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王爷还未醒?”连青曜进屋的时候黄泉静静立在床畔,他已不是第一次见,却每每有一种动容。
他并不清楚如今这名被朱濂之唤为“黄泉”的男子跟朱濂之之间到底有何纠葛,因他之前见到黄泉的时候他还是叶卿,朱濂之没有详细说,他也不会问,因为有些事说不说都已明了,便也就没了说的必要。
黄泉没有回首,视线依旧注视那张安静的睡颜,微微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道,“快醒了。”他算着时间,如今距离朱濂之睡下已有十个时辰之久,应该已是差不多了。
“我去吩咐下人准备一下,好让王爷醒来浸沐更衣。”连青曜道。
“多谢。”黄泉低道。
连青曜若有所思,离开之前又回头望向这一室的安宁,眼底不由浮现出一丝温和,这两人一睡一站,仿佛自亘古起便是这样,看上去总觉得有一股暖意。
自阴飞聿和戚芳芳离世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再见到这样的画面了。
微风轻拂,发丝贴着温润的脸颊随风轻舞,便见他眼睫微动,下一刻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直守在他身旁的人仍在。
有多少回了,他睁开眼的时候都会看见这样一双认真凝视自己的黑眸。
“让你担心了。”朱濂之起身轻道。
黄泉摇头,扶他起来,顺手拿起衣袍替他披上。
朱濂之双腿已经逐渐恢复了行走,只是不能长时间站立,毕竟之前伤乏太重,很容易疲倦,而他的身体要完全复原也已是不大可能,不过黄泉对他的身体状况及一丝一毫的疲倦都已了若指掌,所以决计不会再让他累到。
“先去沐浴么?”黄泉低低问着。
“好。”朱濂之点头。
秋意带着几分萧瑟,阴阳山庄有一处温泉,由于跟房间还是有一段距离,朱濂之又是刚醒,一时倒也懒得自己走路,这种时候让黄泉运起轻功带他过去最是方便,而且只需眨眼的功夫。
一接近池水便有一股药味,虽不似以前用的香,却依然沁脾,对朱濂之的身体也有好处,朱濂之用香多年,对于这样的味道早已习惯如常,并不会觉有丝毫异样之处。
黄泉先探水温,池水温度天然,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这才把朱濂之放入池子里,朱濂之人到池中将身上披着的衣袍褪去,裸露出的肌肤温润如玉,却也易见背部斑斑伤痕,以及右肩处那依旧深刻的疤痕。
他身上的伤黄泉不是没见过,他不像朱濂之那样完全不在意,对于他的一身伤,他是极度的在意,在意到每每看见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回到自己亲眼见到他被人所伤的那一幕一幕。
半蹲在池水旁,手指轻抚过那些裸露在池水上明显的伤痕,心脏一阵纠结。
感觉到身后那人指尖带着轻颤的抚触,朱濂之即便是背对着他也能轻易想象到他此时的表情,对于这个人,虽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却仿佛已有了一生一般的长久。
朱濂之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双手舒展搁在两边,任身后的人替他轻轻按摩着肩部的**位,低低开口问道,“凝眉捡到你之前的事还记得么?”
“几乎没什么印象了。”黄泉回答。
“那你好奇自己的父母么?”
“不好奇。”
意料中的答案让朱濂之微微侧首,“没想过要找他们?”
“可能早就死了。”黄泉又道。
“无想寺并非是个单纯的寺院,是么?”朱濂之仰首闭目,轻描淡写言道。
黄泉俯望他的脸庞,静了半响点头道,“它不是。”
“无想寺曾是一个江湖邪教的总坛,暗地干过买卖孩童的勾当,却从没有一个进了无想寺的孩子能活着出来的例子……一手毁了那个教派的人,是凝眉吧?”朱濂之并没有讲的很仔细,似乎只是随口说说,可他的声音里带着低沉的探询,还有一丝少见的犹豫。
黄泉垂眸片刻,点头道,“是凝眉,她只救出了我,其它的孩子都死了。”他说得再平淡不过,好像跟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朱濂之沉默了,他曾派人查过无想寺,那里的孩子几乎都被当成了练武制药的试验品,却不知黄泉他……
似乎知道朱濂之正在想些什么,黄泉这时开口道,“那时我才刚被买进去,父母收了银子之后就走了,然后凝眉就来了。”
“是么?”听了他的话朱濂之不由勾起笑,“那便好。”
“我从没遭遇过什么,只是你——”黄泉的话说到一半,本在按摩朱濂之肩部的一只手缓缓移上了那道深刻的疤痕,指腹轻轻的摸索让朱濂之觉得微微有些痒,却又带了一种温柔。
朱濂之缓缓睁眼,对上了黄泉深沉的眸。
“有些事,似乎早已注定了,况且……”他眼底的笑变得有些得意,眼前这个人认真的神情深深印入了他的眼底,“记得我说的人财两收么……”
黄泉凝视他不语。
朱濂之却已慢慢接下去道,“你就是我最大的收获,不是吗?”
