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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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月来,方靖都在学校耗到天黑才回家。
《六个寻找剧作者的剧中人》是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的代表作,这部戏的一大特点是没有分幕也没有分场,只有两次停顿,及其消耗体力。初排过后,方靖的角色定了下来,是剧中的“儿子”。在这六个剧中人里,“儿子”是一个不愿意登台的角色,始终想要离开这个舞台。所以除了结尾一场,几乎没有方靖什么台词,只需要站在一旁,时不时冷言冷语一番。然而“儿子”只要一开口,台词必定在尖酸中有一丝神经质的愤怒,几场排练下来,累得几乎虚脱。
今年经费紧张,发下来的预算较之往年少的可怜。毕业汇报演出的戏服做了一件样品,粗糙的针线活儿把班长逼得抓狂,发动全班十六个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方靖连钉个扣子都不会,缝戏服的时候,手上平白被扎出许多细小的针眼。作为导师,郑易私下找了班长一回,说毕业排演固然重要,也要搞好同学关系,逼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惹了不少怨言。
方靖正好去找郑易谈他的毕业论文,看到班长苍白着一张脸,泫然欲泣地从办公室走出去。这之后全班人的劳动强度并没有下降,排练时却有一大箱子豆奶喝,班长请客,权当谢罪。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紧张,起码累起来就没有时间想别的事情了。
李奉倩找过他一回,两人在咖啡厅里喝了点东西。见他摸出一包烟来,李奉倩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方靖说:“刚学会。”
“抽烟可不好。”
方靖骗她说:“我的角色要抽烟,所以学一学。”说话间突然想起周策说“哪个演员不会抽烟”,脸色沉了一下。
闲谈间李奉倩又问到周策的新片,露出粉丝本性向他打听八卦。方靖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说:“我已经辞职了。”
李奉倩一呆,问:“什么时候的事?”
方靖想了想,说:“一个多月了。最近事多,忙不过来。”
李奉倩看他似乎有回避的意思,闭了口低头搅拌自己那杯咖啡。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喝完咖啡两人就散了。
那是五月份。
方靖一整个班的同学都聚在一间空教室,像吵架似的开会。这次会议的主题说来可笑,是批判组里一个同学年仅七岁的小表弟,他在此片中出演“小男孩”。《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里有两个不说话的角色,“小男孩”和“小女孩”。一开始,他们是抱了两只狗熊娃娃,没有狗熊就用史努比,没有史努比就干脆用枕头。直到上个星期,有位同学才“借”到自家的表弟,总算有了真人。最后一场里,小男孩兜里有一把手枪,并且以这把手枪自杀了。他们让这位小表弟躲到被当作“树林”的椅子后面,没想到小表弟耐不住寂寞,过了一会儿,就掏出兜里的玩具水枪,向他们瞄准,嘴里发出“哔——哔——”的声音,甚至一边大喊“我是奥特曼”,一边爬到椅子上往下跳。
“还有不到两个星期了!”班长激动地大喊,拿着手里一卷报纸不断挥舞,“我不管,你就是把他捆起来,也不能让他再搞破坏了!”
“你让我怎么办!”小表弟的表哥也喊,“总不能真把我表弟捆在那里吧?我姨非杀了我不可!”
一个女同学战战兢兢举起手来说:“不如这样,我有个堂妹今年十岁,倒是很乖巧……”
“‘小女孩’已经有了!”
“不是,我想我能说服我姑妈,给她剪个短发,让她演‘小男孩’,怎么样?”
“你堂妹多高?多重?”
“一米五多,大概八十来斤吧。”
“妈的,现在小孩发育太快了!”班长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她演剧中的“继女”,有一场要把“小女孩”托进水里的戏,“我大概抱不动。谁家还有一米二左右的小弟弟小妹妹,快点贡献出来。”
“班长,你这话听起来真危险。”方靖笑着打趣她。
一片哄笑声中班长也气笑了,绕过去弹他爆栗。一班人笑闹半天,班长拍拍手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联系好学校礼堂了,咱们后天开始在那里排练。不准迟到!”
