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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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靖到的比李奉倩早,手里却没有票。虽然已经入夜,影院门外却还没有丝毫的凉意,刮在脸上的风粘粘乎乎的,不甚利落,让人心里愈加烦躁。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忙音,便在附近的小摊子上买了一碗凉粉,一张鸡蛋灌饼,边吃边等。
电影晚上七点半开场,门口的人群陆陆续续都进去了,李奉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公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对他双手合十不住道歉:“加班、加班。”
方靖摇摇头,说:“票呢?”
李奉倩一边拉着他飞跑,一边在裙子兜里掏出两张票。进了场,才刚黑灯,他们俩不住地道着歉,在周围人不满的低声嘟囔中找到了座位。
电影开始之前还要播一段广告和预告片,场内已经静了下来。李奉倩在座位上不耐烦地动了动,仿佛全无好奇。方靖转头看她,李奉倩对他一笑,附耳悄声说:“我已经看了两遍了,今天陪你看,这是第三遍。”
“哦?这片子看来不错。”
李奉倩面孔上浮出一个暧昧的微笑,别有意味、又含含糊糊地说:“不好说……看完你便知道了。”
晨光起来了,落在柏油马路上,远远看去,光点乱闪,好似白日里的星星。
一辆载着两个人的摩托,驶入镜头中来。
骑着摩托的男子只穿着一件暗蓝色的棒球外套,头盔风镜下隐约面目的轮廓正是周策。他身后的少女背着大大的橘色登山包,俯靠在他身上,将手肘搁在他肩膀,顶着迎面扑来的风在勉力翻动一本小小的册子。山风清冽而迅猛,把两个人的衣裾和书页都吹得噼啪作响
少女翻着小册子,大声地嚷道:“这上面说,附近有座很漂亮的山!”
周策没有回头,只是大声地回问:“你说什么?”
少女俯身凑在他耳边,叫道:“山!漂亮!”
他这回微微侧了头,大声说:“不要看了,小心呀!抱住我吧!”
少女自然地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脊,依然勉强在扑面来的山风里去看着另只手上的册子。
“漂亮的话,就去看看吧!”他微微笑了笑,说。
镜头缓缓上移,从高处全览,他们的身后是细长的山路,在翠绿群山间蜿蜒不绝。头顶上蓝天白云,阳光明澈如水。
车停在加油站里,他在外面给摩托车加油,少女站在加油站大屋檐的阴影里摆弄着一串钥匙链。她的头盔已经摘掉,露出浓密的卷发,在光洁的额前垂着。镜头摇到了近前,给了她的面孔一个大特写——那张面容白皙,几乎有种微微透明的晶莹感。
少女伸出手指去拨动那些钥匙链,发出金属撞击时悦耳的叮当声,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专注又好奇地盯着钥匙链上的挂坠,仿佛刚刚睁开眼睛,懵懂的小兽。
三个字缓慢从画面里浮出来,渐渐停在了在屏幕中:《鼓盆歌》。
入了山区,一早明媚的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很快起了山风,刮得山里的草木簌簌作响,群山呼应,仿佛都有了刀枪之声。男人放慢速度,转过头说:“天气有点不对,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马达的声音一低,男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柔和,甚至带着一点微微哄骗的柔情。这声音真真切切是周策的,方靖甫一听到这句台词,顿时觉得背后的筋被抽了一把,但还来不及回味这究竟是周策的良心发作灵光一闪,或者干脆只是自己的错觉,台词已经过去,女孩用手压住被风吹得噼里啪啦直响的书页,扬起一个同样甜美而安抚的笑容:“好,天气不好也没什么意思。”
