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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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周策倒是睡得很好,方靖被自己手机设的铃声闹起来的时候,他也只是翻了个身,近似梦呓地咕哝了一句“早安”,又沉沉睡去。方靖蹑手蹑脚下床,穿好衣服去上课。
学校的功课和毕业排演越来越紧张,方靖故意不提复工的事情,每天只是在学校里打混,温雅也佯作不知。周策好像根本不在乎,可有时候又叫方靖帮着他对台词,神情看起来竟然相当认真。
某天周末,方靖在周策家留宿,大早上被喊起来,说是出去吃早茶。
周策带他来到一家粤菜楼,进了雅间,就看见温雅和一个壮汉坐在桌前,正哈哈大笑,正是周策新片的导演。见他们进来,还一本正经地跟方靖握了下手,自我介绍道:“熊建鹏,文艺工作者。”
在片场时,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位叫做熊健鹏的导演,但那时他总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沉默而严肃。此时穿着一身油渍麻花的大号牛仔服,一部大胡子脏兮兮的都打了绺,看上去像是熬了几个通宵,面色憔悴,眼窝青黑,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说个不停,满嘴透着一股痞气的京片子。方靖不过问了句“熊导演在好莱坞几年”,这人大手一挥,就开始神侃。
“嗨,这一说得有七八年了,咱哥们当年也是怀揣一颗红心去接受资本主义腐蚀的,可到了那一看,我操,这他妈真叫一个牛逼!编剧、制片、导演,那哪叫团队啊,整个儿一出电影的流水线。跟那帮洋姜一比,咱当年那些玩意儿也就哄哄小学生。把我激动的呀,心想哥们就在这扎根了!”
“拉倒吧你,”温雅拆他的台,“这么几年也没见你拍过什么。”
熊健鹏一指温雅,对方靖说:“瞧瞧,瞧瞧,不是咱文艺界的人说话就是不上道。咱在国外拍片儿还能在海报上写‘密斯特·建鹏·熊’吗?哥们在国外就叫Eric·Xiong啦!”
“那您拍过的电影……?”
熊健鹏兴奋起来,大胡子一抖一抖的:“《鬼门关II》看过没?你不觉得跟第一部相比,第二部才是精华?”
方靖心里大窘,赔笑道:“我没看过第一部,不过第二部确实不错。”
“不错?爷没把那帮洋妞吓出屎来!老美拍枪战还凑合事,恐怖片完全是外行,就会拿点血糊糊充门面。咱搞出来那才叫恐怖片,精髓就是讲究个悬疑,为美国人民制造心理上的紧张感……”
周策捧起茶杯喝茶,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所以那个系列里面,第二部卖的最差,连北美地区每周票房榜都没上。”温雅扑哧一声笑出来。
“操,那是老美不懂得欣赏,跟他妈一帮吸血鬼似的,不见点血就不来劲,俗,忒他妈俗!”
方靖忍着笑听他跟温雅和周策互相抬杠,发现这位导演拍过的电影大多是恐怖片,又以续集为主,方靖看过的寥寥无几,有些连听都没听过,很难说得上混得有多好,可是言谈间却能感受到,他确实是热爱着恐怖片的。
“哥们这混了七八年,转眼一看,亚洲电影全面入侵好莱坞!国内的剧本一车一车往美国运,又是功夫片又是恐怖片,哥们当时就傻了!妈逼没想到这先进生产力就在自个儿家门口!小包袱一打,又回来了。”
周策打断他的神侃,说:“这部戏拍完,下一部电影给咱小方个角儿?”
熊健鹏打量一眼方靖,爽朗大笑道:“帮助年轻小同志,是咱优良革命传统,这还能有二话?”说着却顿了顿,拿眼去杵温雅:“不过这部戏拍完,哥们的饭辙还没找准呢。”
“有你姐姐我在,还怕嗅不着款?”温雅霸气十足地吐出一个烟圈,“跟你说一声,外景地联系好了,你可别又给我耽误了。”
“事儿妈。下星期就开拔,怎么样?”熊健鹏抡起蒲扇那么大的巴掌,用力一拍周策,差点把周策拍到桌子上。
香港导演彭浩翔曾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然而这句话却是哪怕纽约电影学院也不曾写在教科书上的:这世上副导演怕导演,导演怕制片,制片怕投资人。制片人或许对电影美学一无所知,但他们的后台却大得令导演们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就好象明朝皇帝派去前线监军的太监。熊健鹏的水准虽说不知比杨庆差出几条街去,却有温雅这么一个好帮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连他磨蹭了足足一个星期才要去拍外景,资方和制片愣是一个屁都没放。
