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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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雅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推说太忙。这并不是借口。汇演之前班长的神经质日盛一日,自嘲说自己月经都吓没了,这种叫做“紧张”的病毒一样传播给了班里每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
汇演之前的晚上,方靖睡得很好,早上起来刷牙洗脸,心情非常平静。换好戏服化好妆,他和另外五个人躲在剧院入口处,看着舞台上的灯光骤然亮起,幕布慢慢拉开,舞台上的灯光柔和微蓝,像黑暗中的水族馆,一种没有形体的东西隔开了舞台与观众席。观众席上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椅背,轮廓模糊地浮在黑暗的幽光中,只有过道坦荡清晰。
方靖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既不激动,也不恐惧。他知道片刻之后,自己将顺着这条过道,冲破那层无形的东西,走上舞台。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奥兹国历险记》里的一段话:
多萝茜问:“我怎样才能到他那里去?”
“你必须步行走去。那是一个长长的路程,要经过一个国土,它有时是光明快乐的,有时是黑暗和可怕的。无论如何,我将用一切我所知道的魔术帮助你,使你避免灾祸。”
“你不能同我一块儿去吗?”小女孩子望着小老妇人,恳求她,因为现在她是她唯一的朋友。
“不,我不能这样做,”她回答说:“但是我将吻你,没有一个人,敢伤害被北方女巫吻过的人。”
…………
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方靖手足突然一片冰凉。他总是这样,从小到大,考试之前之后都不紧张,唯有发成绩的短短几分钟,心脏狂跳汗出如浆,时间漫长得不可思议。戏服并不厚重,可已经粘到了一起,湿塌塌地贴在后背上,有细小的汗珠蛇一样顺着脊梁骨爬下去,让他痒得想把自己的皮撕下来。谢幕与鞠躬之间他极力地分辨着这掌声中究竟有几分是公式化的敷衍,有几分是真心实意的赞美,而那些漂浮在昏暗光线中的面孔晦暗不明。
一出门就感到强烈而繁盛的阳光扑面而来,像是**的清油,建筑物和树木草丛每一处浅色都在反射着白光。楼道里的阴暗与湿闷被夏风一扫而空,心里也无端敞亮了许多,仿佛有很多同样阴暗与湿闷的东西也被统统清理干净。这样的感觉让人想笑又想哭。班长第一个发疯,朝前跑了几步,猛然跳起,把手里的一团纸投篮一样扔了出去,正中路边的一个垃圾箱。
一班人在附近一个小酒馆里从早上喝到中午,从中午喝到晚上,有人走,又有别人被电话叫过来。有越喝越高兴的,有越喝越伤心的,啤酒、白酒,喝得一塌糊涂,酒馆打烊以后方靖居然一点记忆都没了。天亮的时候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是在一个同学的宿舍里凑合了一晚。床上横七竖八挤了三个人,满床的臭袜子味熏得他直泛恶心,又加上宿醉,跳下床狂奔到男宿舍的厕所,几乎连胆汁都吐出来。
简单洗漱了一下,寝室里一个男生回来了,见他穿戴整齐要走的样子,说:“着什么急?吃点东西再走,今儿早上有热腾腾的大包子。”
这男生端了两个硕大的钢精饭盆,两根手指还勾了一个大塑料袋。方靖把桌子上那些鸡零狗碎划拉到一角,铺了张报纸让他把早饭放在上面,跑到床边用力摇那张上下床。
“起来起来!吃早饭了!”
下铺起来一个,懵懵地去了厕所,另一个吼了一句“别吵!”,把自己埋在毛巾被里,闻着香味儿,又起来了,自己动手盛粥喝。上铺那哥们儿被方靖摇得七荤八素,哼哼唧唧地说:“头晕……我晕船……今早上的包子什么馅儿?”打饭那哥们儿说:“素三鲜。”上铺那位说:“嗯,那得逮一个。”说着就起来懒洋洋地穿衣服。
宿舍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有三个铺位已经卷好了,露出下面的光木板。方靖就坐在其中一张光板床上,用一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吸溜吸溜喝绿豆粥。去厕所的那一个也回来了,隔壁寝室有人过来探头探脑,被打饭那哥们儿吼了一句“想吃就进来”,嘿嘿讪笑着也溜了进来。五个大老爷们儿脸上都带着宿醉的青眼圈儿与困倦,没精打采地吃着早饭。
回想起来,昨天喝酒的时候都是些豪言壮语。今天酒劲一过,话题便现实起来。
上铺那个晕船的,问隔壁寝室那个:“你什么时候去成都?”
