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前夜（二）
夜就象铁的枷锁。谁能摆脱？谁也不能摆脱。武田也好，德川也好，明智也好。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
风景如画的琵琶湖，一下子被黑暗吞食了。阿玉有些茫然地，望着天空这不可思议的气象。
这里是坂本城外，比邻琵琶湖的繁华市町。片刻之前，这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是一阵雷声过后，街上之人避之不及似地逃散开去。只剩下阿玉身边的寥寥数人，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路中央。
“阿玉小姐，我们不要理会这个疯婆子。快下雨了，回城去吧。”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在阿玉耳边劝道。
劝她的男人名叫细川忠兴。细川忠兴的父亲，是当年带着足利义昭逃去越前国的细川藤孝。足利幕府灭亡以后，细川家顺理成章的做了明智氏的家臣。两家的友谊缘起较早，细川忠兴和阿玉可以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可是这会儿，阿玉却象是没听到细川忠兴的话。她一动不动弹地，瞪着眼前的‘疯婆子’。虽然她已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对方好几遍。
这是个中年模样的女人。年轻时的美貌尚未随岁月逝去，身上绫罗的衣饰也尽显华贵。貌似贵妇人的女人，怎么看也不象是真的‘疯婆子’。
不是疯子，或许是一个巫婆，阿玉心想。女人出现后不到半刻，让人无法理解的坏天气也随之而来。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骗人？说光秀不是我父亲，阿容不是我母亲，你是什么居心？”
“我没有居心，只想告诉你事实。你自己想想，从来没有人直呼自己的父母名字。为什么从小开始，他们就不让你叫他们作‘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因为那种称呼太僵硬了。光春、光忠、光庆，还有秀满他们也是这么叫的。”
“他们全部都不是光秀大人的亲生子。”
这个女人，她真的是疯了！
“你胡说！”阿玉心虚地叱喝道。
“我没胡说。你身为明智家的公主，你应该知道这样的传言。明智家的主母容姬，她体质太弱根本就不能生子。”
不，这样的事情并非传言。阿玉所知道的内幕其实更多。
光秀与阿容收养了不少子女，可是他们自己却一直没有亲生子嗣。为了明智家族后继者的问题，家中重臣们感到头疼不已。据说连织田信长也表示担心，多次亲自做媒，一定要让光秀添几房妾室。可是每一次，光秀都是固执地婉言谢绝。
“没有子嗣，这不怪阿容，是我个人的问题。”光秀的托词，每一次都是这么几句。“信长公不要为这些事情费神，不要再把好女人推进火坑了。有阿容一个人跟着我受苦，已经够了。”
听了光秀的回答，织田信长只得摇头苦笑。如果嫁给光秀是跳进火坑，恐怕天下的女子都要排队去跳火坑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对于死脑筋的光秀，连织田信长也束手无策。
因此，明智家的子女都不是光秀和阿容亲生，这件事情即便从来没有人告诉阿玉，她也早就猜到了。只是在感情上，她一直抵抗着这个事实。
“你这个疯女人，到底在说些什么？”细川忠兴突然在旁边插进来。“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一心一意要终结这疯狂的乱世，光秀大人是天下人敬仰的大英雄。也许因为国事而减少了照顾家庭的时间，但光秀大人的家事，岂是一个疯女人所能随便评论的？”
“天下的大英雄？”那女人笑得更疯了，“四处征战，强掠不属于自己的土地，还欺骗盟友，抢走不属于自己的女儿。阿玉，别相信一个窃国的骗子。你的父亲不是明智光秀，母亲更不是妻木氏的容姬。你真正的母亲是我，今川家的濑名公主、德川家的筑山夫人呀。”
“啊？”细川忠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一早就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疯女人身份不一般。可是任谁也不会想到，她竟然是死在桶狭间的今川义元的侄女，德川家康名媒正娶的筑山夫人。
阿玉有些迟缓地，向前挪了几步。随后她一甩手，给了这个自称筑山夫人的女人一个耳光。
“叭。”声音很脆很响。
“住嘴，你这个巫婆。我不管你是谁，就算是阿容，我的亲生母亲，也不可以侮辱光秀。”
说完，阿玉就朝阪本城的方向奔了出去。
“你这个女人，不要乱说话。筑山夫人被软禁在冈崎城，怎么可能跑得来这里？”细川忠兴丢下话后，也赶忙追赶阿玉去了。
