……到伦敦给我打电话。”
“求你,贝卡,我——”
“到伦敦给我打电话,汤米克。祝你好运。”
这一天是1944年6月4日。
第二天,6月5日,汤姆·卡洛威/克瑞里将会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内第一次见到他从前的双胞胎兄弟——艾伦·蒙塔古。再过一天,6月6日的凌晨,一支登陆舰队将会在诺曼底登陆,这次登陆将会决定战争的走向。
汤姆坐在空旷的头等车厢里,看着乡间风景从窗前闪过。时间和距离正在缩短。在几个小时内,他和艾伦将会再次碰面。汤姆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1944年6月5日,黄昏时分。
汽车向前行驶着。树木在寒风中哀号,汽车微弱的灯光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艾伦开着车,洛蒂坐在他身边的副驾座上。美国石油管理局的驻英办公室设在一个小乡村里,离温莎堡几英里远。他们正往那儿开去:去见汤姆。
“你有什么感觉?”洛蒂问。
艾伦摇摇头,“天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洛蒂微笑起来,“那你是更想杀了他还是更想拥抱他?”
艾伦又摇摇头,“不知道。虽然我不认为我会拥抱他……除非……”
洛蒂的音调提高了一两分,“除非他先道歉?你认为他会说出同样的故事?”
“说实话我不在乎。”
洛蒂没有回答,只是噘起嘴巴看着窗外。当然,她知道所有的事情。她知道丈夫跟汤姆之间的疯狂斗争。她提出过反对,然后放弃了。就像身在得克萨斯的丽贝卡一样,她曾力劝他们两人见面,但没能成功。
艾伦沉默地开着车。行程中的一次爆胎耽误了他们好几个小时,而在黄昏时分开车则缓慢而费劲。艾伦很紧张,开车开得太快。一列军用卡车从旁边隆隆驶过,向南开去。对于明天凌晨即将在诺曼底展开的重大行动来说,这是为数不多的迹象之一。
“路上有很多卡车,”洛蒂说。
“明天会发起一场大规模行动,”艾伦说,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登陆?”
艾伦点点头。
“在法国,我猜?”
艾伦又点点头。洛蒂的问题并不愚蠢。从一开始盟军的计划就保持高度机密。在英国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一秘密。艾伦是其中之一。洛蒂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它会……?我想它会……”
艾伦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转回路面上。“成功吗?对,大概吧。它可能会失败吗?对,有可能。不管哪样,我们早晚都会知道结果。”
他没有提到“冥王星”,但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们的谈话陷于沉默。洛蒂决定休息一下,于是盖着毛毯蜷在后座上。
就在战争爆发之前,艾伦给自己买了一辆酒红色的宾利车。这车开起来是一种享受,它的巨大发动机在机罩下发出平稳的轰鸣声。几英里过去了。但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有两次,他没转好弯。这两次,他抓住方向盘即时改正过来。每次,他都会通过后视镜看看有没有惊醒洛蒂。每次,他都发现她睁着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咕哝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又让她沉入睡眠。
他们现在已经接近温莎堡。他看了一下方向,然后沿着一个陡峭的滑坡向下开去,开向下面的小山村。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小心!”洛蒂在后座尖叫着。
车灯的灯光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红灰色物体。艾伦踩着刹车,转了一下方向。那是一头鹿,它受惊地跑进灌木丛中。
“小心点,”洛蒂说,“小心点。”
焦虑不安的艾伦对她的大惊小怪感到很恼火。他踩着加速板,将这辆大车调回马路中央。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就像是金属的叹息。声音只持续了片刻,然后就寂静无声。
随后另外一样东西出现在灯光中。一只银黑色的轮胎沿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那是车子的轮胎。它滚下山去,有两次高高弹起,然后就不见了。
“亲爱的!”
洛蒂的声音尖锐而紧张。
艾伦本想去踩刹车,但是如果他这么做,这辆大车马上就会失去控制,一头栽到山下。他决定尽量控制好方向沿着山路往下开,让车速在地面上自然地减慢。
“抓紧了!”他说。
他把车灯全部打开,照亮路面。山坡陡峭危险。艾伦咬紧牙关,看着车前闪着微光的柏油路。他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车子向前冲得越来越快。他又踩上刹车。
这是一个错误。
车子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自由地冲了出去。一棵白晃晃的大树耸然出现在车灯耀眼的光芒之中。树和车迅速冲向彼此。
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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