那人说:“还没定,最晚也得下星期走。你们寝室谁留下?我那一堆碟,正愁送不出去。”
“二子家成都的?”
“嗯,我老头在电视台给我找了个实习的职位。”
问的那人咂砸嘴,颇有些羡慕:“电视台多好。我可能得跟剧组了,又累,钱又不多。”
“听说老五要出国?”
老五吃了个包子,含糊道:“没影儿的事儿,我那破英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是供不起了,就有这个打算,也得先干上两年把钱挣出来。哎,方靖要干嘛去?拍电影?”
方靖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怎么会引到自己身上来,喝了口粥说:“我还没想好……”
“你不是跟那个叫周策的做助理吗?我还以为你以后要混电影圈儿了就。”
“是啊,当助理哪能当一辈子。”
“我也不知道……”方靖放下搪瓷缸子,烦躁地把头发抓得鸟窝一样凌乱。哥几个看看他,也不言语了。
打饭那哥们慢吞吞从自个儿床铺里摸了一盒中南海出来,丢一根在他肚子上。自己点了火,抽了一口才说:“你要是实在没想好,要不要去演话剧?”
“话剧?”方靖把烟叼在齿间,愣愣地重复道。
“嗯。小剧团,新成立的,还不到两年。主要几个人我都认识,感觉挺处得来,已经说好过去了。”
方靖点了火,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一瞬间口腔里全都是辛辣苦涩的尼古丁气味,呛得他咳嗽起来。
八月的时候,传来《鼓盆歌》入围一个欧洲电影节的消息,这时候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周策,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
周策打电话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他闲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出国散散心也好。方靖握着电话踟蹰了半天,说,还是不去了,我找房子搬家呢。
周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你要搬家?方靖说是,因为房东一家九月就要回来了。
周策说,那你找到房子,告诉我一声。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方靖靠在墙上,长出了一口气。
那个电影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对国际奖项如此饥渴的国内电影界来说,也算是一件大事。今年也有几部大制作尚未公映时就放言要冲击国际大奖,到了儿全都没了声息,偏偏是这么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导演的小成本制作获得垂青。一时间,国内的媒体也闻风而动,不单是几家杂志纷纷出了跟《鼓盆歌》有关的专题,从导演到演员,也开始有长篇累牍的报道。
方靖看了几篇报道,内容大同小异。杂志上对《鼓盆歌》的评价倒是比较有意思,他常看的那本杂志对这部电影的获奖前景不是很乐观,因为主题中隐约带有宣扬安乐死的意味,而众所周知,这个题材是颇犯忌讳的。导演熊健鹏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解释说,这部电影和安乐死无关,讲的是一种东方人对生命的哲学。言下之意也颇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如果他获不了奖,那是因为东西方文化犯冲,不是因为他的电影不好。
周策走了以后大约一个星期,他开始陆续收到明信片。在贯穿城市的河道中掌舵的水手,靠在斑驳的红砖墙角,二楼的窗口盛开着紫红色的小花。节日里穿着文艺复兴时期衣裙的人,脸上还像几百年前那样带着雪白面具。壮丽的教堂。老人们围坐喝咖啡的小店。这些明信片背面只有邮票和他的住址,空白的一半上什么也没有。但他知道那是谁寄的。
颁奖那天晚上,他本想约李奉倩去一家酒吧,那家酒吧的卫星电视可以收看颁奖典礼的现场报道,结果李奉倩要加班,说自己可以在网上看视频。
因为不是周末,酒吧人不多,他挑了个离电视比较近的座位,又让服务生把音量调大,要了盘奶油焗海鲜饭,慢慢吃着。
起先的歌舞脱口秀,一大堆花团锦簇的东西过去以后,就到了重头戏。《鼓盆歌》的导演熊健鹏得到提名但落败,镜头吝啬地在他脸上停驻不超过两秒便迅速挪开。获奖导演是个巴西人,方靖听说过,但此人名字太长,始终记不住他到底叫什么。巴西导演激动得面孔通红,一路跟人握着手走到领奖台上。