说罢,一帮人便收拾东西离开。方靖在路上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准备带回去垫他的画布。那块画布长三米七,宽一米五,是这部戏末尾时最重要的一块布景,月夜下的花园,在他卧室里横出一块很大的空间,把为数不多的几样家具都挤在了墙角,那位置宛如君王一般渊停岳峙、目下无尘。方靖已经跟这块画布较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劲,只剩收尾的一点工作。他在屋里脱外套的时候还在盘算,到底能不能赶上下星期的正式彩排。
换上那件沾满颜料的旧工作服,他又顺手打开了电视,频道里刚好在播一首老歌,《许我向你看》。周璇的嗓音在午后的阳光里软软地飘散开来。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
我苦守着一个共同的信念
今天才站在你的面前
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
我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
今天才有你伴在身边”
他一边小心地涂抹着画布,一边忍不住就跟着哼起来。
“你的面貌还像从前
我的相思已经埋心田
你不让我吐露一言
只能对你多看一眼”
画布上是一片寂静的夜色,月上中天,一切花草树木都笼罩着淡淡的白光,方靖用小号的画笔蘸着颜料细细地涂抹着,不知为何,一瞬间很想恶作剧地换成大号画笔往上填色块,画成《月夜下》的那种样子。想必,会很拙劣吧……
就在这种顽童一般的恶作剧心态下,电视里传出的一声近似于尖叫的问话声,像一杆长矛,直直地刺穿了他,正中心窝。
“周先生!您真的是领养的吗!”
他如梦方醒,猛地转头,才发现“怀旧金曲”不知何时已经播完,突然插播的娱乐新闻画面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一部独立电影里的手摇镜头。
画面被挤挤挨挨的人群占据着,哪怕空隙中也是数不清的话筒与急骤亮起的闪光灯。这一切的正中,是戴着一副大墨镜的周策,神情厌倦地被助理和保安簇拥着,被蜂拥的人群挤过来挤过去。
他没有说话,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对这样的拥挤有些不满,紧闭的嘴角处有几条小小的皱纹。夏助理和几个方靖不认识的保安头上都是细细一层油汗,神情紧张地推搡着不断扑上来的记者,挡掉那些从四面八方送到嘴边的话筒。
嘈杂的背景声音中,夏助理的声音微弱而无力:“大家请不要挤……让一让……无可奉告……”
然而更加洪亮、更加尖锐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话。
“请问你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周策!周策!看这边!”
“你和养父母多年不来往是因为这件事吗?”
混乱与吵杂终于告一段落,镜头回到主持人身上来。那个妆容精致的小女生以一种造作的口吻兴致十足地向观众通报这场大八卦的始末:
“……著名演员周策,近日来被踢爆与其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根据记者了解,周策父母曾被诊断为患有不孕症,周策在两岁时被领养,此前一直住在美信基督育幼院。有匿名知情人士透露,周策多年来一直私下捐赠该育幼院,此前卖掉名下的丰华台豪华公寓,亦是因为该育幼院基金会筹款……”
方靖已经没心思去管画布,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上一搜,便是铺天盖地的新闻。网络上的八卦一向比纸媒来得狠且准,已经翻出了周策与他父母的血型不符作为例证,另有周策十九岁时从学校退学,与家里断绝关系,以至于到二十四岁签约艺星之前,不得不靠在煤气公司扛煤气罐过活。网页上所配的新闻图片是周策小时候与父母的合照,那对夫妻看起来与周策确实没有丝毫相似。