前脚踏进民宿,后脚雨水就淅淅沥沥地顺着屋檐挂下来。他一边摘下头盔和风镜,一边走进光线暗沉的屋里,对着柜台上说要一个房间。周策在片子里有一张并不年轻的脸,脸颊清瘦而苍白,带着被生活折磨过的痕迹。然而也就是这样一点麻木的镇定和老练,看在方靖眼里,却莫名觉得有些感动和熟悉了。此刻出现在银幕上的周策不再是大家熟悉的,在镜头下涂着厚粉打着高光、神情勉强动作僵硬、又近于可笑地说着深情款款的台词。这个周策,反倒是更近于方靖自认为所熟悉的那个人了。
无意识地,他直起了背,身子却稍稍前倾,好像这样就能把周策的表演看得更清楚一点。同时心里又不是不在疑虑的,“他究竟在搞什么鬼”和“看看到底能演到什么程度”这两个念头交织着,迫使得他又迅速集中起注意力来。
柜台后中年的女人穿着一件粗布的凉衫,胸前和腋下都有大大晕开的汗渍,摇着扇子用浓重的口音说,我们只有双人床。他怔了怔,很快就笑着说,不要紧,可以多给我们两床被子打地铺吗?女人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笑笑,说,可以啊。
从柜台后的木板上摘下钥匙,女人走出柜台,抬脸对着门外粗声吼了一句:三儿!还不写功课去!门外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正跟少女一起蹲在院子里,应声回过头,同样粗声吼道:早写完了!于是,小男孩又把头扭回去,兴奋又好奇地,看着少女用草编出来的一只蚂蚱。那只草蚱蜢正在少女白皙的手心里,被她用小指勾动着,宛如有了生命一般蹦跳。
少女走进房间,光线从拉着薄薄帘子的窗后透进来,带进来半屋的冷光,他跪在地板上铺床的身影,单薄,又绷得如一支弓弦。见她走进来,用手拍了一下房间里唯一的床铺,轻声说,你就睡这里吧。少女并没有抗拒,自然而然地坐在那张床上,低下头嗅了嗅床单,便直起身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浓密的卷发却在她头上歪了一下,从鬓角处露出一缕稀疏枯黄的头发。她愣了愣,手缓下来,用眼角瞥了一下镜子里的男子——他却没有向这边看,只是趴在地上的床铺,用手在扯平皱巴巴的床单。于是少女若无其事地把假发掖好,一转眼间又高兴起来,把扔在床上的旅行包扯到跟前,从里面取出一块巧克力,轻巧的闪出门去了
那木门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像一个痛楚的呻吟。听到门合上,刚才还在不懈地整理床铺的男人立刻停了下来,却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许久,才被**的疼痛迫使着慢慢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拉过女孩子的背包,从里面翻找出一只塑料盒。盒里一格一格装着很多颜色鲜艳的药片。他轻轻用手指拨弄着这些药片,一粒一粒数过去,眉头慢慢皱在一起,又低头在包里翻找一阵,找出另外一个小瓶子。瓶子上的“杜冷丁”三个字在冰冷的柔蓝灯光下莫名地刺眼,他楞楞盯住许久,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已经变了,像是被这冷光烧出了火焰,但又不得持久,很快又熄了。
他从塑料盒里倒出几片药在手心里,又抓过一瓶水,起身走出房间。屋外面,少女和小男孩正在屋檐下玩耍得高兴。他走过去,把手里的药片和水一起递了过去,正在欢笑的声音戛然停了下来。镜头在周策身后,方靖就看见男人绷紧的肩胛骨,如此的嶙峋,如同钝了的刀子,而少女看着药片,神态很是不满,蹲在地上,仰头倔强地看着他。
小男孩也抬起头,指指少女,问他说:“她为什么要吃药?她生病了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少女,大概是雨水有着不可言说的波纹,眼神被水光撩得幽幽发亮。
少女站起身,用手指在自己胸口比出花朵的形状,微笑着对小男孩说:在我的身体里开着一朵花,如果不吃药,这朵花就会凋谢了。
