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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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在黑暗中躺了几秒钟,才发现那个呻吟声是真的。于是他抬起手,碰了碰周策的后背,发现睡衣上全都是粘腻的冷汗。
“怎么了?”他推了周策一下,周策咬紧的牙关中又是一声闷哼。
他翻身坐起来,发现周策在床上把自己缩得像一只干虾,背部紧紧弓起,一只按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抓着床单拼命往嘴里塞,脸上早已挂了薄薄一层冷汗。
“喂,你、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方靖一下子睡意全无,紧张地盯着他。
“我的胃……”周策脑门上青筋暴起,吐掉嘴里的床单,因为疼痛而歪斜的嘴角间,口水把床单濡湿了一大片。
方靖还在愣神的时候,周策突然仰起头,大叫了一声,在昏昏沉沉的夜色中听起来让人遍体生寒。
然后,他就倒下去了。
温雅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鞋跟在瓷砖地面上刮擦出一阵尖利的声响,刮得方靖耳膜发疼。
方靖赶忙从长椅上站起来,迎着她走了几步,一句“医生怎么说”还没出口,温雅一记直拳正中上腹,打得他一个趔趄,又跌回长椅上。
“你他妈的有没有脑子啊!”温雅压低了声音怒吼。方靖被她揍得胆汁都要呕出来,嘴里一片酸苦,喘了半天才平过气去,一抬眼,只觉得她根根头发都在暴怒中倒竖着。
“不送医院难道看着他死在我家?”
温雅双眼圆睁,看外星人一样瞪了他半天,说:“送也别送这种大医院!”嘴唇掀了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他醒了,你进去看看吧。我出去给他办转院手续,现在才五点半,幸好人还不多。”
这几句话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方靖乖乖地走进病房,看见周策死样活气地瘫在床上,脸色发灰,呆愣愣地睁大双眼看着天花板。
“这是在哪家医院?”他问。
方靖揉着肚子,恶声恶气地回答道:“第四中医院,离我家最近的。”
周策皱着眉头,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个词,想了半天,突然眉开眼笑地说:“第四中医院,很好。”
方靖还没来得及问进医院有什么好,他又说:“我记得这医院旁边有一家做清真菜的馆子,烤馕香得很。你知道地方么?”
“买买提烤串吧?知道,怎么了?”
“给我买俩来。”
方靖硬生生把一句“你大爷”咽回肚子里,冷笑着说:“你也不怕吃死?”
“嗐,你懂什么。我这是胃溃疡,吃碱性食物可以中和胃酸。买俩吧,我馋那玩意儿馋了好几年了。”
那家名叫买买提的烤串店居然也做早点,大清早的还没开张,一家三口人正咚咚咚剁肉馅儿,方靖进去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烤馕,一杯酸奶,又跑回医院,赌气似的甩到周策面前的小桌板上。
周策眯了眼,先是贪婪地闻了闻纸包里烤馕的香味,扒开袋口,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温雅在门外打电话,小声又急促地说着什么,向门里一勾手,说:“小方,出来一下。”方靖只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去,把门在身后虚掩起来。
“最近有时间没?”
“其实挺忙的……”
温雅眉毛一挑,表情松弛下来,低了头细声说:“你不看在他面子上,也看在姐面子上……”
她天青色的风衣下胡乱穿了一件皱巴巴的套装,下身却是睡裤,脚上又蹬了高跟鞋,想来,被方靖一个电话叫起就立刻赶来了。此时脸上一点脂粉也无,脸色黯淡,又带着睡意未褪的两个黑眼圈,周围全是小细纹,看起来又倦、又累,起码老了十岁。这女人平日间的神情要不然就飞扬跋扈,要不然就颐指气使,一下子放低了姿态,脸上有些恳求的神色,一瞬间居然让方靖心里很不落忍,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地就说:“温姐你别这样……”
方靖抬手搓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说:“我只能没事的时候去一下。”
温雅笑笑,没说话,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
方靖苦笑,揉了揉眼睛,说:“那我先回家……今天还有课呢。”说着,打开门,取下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外套,却看见周策正在舀他那杯酸奶吃,还津津有味地舔那盒盖,几乎暴跳,上前一把夺过那杯酸奶,低声吼道:“这是我买来自己吃的!你不是胃酸过多吗,再吃小心胃穿孔!”
温雅在门外,耳朵还贴着电话,探进头来讪笑道:“他都不怕,你怕什么?”