然后是最佳男主角。周策的面孔第三个出现,是他那段神经质的独白。镜头一闪,刚才那个失意的中年男子,正穿着燕尾服坐在椅子上鼓掌,笑容英俊不凡。
颁奖嘉宾是个德国导演,穿了一身银灰色晚礼服,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手持金色信封,拆开后,面露些微惊讶,凑到话筒面前,混了德语口音的怪腔调,念出两个生涩的字:周策。
电视里欢声雷动。饶是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多少遍周策获奖的场面,方靖依然被这个结果震得手微微一抖,看着屏幕上那个人微笑着,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
当真是,好演技。
满面都是东方式谦虚的微笑,一双眸子却神采飞扬,完全是志在必得的信心。周策已经走上了领奖台,哪怕在那位德国导演大牲口般壮硕身材衬托下,却不觉得矮小拘谨,相比之下反倒显得挺拔修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燕尾服黑白分明,一身潇洒又倜傥,举手投足间当真是影帝风范,全然想不到一年前这个人还在国内被骂得狗血喷头,老花瓶三个字生根一样在头顶盘旋不去。
他一边闷笑一边拿着桌上的柠檬水啜饮,心想这老奸巨猾的家伙手里必然攥了一长串名单要挨个感谢……
周策捧过奖杯,一开口,是流利的英文:“很意外获此殊荣,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努力。我希望《鼓盆歌》的导演熊先生能上台来,和我一起领这个奖。”说罢,便做个手势。台下又是一片掌声。
熊健鹏高大而魁梧的身影从台下站起,三步两步走到台上。这时方靖才发现,他已经把那部大胡子完全刮净,露出面孔,算不上英俊也算不上帅气,与原先土匪一样的扮相相比,只能说是长得还算干净。方靖盯着他的背影,无端觉得眼熟。
熊健鹏走到台上,和周策握手拥抱,共同捧起那尊沉甸甸的金像微笑,摆了个pose供台下记者拍照。片刻,周策又凑近话筒。
这时他的笑容却变了。那种仿佛可以被叫做“影帝模板”一样的表情瞬间从脸上褪去,消失得不留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顽童式的狡黠与奸巧。
“At·this·moment,the·irony·of·my·life·reaches·a·peak。”
方靖愣了两秒,正在回味这句话到底做何解释,屏幕里的周策,突然一把揽过熊健鹏,与他拥吻起来。
闪光灯疯狂地亮起,台上的两人却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几近猥亵的舌吻。

方靖终于想起这个人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
邓观那部僵尸片里,也有这样一个身高近两米的壮汉。
只是在那段影像里,他衣着褴褛、脸上又涂抹着浓重的油彩——谁能想到,十多年前一个在僵尸片里出场几分钟就被电锯斩死的小龙套,十多年后,居然是国际影展获奖影片的导演。
电视里依然花团锦簇,一派浮华。
方靖对面前的海鲜饭,完全失去了胃口。
周策回来的时候照例在机场被围堵。方靖看到报纸上的新闻,觉得他今年红得真像炉子里的烙铁,不但**新鲜,还无比刺激。
几日后周策发短信来,要他过去吃饭。方靖进门后满屋子东张西望,周策问:“你找什么?”
方靖说:“找那尊金奖。”
周策哈哈大笑,说:“温雅拿走了,且让她新鲜两天再拿来给你玩。”
方靖扳住他的脸仔细打量:“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么淡泊名利的人。”
周策轻轻挣脱他的手,说:“正好相反,前几天夜夜抱着它睡觉,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亲自下厨煲汤,动作无比熟练地剖一条鱼,上锅清蒸。又开了一瓶白酒。
毕业时的聚餐锻炼了方靖的酒量,饮了两三杯才有醉意,借着酒劲和周策开玩笑。
“熊大导演刮了胡子还是蛮帅的。”
“他听了一定老怀甚慰——颁奖典礼前一天晚上刮掉的,盯着镜子看了很久,说差点认不出自己。”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吻下去——你做事之前从来不过脑子吗?”
“要搞恶作剧,就玩得热闹一点,大家看得也兴奋,皆大欢喜——不好?”
方靖端着杯子咯咯笑:“你也不怕影响你的前途?”