外景地在郊区,交通便利,单程来回不过三四个小时的时间,连周策都说这次出外景最舒服不过。临走时嘱托方靖给他喂猫喂狗,又说书房里的资料可以随便翻看,只是不准**门去,言语间脸上颇有些守财奴的吝啬神情。
方靖胡乱答应下来,却知道自己八成没功夫去陪老猫和库乔闲耍,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学校的事情忙得他焦头烂额,师兄已经去了奥地利,写了封电邮报平安,说已经勾搭上语言班里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洋妞。他回信问如何联系便宜的灯光师,却如泥牛入海,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忙着和洋妞蜜里调油。
直到一个星期后,老家寄了一箱子东西过来。母亲在报社工作,每个月都有五百块的优惠折扣用以购书,他对此垂涎已久,春节时列了张单子,要母亲代买。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要的八本书,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三公斤,却被压在箱底,其余全都是吃食,把一个三十五公斤的大箱子撑的几乎变形。
随寄还有一份食谱,是父亲手写的,里面详细列举了如何利用箱子里的食材做菜。方靖看到“金针木耳猪肝汤”七个字,一瞬间只觉得那股熟悉的鲜美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不由得满口生津。小时候母亲在外跑新闻,一回家父亲便煲这汤,他也跟着打一回牙祭。只是自己租来的小公寓里连个砂锅都没有,他想了想,便决定去周策家里煲一锅自己喝掉。
去之前他先从超市里买了几块整治好的猪肝,到了周策家,发着白木耳和金针准备下锅的时候,陈太来了。
陈太看见他很是高兴,连说:“纳拨方拧那能懂得拨汤?敌个是细生活,纳年轻拧么耐心,高拨俄来。”
方靖推辞了几句,被陈太一番疑似武林秘籍一般的“煲汤精要”大道理唬住,乖乖交出厨房的主导权,泡了茶,在厨房跟陈太聊天。
陈太今天脸色不太好,双颊有些不正常的红色,说话时喉咙里还有点痰音,第三次回过身去捂住嘴咳嗽的时候方靖终于忍不住问:“阿婆身体不舒服?”
“小感冒,恩么事体。来了家吃自药了,老快好了,就是嗓子还伐大瑟衣。个几天俄哈么过来,来了家歇了海,今朝过则好多了,才过来一趟,看落这屋里厢加龌龊。侬不晓得,我敌个年纪多休息反而对身体不好,帮机器似的,伐多转转就生锈哦,应该多运动运动。”
方靖低头看看,地面上的白瓷砖连缝里都是雪白的,实在看不出哪里“加龌龊”。陈太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年轻时多有劲、多能干。他想起自己当医生当得有洁癖的祖母,笑了笑,也没再多言。
汤用慢火煲了一个多钟头,又放进猪肝,撒了点细盐,炖了大半个小时。厨房里也因为火上的瓦罐变得暖呼呼的,陈太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脸上有些油光,揭开盖子尝了口汤,神情十分专注。又盛了一小碗递给方靖,笑着说:“尝尝阿婆的手艺。”
方靖接过来,用勺舀起一点含在嘴里。虽不是父亲煲出来的那种味道,也已经是十二分的鲜美了。刚想拍几句马屁,就听见库乔在抓厨房的门。厨房和后院相通,库乔在外面玩,这时可能是闻到香味,就想进来讨食。

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只是下意识的,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么做的后果。
库乔刚拱进来的时候,一阵冷风也钻了进来,吹得方靖寒毛一竖。背后传来豁啷一声。他回过头,陈太已经倒在地上,手里原本拿着的大勺正在地上滴溜溜乱转。
方靖慌了。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几分急智的,起码救护车来之前记得关了炉子。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挂上号,又跑去周围的银行,一咬牙取了五千块钱出来。
他在病房外面等得六神无主,几乎快哭出来的时候,一个大夫从里面走出来,见到他,摘掉白口罩,劈头盖脸地训道:“你们家是怎么照顾老人的,嗯?老年人气虚体弱,感冒是个大事!转成肺炎了怎么办?”
方靖被他训得唯唯诺诺,赔笑了半天,又去办住院手续。柜台后的护士问:“你是家属?”方靖愣了一下,说:“不是。”护士又问:“家属呢?联系电话填谁的?”