黄泉的心微动。
朱濂之微笑着看他良久,又缓缓闭上了眼憩息。
微热的水气形成的薄薄雾漂浮在了池面,此际温泉周围安安静静的,空气轻轻柔柔地流动,池边一人俯身欲将池水中的人抱了出来,在他将手探入水中揽上那人腰间的同时他微垂首,鼻尖几乎碰触到了那人的脸颊,呼吸近在咫尺,似乎跟那优美的唇瓣轻轻摩擦而过,下一刻人已在他的怀抱。
“差点就又要睡去了……”那人如风般的声音轻轻拂过他耳畔,带着一丝轻柔。
“有我在。”他低语,顺手为那人裹上了干净的毛毯,便运起轻功带人回了房。
“你最近练字太勤了。”为他穿衣的时候黄泉皱起眉来,这句话他虽不愿意说出口,却还是无奈说了出来。
朱濂之的右臂因那时被桑木颜用尖刃刺穿了肩胛骨早已被毁,又因长时间睡眠之故醒来的时候根本连一点力气都用不上,只朱濂之不愿放弃,从慢慢开始练习握笔到如今能够磨墨写字已是走出了一大步,可毕竟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论,写出来的字完全不似从前的苍劲有力,画的画也因握笔无力而不似从前的有形传神,朱濂之自己则更是不满,于是每每都练过了头,若不是黄泉阻止他从来都不肯停下来。
朱濂之这时垂眸望着自己的右手,微微抬起来稍稍动了动就隐隐有一种刺痛传来,黄泉见他微微蹙眉的样子不由一把握住了,朱濂之自然便抬起眸看他,随后淡淡笑道,“你不用担心,反正已经是最坏了,再也坏不下去,况且,目前在外面流通的大部分字画都是出自我的手笔,画不了也就罢了……”他倒也不是在意,只不过是有点怅然若失罢了。
黄泉看着他这样的笑容尤其感到心痛,可他对此丝毫无能为力,垂于身侧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想说什么却也着实说不出口,因他其实两者都一样觉得心痛,见他练得过分累到了心痛,见他无法写字还是一样心痛。
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让他揪心。
“以后我练字都不会练得那么勤,免得你为我担心。”朱濂之怎会不明了黄泉的心思,这个人只有在他的面前什么都不会隐瞒,所以他又怎么舍得去怪他?

黄泉注视他,握着的手一时也不愿轻易放开。
朱濂之不由轻轻叹息,他其实不过嗜睡了一些,身子比以前要差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是很在意的,却在转眼之间多出来一个比他还要在意的人。
“真不知道你这般在意我……对你来说是好还是不好……”圆润的嗓音里依旧带着浓浓的叹息,他本就不是喜欢有人处处为他操心的娇贵之人,也许只有黄泉是例外,对于他的在意跟关心他无法排斥,对他的自责也深有所感。
什么时候,他竟也有了自己在意之人?
黄泉漆黑的眸子定定注视他,他没有说什么,因他知道眼前的人必定清楚。
“走罢,该去见青曜了。”朱濂之看着他这样想着便淡淡地笑了,然后垂首去系自己腰上的带子,只是他右手的动作缓慢,不甚方便,可手指却还是灵活,而且系腰带用不着施力太多,倒无需黄泉帮忙。
黄泉也知他要自己动手,便转身拿起一件他的外袍,待他系好腰带后替他披在身上,然后两人便一起走了出去。
大厅之中此时飘散着一股清清淡淡的茶香,一闻便知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杯中茶叶逐叶伸展,一旗一枪,上下沉浮,汤明色绿,浅浅呷了一口朱濂之不禁弯起了嘴角,“青曜识人识茶,这茶可以算是上品了。”
“这是前些日子有人特地从江南给我捎来的,连某自然要泡来让王爷品尝一下了。”连青曜淡淡地笑,一脸的温和。
“几时回来的?”朱濂之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的几上,然后抬眸看向眼前一派淡然的男子随口问着。
如今的连青曜脸上早已没有了从前的那一抹戾色,似乎因为一身武功的流失那种戾色也随之消失殆尽,只他眼神中的犀利仍在,不过此时他一身剪裁精致的儒雅长袍,一眼望去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若不说出来恐怕谁也不会想到这名男子竟然就是那个曾以一人之力撑起千璜居十几年的七居士。
“昨日。”连青曜回答,然后问朱濂之道,“王爷的身子好些了么?”