自称筑山夫人的女人捂住腮帮，怔怔地望着几个年轻人奔跑的背影。
她是真的筑山夫人。明智家的人不相信也情有可原，因为德川家发生的事情，明智一族现在还一无所知。
“阿玉这个调皮鬼，又跑到城外去了？”
这一天，光秀刚刚从越后回来。以他的习惯，回城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每个人找一遍，似乎想确认每个人都无安然无恙。
大多数人都在原来的岗位上，很好找，除了阿玉以外。
“这能怪谁呢？都是教育者的错。骑马、忍者、武术、幻术……女孩子不该学的东西，你全部都教会她了。她骑了你的名马，再弄个什么奇门遁术，什么易容术，天下有人能找得到她，那才是怪事呢。”
坂本城的天守阁中，光秀面对自己的妻子，苦笑着吐了吐舌头。
“没办法，都是上泉剑圣建议要学的。你看，别人的意见可以不听，上泉大人的意思却不可以忽视……”
阿容轻啐了一声。
说也奇怪，连阿容也看得出来，阿玉这孩子不是学武的好材料。可是偏偏就有这样的机缘，在阿玉六岁的时候，上泉剑圣亲自登门，指名要收她为徒。
“我确实不明白。光忠、光春都是学武的好材料，可是上泉剑圣对他们理也不理。偏偏阿玉……”
阿容突然停下来，因为她又想到了另一件怪事。
有十年了，上泉信纲悄悄地守护着明智家的阿玉公主。说起来，他和阿玉又无亲无故……
“光秀就象是我的女婿，阿玉象是我的女儿。”上泉信纲曾经这样说过。
为此，阿容不得不几次严词纠正。
“阿玉不是您的女儿，是我的的女儿。”如果对方不是上泉剑圣，她一定会怀疑老头子想占自己便宜。
想起来，阿国姐姐如果未死，光秀的妻子大概不会是自己。回忆起往事，阿容心中的感怀如海潮般涨涨落落。阿国姐姐比自己出色百倍，她如果成为光秀的妻子，一定能更好地激励光秀。光秀的光芒，也会在乱世更加耀眼吧！
阿国姐姐无法死而复生，可是上泉信纲却照旧把光秀当成真正的女婿。更奇怪的是，阿玉并非练武的优秀人才，也被上泉信纲选中成为入室弟子。他对阿玉的喜爱，真如对待亲生女儿一般。
“话说回来，光秀。”阿容想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阿玉真是德川家康的亲生女儿，你不会搞错吗？”
“是我将她从德川家抱出来的，怎么可能搞错？”光秀笑骂，“她的生母是筑山夫人，你还在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吗？”
“我才没有耿耿于怀。我以前是担心筑山夫人，你知道，那个女人一直都很恨我们。当然现在，我反而同情她……不过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件事情。你不觉得阿玉长得越大，她的容貌就越象阿国姐姐吗？”
“有这样的事情？我没有注意。阿容，你多心了吧……”
“才不是我多心。有很多次，早上第一眼看到阿玉时，我都会被吓一跳。就好象见到了阿国姐姐似的，她是不是阿国姐姐的转世？时常，我的脑中会转出这古怪的念头。”
“真的是……很古怪。”光秀拐个弯，企图将话题拉扯开。“不过阿容，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
“不错。一视同仁的对待光忠、光春，还有阿玉等等每个孩子，把他们当作亲生子女一样扶养。尤其是阿玉，你的操心最多。”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这么喜欢收养孩子，而我又不幸成为你的妻子了呢？”
“是呀，你真是很不幸。”光秀摆出同情的面孔。
脸皮好厚哦。阿容嗔怪地，锤了光秀一拳。
“不过还算好，光忠和光春他们都长大了。而我们最大的女儿阿玉，她也终于到适婚年龄。要把她嫁出去，我还有点舍不得。偶然想起，要是阿玉永远留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看你说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可能永远留在身边？”光秀拍了拍她的头顶，“我不理你了，从越后回来，我累得快要崩溃。”
阿容摸摸头顶，沉默了好长时间。光秀朝阁楼走去，她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如果阿玉真是阿国姐姐转世，那该有多好。我将妻子的身份让出，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分明是无端的幻想，阿容却陶醉于其中。然而她没有看见，就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阿玉将小脸贴在冰冷的柱子上面。
阿容和光秀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进入了她的耳中。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