方靖的背紧紧抵在座椅上,手心握在扶手上有些湿热,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姿势这样紧张。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恍惚,好像从银幕辆其实就被扯进了一个梦境的沼泽,正不知不觉地向深处沉迷。这时候突然得了一个空隙,他才能从里面偷偷的透出一口气。他用眼角瞥了一眼身边的李奉倩,可是影院暗沉的黑色理他看不见她的表情。方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无声无息呼出去,他不知道李奉倩是不是会发现自己的异样。可是他看着银幕上周策在夕照里被撩得发亮的眼神时候,竟然会觉得猛然间自己被种异样纠结的情绪击穿了。
已经来不及想那究竟是为什么,因为这个让他可以偷偷透口气的空隙太小了。很快,他又被扯回到那个梦境的谜潭深处。
乡间的夜晚来得早,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橙黄的灯光下那简单的蔬饭泛着温润的光泽。女孩子看着男人动筷子,偶尔低声说两句“南瓜很甜”、“豆角吃起来和城里吃到的味道不一样”、“豆腐不太好吃”这样餐桌间常见的闲话,自己却罕少动筷子。在她长时间的凝视下,沉静还是没有能够持续,起因不过是一盘蔬菜,他们之间却突如其来爆发出争吵,将沉静破碎。少女依然轻柔而坚决地拒绝着一切她不想要的安排,然而他的声音从低慢慢升高,甚至带上了一些变调的尖锐。终于有种惯于训斥的口吻从他口中不假思索的冒出来,那些话语本身毫无意义,只是像杂乱无章的噪音反弹到少女的身上,她看着他,脸上只有一片茫然的表情。
这样的语气似乎让他瞬间站在了道义上的高点,使得他腰背挺直了,而神态上也随着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熟练感。但随着话题的进行,最先的游刃有余消失了,一切都在失控:他起初那看似若无其事的镇定语速变得苦涩压抑难安,眼睛垂了下去,眉心在神经质地收拢之后又猛地生硬地拉平,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正在戏剧性地控制着他的五官;他的手离开了碗筷,在身侧握成拳,但自双肩开始蔓延指全身的细微颤抖,却像微风吹过的水面一般无可遮掩;当他把话题无法自控地说向自己年轻时代遇到的种种艰辛,中年时期遇到的种种失意时,他终于彻底地把这番谈话的初衷忘记了,眼底的怨毒就像狼,把其他一切美好的情绪往深渊里拖去。
女孩子始终低着头,长发在她光洁的额头勾画出弯弯曲曲的阴影,当听到男人失态的抱怨和诉苦,她才抬起头来,眼中并没有不耐,也没有不解,只是怜悯而温顺地站起来,走到男人的身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老师,你别想不愉快的事情了。”
他微拱的脊背痉挛般一抖,受惊似地扭过脸,嘴角的纹路扭曲着,让他看起来愈发地苍老而不安。他惊慌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情绪,但业已崩溃的痛苦无处隐瞒,词不及意地慌乱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再谈一谈,好好谈一谈。
她却什么也没说,缓缓地把脸颊压到他的肩上,而这个动作只是让他更紧张,仿佛身体的弦全都在这一刻绷断了,她只是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你,老师。
男人的痛苦是如此的鲜明和尖锐,和他这迸发的崩溃一样惊人,方靖被这个片段刺得眼睛发痛。他此时知道,一切都不是灵光乍现,但这一切的根由他却一无所知。他以为看见过“过去的周策”的表演,那就够了,他知道他了,谁知此刻他直面“现在的周策”、“与他在一起的周策”,却好像还是第一次认识此人。
方靖几乎都想跳起来呐喊,这个人不会这样的,这只是高明的伪装而已。他怎么能有这样的痛苦,这痛苦该落到何处,或归于何人?