一个熟悉的名字也出现在屏幕上:蒋天敏,周策被丢弃在美信基督育幼院的门外时,襁褓里塞的一封信上,所拥有的名字。这篇文章在末尾处呼吁周策、或者说“蒋天敏”的亲生父母现身。
他下意识地去摸桌角处放着的那包烟,抽出一根叼着,点上火,尼古丁苦涩的味道顿时充溢口腔中。
真好笑,他想。已经是耳鬓厮磨多时的人,还需要从网络上得知他的身份。

那个寒冷的早晨冲破记忆的重重障碍在脑海中变得清晰,像是黑暗的海面上慢慢浮起的一尾鱼——
“……科尼斯堡,改了个名字叫做加里宁格勒,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德国精神上的首都、过去的那些历史,全部烟消云散。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就仿佛人生被偷走了一样。”
记忆里,周策的这句话,仿佛也带着那天早晨冷冰冰的寒意。
方靖是被敲打玻璃的声音惊醒的。睁开眼睛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愣了一会儿神,才发现头顶半截窗户外蹲了个人,正扣扣地敲打那扇窗子。似乎在下雨,窗玻璃上一片雨痕。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好像是周策。
他披了一件衣服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门边,打开门,果然是周策,冻得脸色发青,在门外跺着脚,脚上只穿着一双拖鞋。方靖连忙让他进去。
“你干吗不接电话?”周策像狗一样甩着头发上的雨水,僵硬着在单薄的风衣下瑟瑟发抖,“打了几十遍了。”
方靖抹了一把脸,驱散睡意:“抱歉,我晚上一般都设置成静音。”
他把周策带进屋里,找了条干毛巾给他,又去厨房泡了一杯很浓的热普洱。周策尖着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小口小口喝掉大半杯,脸上才恢复一点血色,在椅子上大声叹着气:“终于活过来了。”
方靖背对着他,在自己的衣橱里翻找半天,才找到一套干净些的睡衣,递给他,说:“你洗个澡吧。”看着他接过去,眼睛里全是血丝,终于忍不住又问:“怎么弄成这样?”
“没回家,一直在酒店住,那帮狗娘养的记者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搞出火警。我他妈正睡觉,听见火警响了,披了件风衣就跑出来。操他祖宗,一下楼就看见一帮人围在那,守株待兔啊?老子就跑了,在车上打电话给温雅,才知道她到别墅避风头去了。开车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把那帮狗娘养的甩了,又想起上次送你回家的时候见过你家的门牌,跑这试试。”
周策显然已经被大雨和愤怒激得失去了平日的风度,一开口就是脏话,发泄似的前前后后骂了三分钟才停嘴。
方靖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等他住了口去喝茶,才问:“你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周策好像被那口茶噎住了一样,转过头去看他墙上一幅《永别了,武器》的电影海报,喉结艰难地动了两下,好不容易才把那口热茶吞下去。
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散发着暖暖的光,仿佛把这夜色切割成阴阳两界,方靖站在暖光的包围里,看着周策的手指的在洁白的马克杯上投下的阴影。
“去洗个澡吧。”他说,打开了浴室的门。
周策往他简陋的浴室里探头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唇,放下茶杯,走出屋子,径直往楼上跑去,光着的脚在楼梯上踩出咚咚的闷响。
“喂!楼上不行!”方靖着急地叫了一声。
“怎么不行?”周策略带恶意地回了一声,随即又从楼上深处传来他大声的赞叹,“浴室很漂亮呀!”