“好了,我也修养了大半年,有青曜你为我采药调养,还有黄泉照顾我,再不好怎么成?”朱濂之不禁微微扬起了唇瓣,笑意懒懒的,看上去总有几分闲适。
连青曜淡道,“连某也只是微尽了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青曜你太客气了。”朱濂之笑道。
“其实连某也是担心王爷,如今闲居此处研读医术,又恰逢王爷有兴致来山庄做客,连某自然希望能为王爷尽一份心力。”连青曜轻啜一口茶道。
朱濂之注视连青曜,忽地问道,“他还在么?”
连青曜闻言不由微一蹙眉,他自然清楚朱濂之话里的人是谁,对朱濂之无奈笑了笑,随后带了一种倦倦之意说道,“他跟在我身边烦得很,便赶他走了。”
朱濂之轻笑,“他可是缠得你紧呢,就怕你出了什么意外。”
“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连青曜却微一抬眉道。
朱濂之看着连青曜神情中的一抹不耐烦不由笑了起来,“所以最终还是你比较担心他。”他下了结论道。
连青曜不置可否,话意一转说道,“冥火教的事看来还是惊动了王爷你。”
朱濂之淡淡一笑说道,“阴阳山庄地处隐秘,本来就少有人迹,若非我的行踪被人泄漏,恐怕并无人会来此骚扰。”
连青曜摇头说道,“该来的本就会来,倒是我救下林掬儿的时候并没有料到烽火令竟然会在她的身上。”
“烽火令为冥火教发号施令之令牌,见牌如见人,却不知这种令牌最是无用,倒是为那些欲叛教之人提供了极佳的机会。”朱濂之这番话说得自是极为不屑,他从来都不会把那些武林人士教派之人放在眼里,曾经的那块乾坤令反成了他挟制众江湖人物的武器,最终还不是毁在了他的手里。
连青曜对于那件事当然也有所耳闻,虽然朱濂之并没有提,可他又怎会猜不出其中究竟,此时听朱濂之这么一说便知他将乾坤令也一并说了进去,不由笑了笑淡淡说道,“这种事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看得明了的?有时候他们倒宁愿相信一个死物,却不愿听信人言。”
朱濂之点头,却又笑道,“其实话又说回来,若非冥火教教主疏于管理教务痴迷练武,倒也不至于会被人趁机而入。”
连青曜这时垂下眼,静了片刻才道,“一个人若是太执意一样东西还是不要再拥有另一样东西比较好。”
朱濂之注视连青曜,虽然此时的他是一脸的淡然,可朱濂之却能从话语里猜出他深藏背后的心思,况且这番话本身就带了那个意思。
“因为有了你,我倒觉得她是一位十分幸运的女子。”朱濂之没有看他,只是侧过脸望向厅外景色,语意是说不出的云淡风轻。
连青曜听了朱濂之的话过了好久才开口,“希望她也是这么想的……”
朱濂之转眼看他,眼里闪起了一抹慑人的光芒,唇角勾起美好的弧度对他轻言,“你应该更相信这点的,青曜。”
连青曜微笑了,缓缓开口说道,“是的,我应该相信才是。”
只是他虽然口中这么说着,脸上也这么笑着,可那一份落寞却始终在他神情之中缠绕,怎么也消失不掉。
朱濂之心知他绝对忘不掉,有些感情一旦渗入了骨便是一生一世,连青曜若非对戚芳芳用情至深何以会落得一身武功尽毁?
可他不悔,因为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那份感情。
“这么说来,下月初九冥火教每年的岳阳之会便是宣布整个事件的始末并且重新选定新教主之日了?”停了好半响朱濂之才又开口。
“听王爷的口气似乎很有兴趣。”连青曜抬眸,不意外对上了那双闪着咄咄光辉也懒洋洋的眸子。
朱濂之淡淡一笑便道,“兴趣倒是不至于,因那无想寺便是在岳阳,所以不过是顺路一去而已。”
黄泉在一旁一直无语,他话本就不多,又是跟朱濂之在一起,只要是朱濂之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他从不会阻止,不过在听到无想寺的时候还是不免怔了怔,一双黑透的眼睛凝视朱濂之不语。
“难怪王爷会来我这阴阳山庄了。”连青曜这时不由微笑,一语说破道。
朱濂之轻轻地笑,“冥火教未来教主夫人被右护法逼出冥火教一路逃亡至此之事我也是无意中才知晓的,倒是来你这里早就有这个打算,若非之前听说你一直都不在阴阳山庄,恐怕我来得还要更早一些。”
“这么说来,倒是我错怪王爷你了。”连青曜眼底带着笑意说道。
朱濂之唇角又弯了几分,便道,“不管怎样我已经在你这里打扰了好一阵了,既然要去岳阳就要赶在初九之前,路上的时间算上去的话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连某也无需多留,待下回连某来京城的时候再让王爷招待便是。”连青曜笑道。
“那是自然。”朱濂之点头答道。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