夜深之后他们沉默地各自入睡,整个画面一片黑暗,只有极模糊的轮廓。雨大概停了,偶有几声水滴声,也很快被夜虫的鸣叫掩盖过去。两道呼吸声一重一浅,但都均匀而平稳。忽然,其中的一道急促起来,变得混浊,又渐渐转为虚弱,而另外一道始终保持着平稳,那是熟睡之人的吐息。这令人神经紧张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再一次恢复了最初的平稳。这时画面彻底转黑,也在同时,屏幕的低处,传来了翻身的声音,一次,再一次。

粗糙的窗帘布在透出窗外夜色的幽蓝。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金鱼缸里惨白色的灯,透过在水里游来游去金鱼与摇曳的水草,少女抱着膝靠墙坐在地板上,头上鲜艳的头巾是这夜色中唯一的暖色,被水和玻璃模糊了轮廓,仿佛雾中的花。男人的身影被窗格子切成一个个的小块,看不清楚表情。
“你还需要点什么,跟老师说,老师给你带来。”
少女歪了一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想去看一个湖。”
“……你还是先好好治病要紧。”
少女把脸埋入双膝。
“可我只想去看那个湖。”
男人的沉默与僵硬仿佛碎裂了一个小缺口,有什么东西从这个缺口里汹涌澎湃地挤了出来。争先恐后。
方靖的身体也无力的虚浮了起来,他仿佛觉得在自己的胸腔里,在自己的肺部,除了隐隐病症梗结的阴郁,还纠葛淤塞了很多庞杂的东西,就在对望着周策无力而茫然着慌乱的眼神的时候,那些东西蔓生着,将自己轻飘飘的身体顶在虚浮的半空里。那些蔓生的种种和周策眼中的种种一样复杂莫名,难以究竟。只是那眼神,那眼神重新又凝聚回来,柔软而专注的包裹着自己,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
第二天天色大好,陆续起来的两个人也像彻底忘记了前一晚的失控和狼狈,梳洗完毕退了房,继续着共同的行程。
满眼都是浓烈的色彩:瓦蓝的天空、轻絮一般的白云、碧绿的麦浪,还有清爽透明的阳光。镜头的节奏悠长缓慢,人在其间却浮凸出强烈的动静——少女站在一片草浪涟涟山坡上,素白的一人,迎着对面吹来的轻风闭上眼睛,眼睫毛微微抖动。在她身后是一群放牛归来的孩子,笑闹着追逐着,跑过苍翠的田野。风光并不美得让人惊叹,却安详地让人舒心,浅淡点缀着若隐若现钢琴的曲调,仿佛重失落多年的故乡。
他们沿途都在打听一片湖,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只能凭着老人家的记忆与村民口中的传说摸索前进。骑摩托在山区与乡村间穿行,偶尔停下来,去爬没有经过开垦的山林。少女经常咳嗽,白皙的面孔上便会泛起不健康的砖红色,委婉而坚决地拒绝男子搀扶的手。男子始终在她身旁,既不疏离,也不亲昵,只有满怀柔情的眼睛,牢牢地看着她,仿佛一转眼,少女便会消失一般。
二人间的对话并不多,前一夜的倾述与爆发此时早成了比梦境还不真实的过往,彼此的应答往往只得简单的几句,乃至一个字,然而看双方的眼神与动作,又仿佛言语已经不重要了。他们还是没有名字,女孩子叫男人老师,有一种模糊的爱娇和依赖。
他们在山上遇雨,急忙钻入一片低矮的树丛。雨滴沙沙地打在头顶的叶子上,树枝被风势和雨势卷动着,舒缓地摇撼。虽然下着雨,天光依然明亮,透过树叶,立刻变成一片饱满欲滴的浓绿。
谁都没有说话。少女突然抓起男子的手,指指头上的树叶,又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扣出一段节奏,闭上双眼,像欣赏音乐般晃动着脑袋,随意地哼唱着没有歌词的旋律,“啦——啦——啦——”。随着她叩击的节奏,男子也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一首沉静的交响乐,与少女的哼唱融为一体,在细雨的山谷上空慢慢飘远。