周策望着他干笑,说:“买买提的酸奶做得太好……忍不住就……”
方靖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握着那杯酸奶出门去了。
汇报演出的彩排进行得很顺利,不仅借到了一个乖巧的小孩,服装做得也很精致。第一次正式彩排下来,班长感动地热泪盈眶。她所饰演的“继女”疯笑着奔入后台,马上又疯笑着奔出来,又跳又叫地去拥抱每一个人。学校的剧场地方不大,空调和风扇都被停了,闷热中一片蚊雷,方靖气喘吁吁,只觉得脸上的油彩像脆皮冰激凌的巧克力外壳一样溶化,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高兴的。他能感觉到那个角色的成功,甚至能感觉到这剧场上面那些徘徊不去的幽灵们正鸟瞰着他,赞许地点着头。
郑易坐在观众席很靠后的位置,他们彩排时,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拍着手走上舞台来,说:“很好,初次正式彩排有这个水准,相当了不起了。当然,还有一些不足之处……”她掏出笔记,开始挨个点名,一遍一遍解释着角色。好不容易全部说完,又约了下次的时间,已经入夜了。
他乘车坐到望海山酒店前下车,慢慢走到门口,那里已经围了一大群记者,脖子上挂着的照相机在暮色中像丛林里的狐猴眼睛,闪着细小的红光,随时待命。那些人聚在一起抽烟、闲聊,或者百无聊赖地向四周张望,无论是在做什么,瞳孔深处都透出一种肉食动物捕猎时的兴奋与冷漠。他们看到方靖,有些人凑上来,而另一些老道的行家则无动于衷地注视着他。方靖不耐烦地分开人群,走进酒店。
电梯里播着轻柔的音乐,是蓝色多瑙河,走出电梯的时候似乎那旋律还在耳边回响。他从口袋里掏出房卡,在门上刷了一下,“咔嗒”一声,门开了。
屋里没有开灯,白得有些发蓝的光线像老式恐怖片。周策裹着一床毯子,用苦行僧一样的姿势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一部纪录片。画面是黑白的,高保真大屏幕里变幻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形状诡谲的阴影,像一部超现实电影一样毫无真实感。
他坐在周策旁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脸色灰白。旁边的小茶几上七零八落地摆着果汁和碳酸饮料的空瓶子,甚至还有没吃完的半块披萨。方靖叹了口气。
“吃药了吗?”他问。
周策盯着屏幕,说:“吃了。”
“撒谎。”
“确实。”
他站起身来,去吧台倒了一杯热水,连同药片一起摆在周策的面前,生硬地说:“吃了它。”
周策抬起头来,仿佛是对他的坚持觉得好笑,微微笑了一下,接过药片,却没有喝水,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碎,吞了下去。那笑容反而像是迁就一个任性的小孩。
方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拳头捏得紧紧的。
熊健鹏的新片两个月前早已杀青。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拍出一部电影,又怎么在一个星期、三条中南海和七大袋咖啡的时间内,把片子剪出来。也没人知道,温雅到底是通过了怎样的手段,让这电影在一个月里通过了审查。
这段时间里周策所做的只是窝在酒店里看纪录片,偶尔下去游泳,饮食和睡眠带有一种自暴自弃的不规律。无论方靖怎样逼迫,他只是带着那种迁就的微笑吞下药片,然而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依旧喝碳酸饮料、吃垃圾食物。
他没有发胖,有胃病的人很少胖得起来,仿佛被切断了枝脉的植物,只是脸色灰白,有时在卫生间吐得满脸都是泪。
两个星期以前方靖对他说:“你再这样下去,撑不到首映的。”
周策在指尖拈着一粒松子,说:“能的。”
方靖轻轻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熊健鹏的新片首映式那一天上午,他答辩结束。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满地都是四处乱飞的纸片,有一张试卷被刮到他的身上,他拿在手里,发现那上面潦草的笔迹,满篇满篇,写的都“我爱你”,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瑟缩着。
他恍恍惚惚地回了家,换了衣服。夏助理早已通知过他,会有车来接,可他没想到是一辆加长礼宾车,带着一种耀武扬威般的簇新与光洁。与之相比,周策的脸色明显就难看很多,被藏青色西装外套衬得脸色灰败,又因为打了粉底,看起来简直像恐怖片里的僵尸。一路上周策只是阴着脸,吞掉一把止疼片后,就仰在靠背上,闭着眼睛假寐。

那一路谁也不敢跟他说话。方靖仿佛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只觉得烦躁又疲惫。等到车子在影院门前停下,周策自己去走红地毯,夏助理提议大家去休息室吃点东西,方靖拒绝了,借了夏助理的大外套盖着,在车上打盹。
他没意识到自己有这么累。原本以为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会很难入睡,刚刚在车后座上蜷缩出一个形状,睡眠就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大鸟迎面扑来,意识一下子沉入全然的黑暗。距离夏助理把他叫起来的时候,好像只有五分钟,抬腕看看手表,却已经是三个小时过去了。
他撕开一包湿毛巾擦着脸,睡意仍然在眼皮之间粘连,随口问:“他不出席之后的晚会?”