“我又没有公开出柜,不过是给媒体再添点谈资。好好先生的形象我扮得太久了,自己不腻,难道观众也不腻么?”
方靖嗤了一声。
周策抿了一口酒,含在嘴里,仿佛品酒、又仿佛若有所思,分几次细细咽下,慢慢开口道:“回来之后,我在想……”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方靖胃里猛的一沉。他突然很害怕这个句子,尤其是害怕这个句子之后的部分。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笑着站起来说:“我收拾一下碗筷。”
周策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回桌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不用着急,你先听我说完。”
方靖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能老这么混下去。这个奖来得正是时候,温雅决定扩大公司规模,搞一个正儿八经的制片公司。她有人脉有关系,拉投资也不是问题。老熊还是想回去拍cult片,但在此之前他得有点本钱,趁着刚得奖,打算拍几个商业片。现在已经有了几个本子,我看着都不错,挑了一个给你。”
周策看他不说话,给他杯子里又倒了点酒,继续说:“现在恐怕你也不能拿没有毕业继续当借口了。你喜欢电影,又有天分,又舍得下工夫揣摩角色,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何愁不能走红?合约之类,温雅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签个字就可以,条件很优厚。”
“……我先收一下碗筷。”方靖说。
周策愣了愣,终于放开手。
方靖把碗碟筷子收进托盘,端到厨房,鱼骨等物扔进垃圾箱,餐具大致冲洗一下,码在洗碗机里。用干毛巾擦着手的时候,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周策坐在餐桌前的背影。餐厅里暖暖的橘色灯光下,烟雾慢慢腾起。昏黄中他一手夹着香烟,静止不动,只有那缕青烟在头顶盘旋上升,最后在空中消于无形,仿佛一点一滴流逝的时光,只是晕开了那背影的轮廓。新理了发,后脑至脖颈一处刮得很薄,露出青色的发根,被身上的白衬衫一映,似乎是多少年前文艺片里的大学生般青涩,然而消瘦的双肩与手背却暴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方靖丢下毛巾,打开门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用侧脸轻轻磨蹭着他的脸颊。
“你让我想一想。”
周策抬起没有拿烟的那只手,手指埋进他的头发梳理着,最后在他肩膀处安慰似的拍了拍。
周策在黑暗中伸过手来,从背后揽住他的腰的时候,他抬起手轻轻挡了一下,但并不坚决。这种微小的试探仿佛一种游戏似的鼓励了那只手继续的动作。
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这果然是两个人之间无可言说的游戏,哪怕是这样轻微又细小的动作都仿佛带有攻城略地般的攻占与争夺。他听见耳边的呼吸逐渐浓重起来,那具躯体的温度迅速传染到自己身上,仿佛有股热流缓缓流过腹部。
他从来不以为自己是个放纵的人,正相反,作为表演课的老师,郑易从前经常说他过于压抑自己的情感。然而当周策的手指触碰到他皮肤的一瞬间,那种旺盛的欲念却从无有中生了出来,仿佛跟着皮肤间摩擦的痕迹一路蔓延,哪怕这并不是初次。微小的触碰与试探却让他在黑夜里心跳加快,渴望开始蔓延,从耳垂到脖颈,逐渐遍布全身。
在他面前总感觉自己像个孩子,忍着羞怯的回应。他所希求的并不是发泄或者释放,是耳鬓厮磨与肌肤相亲,只有在这时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已经饥渴了如此之久,这种感觉并不狂暴也不粗野,只是无尽的甘美悠然。这是爱,还是**的假象或寂寞的谎言,他不知道。甚至这种感受是否能通过肢体的缠绵与润泽的湿吻传达给对方,他也无从确定。这时候反而孤独了,有些什么东西在胸口膨胀发热,好像汹涌的水流,却被看不见的隔膜堵塞,无法传达。独一无二的孤独,哪怕全世界的海洋都涌起温柔的暖流。
有时候,我们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总有些人在我们生命中走过,拿走我们的一部分,再把他们的一部分填补上去。我们带着很多人的记忆与生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与很多很多人作为互补而存在着。对于方靖来说,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失落在了这个孤独而温柔的夜晚。这一刻何时开始,仿佛要追溯到那个阴雨朦胧、草木如玻璃杯里刚泡开的新茶一般的清晨。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又究竟失落于何处。
