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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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晚春》首映酒会上回来,方靖总觉得他和周策前一段时间那种疙疙瘩瘩的气氛一扫而空。或许真是否极泰来,学校的毕业排演进行得很顺利,师兄虽然忙,但介绍了几个出色的美工给他。角色已经分配好,方靖拿到了“经理”这个角色,虽说只是配角,戏份还挺吃重的。一打听,他们比别组的进度还要提前许多,方靖忍不住暗自有些得意。周策的新片已经开拍,忙碌起来。方靖跟过几次,总觉得学校的事情忙不过来,向温雅告假,被骂了一顿以后也准了。
新片导演是个大高个子,目测大约超过两米,人长得又黑又壮,乍一看像人立起来的狗熊,不太爱说话,留了一嘴络腮大胡子,没事还戴副大墨镜,好像要把脸完全藏起来一样。让方靖奇怪的是,温雅对这大胡子的照顾简直有点过分,不光帮他找投资、找制片,甚至帮他拉来了名演员助阵,鞍前马后,十分殷勤。
不知温雅到底是看上这大胡子那一点。
但这个念头没有深入下去。自从《晚春》的首映酒会回来,方靖似乎放下了很多东西,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清楚明白的。过去几个月时间仿佛一场大梦如今初醒,什么邓观什么风筝什么电影,都是这梦里浑沌暧昧的细节,一旦双眼睁开,便只能在心里留下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天本来约好去吃一家新开的饺子馆,临时一搅,也没吃上。方靖打电话约了李奉倩出来,补了那顿饭。
李奉倩坐下的时候满脸不高兴,把手袋往旁边的空位一扔,就慢慢地去脱自己的线手套,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往下拽。
方靖殷勤地把菜单递过去,见李奉倩只是瞄了一眼菜单便不搭理他,不由满脸谄笑,绰着李奉倩老家口音道:“您老,今儿想吃点嘛儿?”
李奉倩没撑住,噗哧一下笑出来,狠狠戳了方靖肩窝一下,抱怨道:“你那天连个电话也没打!我还以为你让人绑了呢。”
“我哪知道啊,我就一龙套……”方靖尴尬地笑,“吃点什么?”
李奉倩还是不看菜单,说:“这饭店有一样特别的,咸鸭蛋黄松瓤饺子。别的随便,这玩意儿给我来一斤!”
两人等菜的时候又聊起电影,李奉倩一个劲儿地夸道:“最后那个镜头真是好。末尾也没提饭店小老板到底怎么振作起来的,自那个镜头出来,就让人心里暖洋洋的。一句废话都没使,画面干净利落。我看赵登云老了老了,说不定借这片子又能火一把。”
“是吗?”方靖讶然,“这是小制作电影,宣传也没投入多少。”
“嗐,这不刚赶上个寸劲儿吗?”李奉倩撇撇嘴,“你看元旦期间这几部片子,哪有几部像样的。这几天你没看影评吧?基本说的都是《晚春》,影评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逮着这片儿往深了分析,现在都有说它是以后现代主义解构一代人的了。我跟你说,如果影评一股脑都是叫好,这八成是资方的枪手,就跟《苦夏》似的,早晚还是会被观众抛弃的。但凡影评人开始给这电影安上一些连自己都弄不大明白、云山雾罩的高深词儿的,这就说明这片儿要红。”
“我是真没感觉出来。”方靖很认真地回答她。这时候菜陆续端上了,他停了一下。
“这么说吧,亲身参与拍摄的时候才觉得,这里面有太多巧合,太多意外,好像随时出个小错,这电影就砸了。而真正拍出来的东西,要和最初想拍的东西一比,好像又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李奉倩多少带点奚落地笑他道:“哎呀,听你说的,跟个导演似的,明明还是个龙套。”
“任重道远呀!”方靖一笑,往嘴里塞了个饺子,鸭蛋黄松瓤,味道很香。
两人边吃边聊,就聊到了师兄和朱诺身上。朱诺在外地拍片,本来是打算约师兄一起出来,没想到他回了个电话,没精打采地说晚上不想出门。
“闹别扭了,”李奉倩做了个苦相,“朱诺和胃痉挛周二的时候在电话里吵了一架,打电话给我,气得直哭。”
“怎么回事?”方靖有点诧异,“他们俩感情一向不错啊。”
“要我说,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很不值当的。”李奉倩用筷子划拉了一下一条醋鱼,利落地挑掉鱼刺,“是这么着:胃痉挛说过年的时候,趁着放假,互相去拜见一下家长,把关系就这么确定下来。朱诺不大愿意,觉得为时太早——其实她都没跟家里说交了男朋友——也没直接跟胃痉挛说不行。前几天胃痉挛给她打电话,又说这件事,朱诺说他们剧组过年没假,胃痉挛一听就急了,说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俩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朱诺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哭得直噎气,说胃痉挛不尊重她……”
“他们俩交往也才半年吧,现在就去见家长是不是早了点?”