陈太儿女都在加拿大,可方靖并不知道她老伴的电话,又不能写周策的手机号码,只好说:“先填我的,我马上联系家属。”
方靖给周策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着急,说:“你先别打电话给陈大叔,我马上回去。”
办完住院手续,他又回到病房。医院里的空气很难说是洁净的,来苏水的味道里夹杂着一股令人喉头发痒的药味和臭气。病房里两排床位,陈太睡在其中一张上,白晃晃的日光灯,照在医院贴着白瓷砖的墙壁和地面上,泛起一片冷冰冰的金属光泽。他在身后轻轻掩上门,于是走廊上便像是被隔绝的另一个时空,杂乱的脚步声、小孩啼哭声、医生办公室的电话声、病人和家属的说话声,嘈嘈杂杂地汇成一股洪流,在门外轻微地躁动着。病房内仿佛是一出上演着人生悲喜剧的舞台。一个躺在床上的民工,专注地用目光搜寻着地上的烟屁;一家子人围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孩子的母亲正在用一根棒棒糖逗着他;一个中年妇人坐在一张床边,床上是一个不停咳嗽的中年男子,那女人缩紧了手脚抱住怀中一只黑色的皮包,警惕地望着过往的人;一个愁眉不展的年轻妻子,正默默吞咽丈夫舀来的糖水黄桃罐头……
床上的陈太双眼紧闭,灰白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几乎可以看见头皮,稀疏的鬓角遮不住一块老人斑。她矮小的身材蜷缩在医院的白色被单下,佝偻着的背脊,简直像要被厚重的被子压扁一样。她输液的那只手枯瘦,几乎可以透过干瘪的皮肤看清下面的针头。方靖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动手给她掖一掖被角,又摸了摸她的手,手心很烫。
手还没缩回去,陈太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手心烫得怕人,吓得方靖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
“阿观,阿观侬回来看俄了…”
陈太浑浊的眼眶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眼神却是迷茫的,双颊上一片病态的砖红色。浓重的痰音,让她的喉咙听起来像个破风箱。
“阿观侬这趟要学点好,温小姐、温小姐又哭了,侬晓得伐……伊是好姑娘呀,侬为啥老是酿伊哭呢,侬让侬阿嗲来在侬温伯伯面前头那能告代?阿观伐要再闹了,婆婆求侬了……侬闹得实在太不像言话了,偷了窝里厢的钱去鬼混,侬爸爸门起来,俄伐能伐讲呀……俄哪能晓得侬阿嗲居然能介狠心呢?……俄伺候侬窝里两代,从小看侬长大个,俄阿伐想侬走歪路……侬阿嗲忒狠心了呀,忒狠心了呀,举家拧走了,拿侬自界丢在个里伐管,害侬死了么有人企收尸……俄了个边天天夜里厢做梦阿梦到侬来寻我,侬伐要恨婆婆……”
陈太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手却死死抓住方靖,泪眼迷蒙中,脸上的神色又是绝望、又是祈求,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阿观,婆婆对不起侬,侬伐要恨婆婆……”
方靖听着,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着、沉着,像是要坠入一个深渊,万劫不复。
周策赶到医院的时候,柜台前的小护士看了他好几眼,似乎想确定墨镜下的那张脸是不是屏幕上的那个人。他没心情废话,跑到护士所说的病房外,看到方靖抱膝蹲坐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上,正在愣愣地出神。
他半跪在方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方靖一张脸几无人色,下唇却咬得几乎出血,被他一晃,猛然惊醒,看清面前的人,咬紧的牙关里抖抖索索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声音里几乎有一丝哭腔。
周策被他急得出火,丢下他跑进病房,看见陈太睡在病床上,好像很安稳的样子。背后方靖跟了进来,小声说:“陈太当时出了一身汗,我没想到只是开门,风一吹进来她就晕倒了……都是我的错……”
“那陈太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住一个星期的院就没事了。他还说陈太平时身体很健康,不会有事,但老年人毕竟体弱,陈太发高烧了……”方靖连话都说不完整,只是一个劲儿地自责,“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周策坐在陈太的床边,伸手探了探陈太的额头,体温确实很高,但呼吸仍然平稳。他又翻检了一下床头摆的药,发现大多都是消炎退烧的常见种类,想来没有什么大碍。一转头,却发现方靖不见了。
“一老一小,简直要害死我!”周策烦躁地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追出门去。
他一直跑到医院门外才看见方靖,靠在一堵墙上。周策在他旁边缓了口气,才觉得他状态不对,伸手在他面前晃晃,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策推推他的肩膀,说:“吓着了?陈太没事的,你别太自责。”
方靖突然转过头来,动作像机械人一样,视线逐渐在他面孔上聚焦,张了张嘴。
“你一定要活在他的阴影下吗?”
周策愣了一下。
“陈太是邓家以前的女佣,对吗?”方靖依旧呆呆地看着他,“是她告诉他父亲,他从家里偷钱,才被断绝父子关系。”
四月的风已经有了些许暖意,钻进周策的脖子里,只觉得围巾与皮肤之间一片燥热。医院对面是连成一片的药房,不断有人行色匆忙地进去抓药。间或有几家卖殡葬用品的店,远远传来一丝香火味,门口的纸钱串子噼噼啪啪打在门楣上。然而这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快镜头,在周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好像龙卷风,而龙卷风的风眼是平静的,凝固一般,只有方靖低低的声音传来。
“我找过以前的报纸,他是酒后驾车出的事,凌晨三点多和一辆集卡相撞,从高速路上翻下去。报纸上说他当时的车速大约有一百二,所以车子摔得稀烂,人也几乎凑不齐个整的。他家里人都已经去了加拿大,是你和温雅办的后事。”
“他不仅酗酒,还吸毒,和很多人鬼混,我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好在哪里,值得你这样怀念,连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要聚拢了在自己身边。他是自己害死自己的,你又能报复谁?”
他看着方靖,只觉得手脚冰凉,胃里开始剧烈地疼痛。
方靖也回看着他,笑容悲哀又温柔,眼神里却有一种陌生的决绝。
“你和温姐其实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生十年,如果十年前遇到你,绝不会让他把你的人生搞得这样一团糟。只可惜,什么都晚了。”
他说完便站起来,裹了裹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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