他们终于来到一直在寻找的湖泊。这时之前还绕在山谷的云雾散去,露出天空原本的颜色。她已经虚弱不堪。他把她抱到树下,脱下那件棒球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剧烈地咳嗽,呼吸急促而浑浊。
周策从摩托车上解下包裹,拿出一把斧头。他站在那里,望着她,眼神纠缠在她身上很久,才走进树林里,开始仔细的去看着那些交错的树枝。阳光斑驳的碎影洒落在林间的泥土上,却被他震动起来,簌簌直响。他挑选着那些柔韧顺直却并不粗大的枝杈,挥动斧子一下一下砍落。
阳光渐次深浓起来,涂抹在周策的背影,汗水在他身上流淌,被阳光染出闪亮的光泽。他的眼神专注而执著的望向那些树枝,可是却穿透了它们,投向更深远的,自己一个人的心事。树枝很快就地上堆起一个小堆,周策蹲下身子,慢慢一根一根截去枝丫和树叶,用斧刃削得光滑。他一直紧紧抿着嘴唇,神情庄严,手指小心翼翼的在根根树枝上来回的拂过,像是生怕有什么微小的毛刺会扎痛自己的心扉。终于,他用带来的绳索将它们密密捆扎成一个简单的木筏。
望着身前的木筏,他垂着头不声不响的安静着——方靖只能看到他凝固的背影,夕照的日光把他的背影箍勒出深沉的线条,透过他的背影,方靖却触摸到他胸腔里滚烫的纠结,那温度猛然迸出,炽到他心口也开始发痛。他再看不到他的眼神,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紧紧缩起来,缩住身上所有的力量,扛起那张木筏,慢慢地走出树林,任由另一个涩重的自己被日光剥落,扯成狭细的一条,遗忘在林木间光影破碎的地面。
周策将她抱到轻轻放在木筏上躺好,两人交错间各自轻轻闪烁开自己的眼神,但很快又凝聚到一处。少女于是缓缓将眼睛转开,仰面去望向灰蓝清透的天空。而他的眼神再没有变化,依然固执的柔软的停留在她身上。静静的,若有若无钢琴的曲调轻轻响起,周策一步步走进水中,像纤夫一般拉着那木筏缓缓滑进水里,在水面漂浮。
他半截身子都没入水下,艰难地推着那木筏慢慢前进。摇曳不定的水光晃动在两个人的脸上,少女喘息着,勉强抬起枯瘦的手臂,手指怜惜而温柔地抚摸着他散乱的鬓角,一丝又一丝,一缕又一缕,她嘴唇颤抖着,吐出破碎的几个单词。
周策逆着水流用身体抵住木筏,这时水已淹过他的胸口,木筏顺着水势轻轻摇晃着。他的面孔逆着光,被快沉落的日光抹去了表情,半张面孔泛着不真实的橙红色,半张面孔深深地埋在阴影之中。始终看不到表情,也再看不见眼神,只能看到腮边在用力的微微凸起,他的背影更紧更紧的缩起来,似乎都还焦渴着,需要别的气力,一起紧缩。他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来回的,慢慢的,轻轻磨蹭。
她望着他,有好一会儿。终于轻轻的,却坚决地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他的背影顿时松散,带着失重时的一丝无措,和撕落最后一丝涩重的豁然。
于是他低下头,闪开身子,用力地把木筏推了出去。
水面的涟漪长长泛开,不同向的几道却连成长长的互相牵扯着的一整个图形。被将沉落的日光撩起一溜细碎的光亮,又逐渐溶化到没有踪迹。
周策爬回岸上,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那木筏越漂越远。他身处的山谷静谧无言,背后远方的山峦笼罩在雾气与云岚之中,有金色的光芒勾勒出朦胧的轮廓,神祗般洞彻淡然的矗立。
而前方,黄昏的天空中还残余着盛夏晴朗的瓦蓝,逐渐被西方浓艳的橙红与橘黄驱散。湖面如镜,偶有微澜。天空中有大片大片鱼鳞样的云瘢,细小的云朵倒映在水面,绛紫、鼠灰、粉蓝、雪白、淡红、金红、金黄,仿佛湖面上绽放的七彩睡莲,那只小小的木筏便在这天河之花中慢慢漂浮。它所前进的方向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在如镜般的天与地之间凝成一条细细的黑线,仿佛这眼前一切壮美景象的归途。
