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前夜（一）
无视人们心中的希望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历史是这样无情的东西。
公元一五七八年，日本天正六年三月，越后国的巨人上杉谦信因病逝世。这一个出人意料的恶讯，让光秀在惊愕的同时，又感到一种生命的冲击与困惑。病情既然如此严重，鹤姬为什么到最后一刻，也不肯中止远征的计划？
那是因为对存在之使命的执着？是为了向人生的更高点发出最后冲击吗？
巨星陨落，举世哀悼。
当然在织田家族，也有了松一口气的声音。
“上杉谦信如果不死，我们能否挡住其上洛的步伐，这都是未可知的事情。还好现在，织田家的最大危机总算过去。可是主公，您没有忘记手取川之战的时候，那些拒绝出战的家伙吧。”
天正五年的手取川之战，因为明智和德川两家拒绝出兵支援，织田军遭到了有史以来最耻辱的惨败。这会儿，上杉谦信刚刚去世，羽柴秀吉就急不可待地在织田信长面前翻出旧帐本。
羽柴秀吉知道，织田信长的报复心重是出了名的。只是德川和明智两家，这些年来为织田南征北战，功不可没。对他们的忠义没有相应的封赏，只因为一次拒绝出兵就降罪，这也说不过去。
“不管怎样，主公的威信不可扫地。明智、德川两家必须有所惩罚，对此，小人想献上一计……”
不愧是织田家的第一红人，羽柴秀吉似乎把织田信长的心思摸透了。
这时候，对羽柴秀吉的背后策划一无所知的光秀，正打算亲自去春日山城追悼故友。
“鹤姬姐姐过世后，上杉家不会发生内乱吧？”临行之前，阿容关心地向光秀问道。
鹤姬没有结过婚所以没有子嗣，她的身边只有两个养子。其中年纪略长的叫做上杉景虎，是北条氏康的七子；年幼的是上杉景胜，也是姐姐绫姬的儿子。鹤姬在去世之前简单地交代过后事，又将自己弹正少弼的官位让给了上杉景胜。其意思很明显，她选定上杉景胜为后继者。
然而这样的结局，上杉景虎想必不会甘心。连不通政事的阿容都能猜测得到，上杉家可能要暴发大内乱。
“这样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光秀答道，“鹤姬的安排也许还不够妥善，但上杉家门会存续下去的。相信我，只要有我在，我不会允许上杉这个姓氏没落。”
对于自己丈夫的本事，没有人比阿容更加清楚的了。她不再提问，光秀张开手臂的时候，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温暖的怀抱。
光秀也许不是战无不胜的神，但他不会被权欲所吞食，这样已经能令阿容感到满意。
只不过光秀的离开，似乎加速了春光的流逝。
到了夏天。
这一天，因光秀不在而略显寂寞的坂本城中，突然来了德川的秘使。
“小人是德川家的本多重次，有重要的事情要求见光秀大人。德川家出了大事，家康主公请明智家无论如何也要伸出援手，救救主母和少主人！”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留守坂本城中的，只有妻子容姬和女儿阿玉。
德川家的臣子阿容认识不多，但本多重次这个名字她却知道。当年织田信长强迫德川家康娶了三河国永见吉英的女儿，也就是后来的万姬。万姬不久便怀孕，但德川家康既不喜欢她，对她怀孕的消息也不欣喜，甚至不让她进浜松城。数月后，万姬在浜松城外，一个叫做宇富见村的地方生下一子（这是德川家康的第二个儿子，后来叫做结城秀康）。可是此后，德川家康依旧对这一对母子不理不睬，还说不打算让万姬的儿子继承德川姓氏。这样一来，德川家臣的议论可就多了。有人甚至猜想，万姬可能曾经被织田信长染指，所以德川家康并不确定那是自己的亲子。就在这时候，重臣本多重次站了出来。
“重次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主公这么讨厌万姬。可是您把她娶进门来，她就算是德川府上的贵夫人。我想问一下，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一个弱女子能犯什么错？一个婴儿要承担什么罪过呢？”
本多重次就这么把万姬母子接进浜松城，安置在自己的府第里面。对于本多重次的责难，据说德川家康也感到难以反驳，最后只好不闻不问，事件就此得到平息。
对任何事情都能够公正处理的本多重次，是连光秀也赞赏有加的人物。但这个时候，阿容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本多重次的突然到访，这会不会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前兆？
阿容的担心，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万姬在德川家受到了不公的待遇，但这说到底只是德川家事。德川家康也许想表明自己并非心甘情愿纳这一房妾室，对万夫人的薄情，因为他对筑山夫人太过重情。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织田信长以前也没有想过，要‘指导’德川家康如何管理自己的后宫。
可是这一次，织田在与上杉作战时遭遇惨败，织田信长的怒气需要发泄，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不肯参战的德川家康。德川家的家事，就这么被揪了出来。
“家康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的盟友？笑话，他只是织田家的狗罢了。不给他一点教训，这只狗还会对主人吠叫。”
上杉谦信的去世，让织田信长的腰板硬朗起来。以前到处强敌四伏，有一个盟友都是好的。现在呢，巨人武田、上杉纷纷失势，所谓织田包围网已经完蛋。于是德川这样的家族变成了多一个不多，摧毁一个也不少。
四月的下旬，织田信长拟好了筑山夫人的十二条罪状，由前田利家前往浜松城宣读。
“德川家康之妻筑山夫人，原为今川义元之侄女。对织田家怀有敌意，她教唆其子信康内通武田氏；不守妇道，与唐人医师私通；持宠生骄，虐待万夫人及其幼子……以上共计十二条罪状，罪证确凿，无可抵赖。德川氏应立即将筑山夫人以及松平信康处死，再将其罪状宣告天下。”
德川家康惊呆了，整个德川一族都感到震惊！
织田家所提的十二条罪状，罪证岂止并不确凿，简直就到了无中生有的地步。比如其中一项，说筑山夫人将万夫人裸吊在院内，施加‘非人’之刑罚。可是万夫人住在浜松城中的本多重次府，筑山夫人却被软禁在遥远的冈崎城（也是因为织田信长的命令而被软禁）。筑山夫人难道会巫术？不然如何在冈崎城中，‘遥控’实施这种‘非人’的刑罚？
再说，就算筑山夫人真的不守妇道，犯了十二条大罪，如何惩罚也应该由德川家康说了算。退一万步，筑山夫人死罪难逃，可是干嘛还要株连松平信康？要知道松平信康不仅为德川家康嫡子，织田信长的女婿，更早早被定为接班人，德川家的下一任家督人选。
德川家臣群情愤慨，前田利家却这么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来：
“德川大人，您想必不会学习浅井长政，自取灭亡吧。”
听到这句话的德川家康，如中毒矢般呆在了原地。
浅井长政乃当世英杰，德川家康心想，这样的人物最后仍闹得抄家灭族的下场。行军打仗、处理内政，自己有哪一点比得上浅井长政？更不要说今日的天下形势，与浅井长政的时候已大有分别。足利幕府倒台、武田家族奄奄一息、上杉谦信已不在人世。他德川家康就算有心反抗，抛开家族存续的铁链枷锁奋起一战，又怎能抵得过织田家的权势与军威？到头来，非但妻儿性命依然难保，还要赔上自己，以及全族男女数千生命。
面前前田利家得意的目光，突然让德川家康想起在设乐原的黄昏之下，光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武田家的黄昏，就是天下人的黎明。”
他曾经那么相信光秀，但光秀却对他说了谎。黄昏过后怎么可能是黎明？黄昏以后，那是谁也无法逃过的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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