方靖三步两步地追上去,在主卧的大浴室里看到了他,正坐在浴缸的边上,用手试着水龙头里放出来水的温度。
“楼上是人家住的地方,他们全家都在国外,让我帮忙看房子的。除了打扫卫生,我从来不上来。你要洗澡,还是将就着用我楼下那间吧……”
还没等他说完,仿佛是故意要跟他对着干似的,周策剥掉风衣,咚地一声跳进浴缸,舒舒服服躺了下来,连衣服也没脱,就这么把自己浸在浅浅的热水里。
“……真舒服,不想动了。”周策闭上眼。
方靖下死力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没有起来的意图,只好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说:“我下去把换洗的衣服和毛巾拿上来。”
拿了睡衣、毛巾、浴液,又重新烧了一壶开水,等他再次回到楼上的时候,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已经消失了,满屋都是蒸腾的水汽。印着浅蓝色大丽菊的浴帘隔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灰色影子,掀开帘子,才发现是依然穿着衣服躺在里面的周策,眼睛闭着,好像已经睡着了。
方靖把睡衣和毛巾挂在墙上,浴液摆在洗手台旁边,又在浴缸外放了一双拖鞋。才待起身时,发现周策的眼睛下面有一圈隐隐的青白,冒出浅浅胡茬的脸颊也多少有些松弛与皱纹,一层油亮亮的细小水珠凝结在皮肤上,整个人看上去疲惫又放松。
他凝视着这张面孔,片刻,站起身来,刚想要离开,却没想到浴缸里那人好像僵尸复活,突然伸出手来,**地搭在他手腕上,往后一带。方靖瞬间失去重心,倒下的时候伸手无意识地一抓,连浴帘都扯了下来,哗啦一声,连人带浴帘,都倒在浴缸里。
方靖的肩膀磕在浴缸边上,疼得连骨头都在打颤,幸好大半个身子都被浴缸里的周策托住,倒是压得他在自己身下闷闷地哼了一声。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周策从背后牢牢地抱住,数次坐起又数次跌落回去,终于忍不住暴怒起来,向身后大吼道:“你他妈找揍是不是?”
周策的双臂从他腋下伸过去,把他按在自己胸前,安抚似的用下巴在他后颈上蹭着,轻声说:“对不起。别动、别动。”
方靖沉默了一会儿,咬着牙低声说了句:“有病。”顶开他的肩膀,在他身边拱了个位置躺下来。
浴缸不小,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却还是显得很挤。热水不断从水龙头里涌出,脚底被水里小小的热流挠得有些发痒。方靖仍然抱着那块浴帘,半眯着眼睛,仰面看着在雾气中朦胧了的灯。周策在他旁边躺着,侧过身子,用手撩起一捧一捧的水,恶作剧似的淋在他的头上。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滑进浓密的鬓发中。
方靖厌烦地拨开他的手,随口问道:“有烟吗?”
周策在浴缸里笨拙地在浴缸里翻了个身,半个身子探到浴缸外面,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从风衣里掏出一包烟。仍旧是维吉尼亚细过滤嘴香烟,他抽出一根凑到方靖嘴边,让他叼住,又打了火,自己也拿了一根。
两人维持着这样不舒服的别扭姿势,沉默地躺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
一口烟吸进肺里,方靖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头轻微有些眩晕。他仰起面孔,看着自己吐出的青灰色烟雾慢慢升腾,渐渐融入水汽之中。
“对不起。”周策说,手轻轻婆娑着他的肩膀。
“嗯。”方靖懒洋洋地应道。
“你从我这什么都学不到。”
“嗯?”
低低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沉闷地撞击在浴室的墙壁上,被氤氲的雾气与灯光抹去了形迹。
“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表演。”周策的声音很平静,既无抑扬也无顿挫,仿佛一段拙劣的台词。“你说想跟我学表演,可我从没上过正式的表演课程,连业余的也没上过。”
“可你的演技很精彩。”方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充满苦涩的讽刺意味。
“因为我是天生的演员。”周策也以一种自嘲来回应他的讽刺。
“我被领养那一年,差不多已经三岁了,能记得很多事情。只是长得单薄,他们以为我还不到两岁。我的养父母本来是不孕的,领养我两年之后却意外怀孕了。养母带着妹妹回家的第一天,佣人、亲友,所有的人都在围着妹妹转,没人理会我。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隔在那个圈子之外……”
“要说我什么时候开始表演生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不需要刻意入戏,因为我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表演。扮演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学生,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能出戏,因为一出戏,什么都结束了,没人再需要我——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的。”
“我时常觉得我的人生是被什么人偷走了。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那些曾经经历过体验过的东西,究竟是我真正在感受,还是说,仅仅是演技而已……”
“后来我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把我放在镜头里,我才发现,或许有一种方式,我可以用这样的虚伪去追求一种真实。只是我的真实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喜欢虚伪的东西多过真实的东西。再后来,我也觉得,连我自己,都更喜欢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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