湖面的波浪轻轻拍打着木筏,在耳边发出规律的声响,少女垂下的卷发被打湿。她仰起面孔,闭上双眼,如同沉入梦乡。
而周策立在石头上,如同第一次学会表达喜悦的新生儿般,缓慢而生涩地开始微笑。他的眼神依旧固执而专注的停驻在那只远去的木筏,柔软而温暖。方靖看着他,又转而和他一起望向那已经开始有些模糊的木筏,眼中没有了郁结,胸口蔓生的种种也不知何时消散,被湖水清澈成安详的一泓,从浅浅的哀伤里渐渐生出一丝丝的喜悦。周策微笑着,伸出自己的双手,他击打着拍子,轻声唱起一首歌来……
歌声缓慢而清晰地响在耳底,一直到头顶的灯光蓦然间亮得刺痛了眼睛,方靖猛然才发现电影已经结束了,旁边的人正乱纷纷站起来往外走。
他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只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梦里惊醒的心悸。抬脸看的时候,正看见李奉倩盯着他在笑。他觉得心里顿时有些慌乱,连忙站起身,有些掩饰似的跟着前面的人急急往外走,还回头对李奉倩嘟囔着解释:“有点看愣了。”
李奉倩笑他一句:“这样的片子,放完演职员表也不会有惊喜的。”
他们俩随着人流的末尾走出去,前头不断有人小声抱怨,“什么嘛,根本看不懂”“好闷喔”。
在电影院旁边就近找了家茶餐厅,两人坐下来。起初,方靖还能“嗯”“啊”地回答李奉倩几句话,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人在面前晃着手,抬头一看,李奉倩盯着他的面孔,问:“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想什么呢?”
方靖笑笑,说:“没想什么。”
李奉倩热心地凑过来,带着几分八卦和诡秘的表情回到刚才的话题:“我说,周策那件事到底……?”
方靖打趣她:“我还以为你是有良知、有道德、有理智、有素质的新一代四有粉丝,怎么也这么八卦?”
李奉倩脸上红都不红一下,说:“怎么,我饭他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个大八卦,你不告诉我,我天天晚上钉你的小稻草人。说嘛,周策胃病住院到底真的假的?”
“胃出血,大医院开的证明,还能有假?”
“首映式当天昏倒,这也太巧合了吧?莫非这是安排好的?”
方靖笑,本打算从衣兜里掏香烟,却看到桌子上禁烟的标志,只好喝一口杯子里的冰水作罢。“要安排这个,除非是神仙。这件事我也觉得蹊跷,但实在懒得去问。要问我,还不如去网上看八卦来得过瘾。”
李奉倩扁了扁嘴。这时候刚好上了菜,她吃下一只烧卖,赞不绝口,夹了一个到方靖的碟子里:“这家店烧卖做得很好吃,无论早中晚,我只要来就必点。”
方靖吃了一个,味道果然不错,吞下去又问:“你看这片子看了三遍,不会觉得闷?”
李奉倩想了想,做出一副坦白从宽的表情,斟酌着字句,说:“其实……如果不是影迷,是有点闷。但看完第一次,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完整,于是看第二遍,不断补足缺失的细节。接连三遍看下来,才觉得好像完成了一幅拼图。虽然不敢说完全看懂了,但我还蛮喜欢这片子的。”她喝了口水又问:“你呢?给点专业人士的意见,你看出什么来了?”
胸口处的灼痛似乎仍有余温,方靖的眼神一瞬间又恍惚起来,下意识地去摸打火机。片刻,他才开口。
“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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