“不了,一会儿就出来。”夏助理说话间嘴角抽搐似的一动一动,这是他神经紧张时的表现。方靖有点奇怪。夏助理年轻时是个北漂,在这行里摸爬打滚了少说也有十几年,很少再能有什么大阵仗唬得住他。此时看着他开着车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车里的烟灰缸几乎塞满,方靖莫名地紧张起来。
一会儿,周策走出来,一个姓张的助理跟在他身边。媒体如逐臭之蝇,哄得一下就围了上去。夏助理把烟头往车内烟灰缸里一扔,也跳下车去。
原本,方靖一直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被炒作成新闻的。周策是个孤儿又能如何?被遗弃在育幼院门口又不是他的错,既不桃色,又不暴力,除了让人有点吃惊之外,仿佛不具备任何新闻价值。然而看了几篇报道后,他就明白娱记真的不是吃干饭的,抓新闻点又准又狠。总结起来不外乎两条,一是周策与自己养父母关系一直疏远,当年他退学从艺,和家里人断绝关系;二是他的亲生父母究竟何许人也。方靖原本以为马克吐温《竞选州长》里,十几个不同肤色的小孩扑上来抱大腿叫爸爸的场面已经够光怪陆离,没想到现实永远比生活荒诞,在报纸上发表声明,扑上来抱大腿的,却不是叫“爸爸”,而是叫“儿子”了。这几天屈指一算,周策已经凭空多出十几个亲生父母,只差滴血认亲了。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可媒体似乎一夜之间就掌握了翔实又准确的资料,让整件事背后露出些许阴谋气味,方靖心里影影绰绰觉得不对劲。然而舆论永远是被媒体挟裹的。哪怕这件事真的没有新闻点,普通人看到报纸头条,还是有一探究竟的**。
他就这样在周策身边被不知多少人包围、推挤,头晕晕沉沉的,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伸过来的手臂与话筒,暴风骤雨一般的喊叫与闪光灯,眼睛几乎睁不开,白亮的光此起彼伏间,有一种近乎**的贪婪,挖掘着、压榨着那身皮囊下最后一点秘密与空间。
周策脸色发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神色痛苦不堪,已经无暇关注那些问话,机械一样被助理们夹着往车上走。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他迷茫地抬起脸,一下被闪光灯晃了眼,转头之间脸已经扭曲了,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一只手捂着嘴。
方靖只听到他“啊”得轻叫一声,觉得手臂上粘粘又热热的,一阵混了酸臭的血腥味传来,回头一看,周策的身子略歪了一歪,夏助理伸手去拦,却抓虚了。周策刮擦着两边的人,倒了下去。
两旁的闪光灯,只沉默了一瞬。再度闪起来的时候,亮如白昼,照得周策前襟上的血迹一发浓黑。
“神经性胃炎、胃溃疡、胃出血,”方靖拿着病历,恶作剧似的数着,“如果有可能,在后面加上一句‘由此引发的猝死’不是更好?”
周策有气无力地躺在医院的床上,苦笑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引得你这样咒我?”
