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关原，预篇（七）
太阳还没有升起。虽然大火在地面蔓延，甚至将寻求光明的人儿也烫伤。可是持续了一百五十年的黑夜，天空依然黯淡如旧。
七月二十一日，江户城。
德川家康把自己关起来，已有好几天时间。当然这时候，毛利辉元进入大阪城、伏见城受到攻击等等事件，尚未传到他的耳中。然而对局势的急转直下有所预感，随德川军一起进入江户城的大名、重臣们，个个都提心吊胆而惶惶不可终日。
廊下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房中，德川家康双手合什坐在佛像前面。不过被脚步声牵动着神经，德川家康的双手怎么也无法工整地放到胸前。
德川家中，不经通传便能进入这个院子的人曲指可数。而在这曲指可数的几个人中，脚步声这么严肃可怕的……德川家康不用猜便知道谁来了。
“光秀，你回来了……”
德川家康不敢回头。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十字架的项链丢过来，挂到他面前佛像的颈上。半人高的佛像挂上基督徒的项链，这情况有说不出来的荒唐可笑。
但德川家康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因此他不得不转过头去，用乞怜般的目光望向光秀。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离开大阪城？”果然第一句开场白，和几天内在脑中盘旋的声音一模一样。
“冷静一下，光秀……”
“还有你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阿玉带走？”
这才是责难的重心所在。德川家康感到身体一轻，原来是被对方推了一把，肥重的身躯失去重心‘咚’的倒在地上。
德川家康轻轻呻吟一声。他不敢再抬头，生怕光秀会用目光杀死自己。
“我有什么办法？在那个大阪城里，在控制天下大权的位置上面，我慌了神了。你让我怎么办？我这一生，都没有登上过那么高的位置。一想到要在陌生的城堡里面，和全国的聪明人物斗智斗勇，我慌了神了。东面的上杉景胜不听话，西边的毛利辉元也不听话。阿玉叫我不要慌，可是她一个女人懂什么？我要表现自己，在你的面前，在阿玉的面前，所以我慌了神了……”
德川家康这副样子，晓是光秀也责备不下去了。阿玉的事情从大阪传来，德川家康目前样子就象他自己所说，已经慌得六神无主。
“我想，阿玉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可是德川大人，如果你让阿玉白受一场苦难……”
光秀的话到底是在安慰他，还是在欺骗自己呢？德川家康禁不住流下泪来。除了阿玉，他在伏见城内也有许多子女。现在这个时候，伏见城肯定也被石田三成的军队围住了。
然而作为许多子女的父亲，为什么他心中的情感，反而没有光秀那么炽烈和真挚？
阿玉不会死！光秀那样爱着，并且信赖自己的女儿……
这一天，德川家康离开了他龟守数日的蜗居。走出去之前，他吩咐人把房中那尊挂着十字架的佛像丢掉。
世上所有神佛都靠不住。东方人的佛祖也好，西方人的基督也罢。这一天，德川家康对人生有了新的觉悟。
当天晚上，德川家康召集众臣，召开决定家族生死命运的军事会议。这时候，在大阪城中还有浦生秀行（德川家康三女振姬的丈夫）、结城晴朝（德川家康次子结城秀康的养父）、黑田长政、池田长政、福岛正则、细川忠兴、浅野幸长、加藤嘉明、藤堂高虎、田中吉政、山内一丰等许多大名。一些大名与德川家关系紧密，而另一些则是丰臣家的臣子。虽然他们人在江户城中，心思却在坐观风向的变化。
假如石田三成将淀君抬出来号召天下，今天在座许多人可能都要偷偷从江户城里逃走。这样的事态发展，不用说正是德川家康最为担心的。
“今天召集大家来，我第一件想说的事情，是关于明智玉……”
第一件事情不是军报与战争事宜，这让大名们感到相当意外。
“这件事情，我等都已经知道了。”黑田长政站起来说道，“家中派人捎来消息，想必在座各位也都接到了家人传讯。石田三成进入大阪城也就罢了，他竟然企图抓捕我等家人，其行径实在令人发指。那个时候明智家的玉公主挺身而出，她独自抵挡追兵，在座各位大人的家属才得以获救。可是这样一位奇女子……”
黑田长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当天没有脱险的，据说只有明智玉一人。传言说她最后被石田军包围，不愿被俘而自尽身亡。
“但她说到底还是明智逆臣的女儿。各位大人，不要太过介怀。”德川家康故作轻描地说道。
“德川大人此言差矣。”浅野幸长跟着站起来道，“明智光秀当年如何奸恶，做了多少坏事？我们这些人年纪太轻也没有见过。今天我只知道，明智家的玉公主救了我的爱妻幼子。她的所做所为有目共睹，那不是寻常女子做得出来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家中能出这么一位优秀的女儿，其父不一定便如我们所知的大奸大恶……”
“浅野大人，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真是这么认为。这是怎么了？德川大人？”
似乎忘了身处的环境与周围人物，德川家康突然触动心事放声大哭。被吓了一跳的各位大名，逐一个的站起身来。德川家康也不理会他们，只顾自己发泄情绪。
德川家康和那个明智玉，应该没有任何关系的吧。大多数人都瞪着这位德川领袖，心中感到莫名其妙。
好一会儿，德川家康才收住眼泪。
“让各位大人见笑了。我因为想起一个人说过的话：‘日本这个国家的人们，到底是怎么了？相互屠杀一百多年，因此忘了人类本性似的。’那个人说得一点也不错，朝鲜战争好不容易结束，我们又在筹备内乱和纷争。明明昨天在大阪城中，大家好象朋友似的坐于一堂。可是到了今天，有人却提起屠刀向朋友的家眷下手……”
不提起朝鲜战争还好。德川家康这一提，勾出许多人多余的怒火。
“全都是石田三成在闹事情！谁和那个家伙是朋友？当初朝鲜战争也是他鼓动的，我们在海外吃尽苦头，他自己倒待在国内享福。还有现在，他一个隐退回乡的身份，凭什么带兵占领大阪城？占也就占了，干嘛还要捉拿人质？这根本不是武士，不是男人的所做所为嘛。”
大名们喧闹起来，议事大殿顷刻间变成了骂场。在一片喧嚷声中，德川家康悄悄向重臣本多重信使一个眼色。
本多重信立刻领会，站了起来。
“诸位大人，请少安毋躁。老臣有一句话，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听？”
“本多大人请说。”
骂也骂累了，诸位大名心情略为舒畅，一个个安静下来。
“石田三成在大阪城内造谣惑众，说内府大人图谋造反。而实际上各位大人都看到了，德川内府对国家的忠心可表天地。要说国家的奸臣那只有一个，就是隐退之后仍不守本份，妄想挟淀君和秀赖幼君号令天下的石田三成。今天老臣请求主公，一定要还德川家以清白。请您下令发兵，去讨伐君侧的奸臣吧！”
本多重信的话说完，聪明一点的人都明白过来了。
德川家康要向大阪城发兵，没有大义名份绝对不行。不过不用担心，‘讨伐君侧奸臣石田三成’，这个令大家拍手称快的好理由就在眼前。
一些人的眼睛开始发光，更多的人心绪却渐渐平复。虽然是何缘故还没有人知晓，不过经过风浪的老臣们都看出来了。多日的紧张不安已经过去，当初那个运用三次计谋夺取大阪城，智谋策略更胜石田三成一筹的‘德川内府’，已经回到他们中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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