一开始他在信纸上写了“周先生”,又觉得客气地有些虚伪,撕掉那张纸后写了“周策”,停下来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还是把这一页撕掉了。
是毫无任何装饰的信纸,白得如同初春之雪,只有浅浅的暗格。这张纸的开头并没有任何人名,只写了四个字:见信如晤。
见信如晤。
我一直没跟你说起,我已经加入了一个话剧社,所以你的好意我不得不拒绝。
实际上有很多事,都是真正发生了才会清晰起来。总感觉自己像看一步下一步的拙劣棋手。你的新片《鼓盆歌》我看了,震动很大。
我看过你早期的电影,比如《南门美人》,还有在学校里找到的僵尸片,自以为看到了你埋藏起来的一面,而这些电影里你的表演也就是你没有摊出来的底牌。我并不觉得你在这些电影里的表现有多出色,你的表演虽然很有张力,对比当时的年龄,甚至可以赞一声天才,但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撇开初次看完后的震惊,我觉得假以时日,即便是我,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诚恳地说,在那几部电影里,便应该是你真实的实力,也是你那时候能做到的最好状态。然而在《鼓盆歌》里,那种演技已经不是“张力”两个字来形容的了,甚至不再需要借助《晚春》里的技巧性。你抓住了“痛苦”和“喜悦”这两种感情本质上的一种东西,把它直白地摊在我的面前,而我却连这种东西是什么,都无从得知,只能被它的表象打击得体无完肤。
我原本以为我了解你,既了解屏幕上的那个你也了解屏幕下的那个你,现在看来错得很厉害。我想知道在《南门美人》与《鼓盆歌》之间这种巨大的鸿沟究竟从何而来,但我觉得自己注定无法理解。
你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缺口,很多东西在不经意间就从这个缺口中流失了。我想你自己也知道这个缺口的存在,却无力、或无心将它塞住。你在渴求着什么,只是隐藏得太好又太深,演技高明到足以将你自己都骗过去。我能想象到这个缺口是何时出现的。你心甘情愿扮演一个老花瓶的理由,其实再幼稚不过,无非是向这个世界作出你微不足道的抗议与嘲弄,像对风车发起进攻的唐吉珂德。
或许你是想让我理解那个缺口的成因,所以下意识地让我在你的身边,让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就像墨菲斯特指引浮士德。可我想我始终都理解不了,哪怕你面对面地向我解释,或者说我能明白,但不能理解。
我希望我能填补那个缺口,厚颜一点地说,我觉得你也这么希望。但我并不觉得能够做到,尤其是看完《鼓盆歌》之后。即便是我接受你的好意,也无非是看着你的背影亦步亦趋,而不是胼手胝足。这样终有一天我们会彼此厌弃,想来就让人寒冷,好像坠入结冰的河。只是我现在不够这个段数。
世界还很大,时间还很长。请把这当作少年人的自负,想知道不需要别人的搀扶,是否也能一路奔向远方,哪怕前途茫茫未知。我觉得只有这样,才有与你重新相逢的可能。到那时,才能相守。
祝你一切都好。
他把这封没头没尾的信装进一只信封,粘好,准备下午出去丢垃圾的时候寄掉它。
抬头环顾四周,屋子墙角里靠着两只皮箱,这便是他三年来所有的家当,大多是书和衣服。一切的家具,包括那台旧电视,都是搬来这里时从阁楼里捡回来的,抹拭干净,放在原地。床铺空了,枕套、床单、被罩都收进了皮箱里。书柜空了,所有的书已打进了皮箱里。衣橱里只留下叮当乱响的铁丝衣撑。
只要这两个皮箱一搬出去,这屋里便再也不会留下他存在过的痕迹。
这么一想,反而觉得不甘心。
方靖从墙角的垃圾袋里翻来翻去,在一堆废纸中找到了一卷丢弃的海报。打开一看,居然是《TheDreamers》。已经忘记怎么弄到的了。他站到床上去,用不干胶把海报贴在墙上。
跳下床,他走开几步凝视着海报。雪白而枯燥的墙,正中间便是那张鲜艳的海报,仿佛古希腊女祭司从燃烧的木枝中所看到的预言,冥冥中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存在所传达的信息。
The·Dreamers。很不错。他想着。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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