“你活该,”他把病历往旁边一放,坐在医院的窗台上,“这明明就是你自己吃出来的毛病,怨不得别人。”说着,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肚子,“温雅还打了我。”
“那你打回去嘛,你不也打过我。”
方靖直直地瞪了他一会儿,趁他病、要他命的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抓起旁边的报纸开始大声地念这几天的新闻标题,周策大声叹气。
周策入院不过两天的时间,舆论风向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之前媒体逼得太紧,周策始终不回应,没有哪怕只言片语见诸报端。三天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呕血晕倒,送到医院后查出来说是胃出血,温雅当场发飙,指着跟过来的媒体一通大骂,声音嘶哑、眼睛红肿。周策的胃炎是老毛病,众所周知,娱记立刻被摆在了一个加害者的位置上。
有趣的是,娱乐圈就是这样,一件新闻,正着炒也是炒,反着炒也是炒。仿佛一夜之间,娱乐头条就变成了媒体从业者道德与底线的大论战。诸多演艺圈人士纷纷站出来做义愤填膺状,指责媒体逼人太甚,搞到胃出血紧急送医,又有专家出来告诫大众胃出血的严重性云云,总之又是一台热热闹闹的大戏。
温雅走进来的时候,方靖停住了,并且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妆还是化得很淡,脸色疲惫黯淡,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多少有些讪讪地笑着,故作开朗地说:“老周,你妹妹来看你了。”
周策的身子在被单里明显僵了一下,挣扎着要爬起来,急切间差点把吊瓶的架子碰倒,口中半似埋怨半似惧怕地说:“你怎么让她……”
这时候温雅已经打开门,让出半个身子。一个穿着碎花暖色连衣裙的小个子女人站在门外,体态微胖,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走了进来。
“哥。”她咬着嘴唇低低地说。
“……晓筠。”周策半坐半躺地僵在床上。
气氛尴尬,方靖溜着墙根想出门去,讪笑道:“我出去打个电话……”却发现周策的目光直直看向自己,似乎有些哀求挽留的意思,又对周晓筠说:“这是我的助理。”
周晓筠“噢”了一声,向他点了点头。温雅推他一把,说:“还不给人搬张椅子?”
方靖只好把椅子搬到她面前,离周策不过一步的距离,客气道:“周小姐,请坐。”
那女人坐下,又向他道谢。一回头,温雅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之乎也,这一来,他就不得不留在屋子里了。
周策干咳了一声,说:“你身体还好?”
周晓筠“嗯”了一声,说:“还好。”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还有四个月,小半年呢。”
方靖这才发现,她微微凸出的肚子并不是因为胖,而是怀孕了。周晓筠脸色却红润,一张圆圆的苹果脸,齐耳短发,眉眼间的神情仍然有些天真,虽然怀了孕,可看上去还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只是,眉梢眼角间,与周策果真没有半点相似。
这一会儿,两人似乎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沉默下来。
周晓筠咬了咬嘴唇,轻声说:“咱妈,这几年眼睛不大好使了,可你每部电影她还是都看的,只是不让爸知道。咱爸年初刚过了六十岁整寿,在酒店开了一百多桌,也算热闹,但就是看着不痛快……”
周策没说话,脸上毫无表情。
周晓筠话说得虽慢,可多少有些语无伦次,仿佛下了决心,不管怎样都要说完,也不看周策,自顾自地道:“你离开家那么多年,其实爸妈没一天不惦记你,只是日子越久,就越不好开口的。我这次是和我老公一起来的,他在这边有生意,顺便接我来大医院做个检查。你出事那天妈就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那头哭,说看见你呕血晕倒的新闻了,让我不管怎么样都要见你一面,看看你有事没事……”
“我没事。”周策说。
“……没事就好,”周晓筠被他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哥,你脾气其实和爸一样,都倔。你也知道他那人,一到气头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过后肯定会后悔的。当年他也不是有意要……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么,爸妈疼你其实比疼我还多。爸从来不对我有什么期望,因为我是女孩子,只要嫁对人,这一辈子就算有着落了。可你小时候又那么聪明,哪个长辈看了都说你有前途……”
她看周策不说话,几乎哭出来,哑着嗓子说:“这一算,已经过去七八年了,毕竟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还化解不了的……”说完这句话,眼泪就当真掉了下来,从挎的古奇皮包里抽出一方手帕,抽抽噎噎地擦着鼻子。
周策长叹一声,说:“别哭了,都快当妈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成个泪包。”
周晓筠听了这话,泪越发止不住。周策又叹了口气,坐起身子,拉过她的手轻拍了两下,说:“这么娇贵,真不知道你老公怎么受得了你。”
周晓筠这才破涕一笑,笑容娇憨羞涩,皱了一下鼻子说:“他才不敢……我老公说,等你身体略好些,要请大哥吃饭……”
方靖悄悄走出去,小心地掩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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