“胃痉挛再过生日就二十六了,你以为他不着急啊?”李奉倩认真地说,“朱诺也是,你不愿意去,早说啊,何必挨到现在?我估摸着胃痉挛已经跟家里说要带女友回去了,朱诺这算是塌塌的台,他才急了。”
“我觉得这事儿师兄没理。朱诺还是新人就接了这么好一个剧本,剧组要是真不能请假,她也不能硬逃跑吧?只要感情稳定,年轻人还是事业为重。”
“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李奉倩又奚落道,“胃痉挛可比你大好几岁。要是见了面,你也劝劝他。吵了架,总不好让女孩子先开口别这个茬。”
“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
“那可不!”李奉倩瞪他一眼,“别看我没恋爱经验啊,周围的人分分合合好几对儿了,多少人就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吵翻天的?别看朱诺平时大大咧咧的,在这些事儿上心眼儿可细了,一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去。”
“成成成,”方靖给她的杯子续满水,“我还得叫一斤饺子,带回去冻着。你别说这鸭蛋黄馅,倒真是香。”
“津门第一!”李奉倩挑眉一笑,“对了,差点忘了。”她抓过搁在一旁的包翻起来。
那帆布包单说容量起码能顶一个三十五升的小号登山包,也不知道女孩子出门带那么大个包里面到底塞了些什么,找起来也不嫌麻烦。方靖看着李奉倩在里面寻宝似的掏了半天,终于掏出本书来。
“喏,给你的。”
接过来一看,书皮倒是挺漂亮,淡蓝色底面描金花纹,只是那书名让他的脸忍不住皱成一团:《霍先榕诗选》。
“哎,我说你,什么意思啊?”李奉倩故作生气状,“这好歹是我负责的第一本书啊。这是样书,还没上市呢,我还特地要霍老师给你签了名。”
“我又不懂……”方靖随手翻了翻,只觉得上面都是字而已。
“要学习啊,年轻人,学海无涯!”
李奉倩的好意被方靖彻底辜负了。那本诗集拿回去好几天,他连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二月底一放假,八成又要玩疯了,得趁着这之前把能赶的都赶出来。于是毕业排演、论文,连续几天的资料查下来,看见方块字就倒胃。
正是周五晚上,方靖占了自习室一张桌子正在复习,书本被惨白的日光灯一映,眼前白花花一片,只觉得脑子都是浑浑沌沌的。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一激灵,跑出去蹲在自习室门外,按下接听键。
“干嘛呢?我在学校自习。”
周策低沉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温雅让我问你,这个月上了几天工,还想不想领工资?”
“……嘿嘿,宽限两天,让我把论文写了……”
“嘿嘿,”周策学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给你开工资条的可不是我呀。”
“得,逼死人了都。”
“明天下午你总有时间吧?来我这儿吃饭,陈太回老家了,我从惠来定的菜。”
方靖背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行啊。我得挂了。”
第二天他睡到中午才起床,出门的时候发现天空里飘着细细的雪。方靖不由得想到,再过几个星期,老家那边也该开始下雪了,地上又是厚厚的一层,会有小孩子在上面嬉闹、打滚儿。只有这城市,雪花落到地上就融了,连点水渍都不会留下。

到周策家的时候也就下午五点多,天色有些暗了。客厅里亮着灯却没有人,方靖在门口换了鞋,听见后面有笑声,拐到厨房一看,是温雅坐在后院的门廊上,看着库乔满院子乱转扑雪花玩儿。
“温姐。”
温雅回头看他,鼻头和耳朵被冻得红彤彤的,脸庞半埋在衣领的毛边里,一瞬间笑得小女孩般娇憨。“来的真早,老周在上头呢,”她指了指楼上,“我出来抽根烟。”
方靖三步两步咚咚跑上楼梯,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周策姿势僵硬地坐在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盯着一本书。他刚想说话,周策回过头来,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方靖凑过去一看,差点喷出笑来。老猫在周策肚子上圆圆地盘成一个球儿,把周策的左手臂当成枕头,睡得正香。周策保持这个姿势想来有段时间了,怕吵着老猫睡觉,居然一动都不敢动。
他蹲下身子,轻轻地把老猫托起来,放到旁边书柜的篮子里。老猫在篮子里的破毛衣中翻了个身,用尾巴和脚爪蒙着脸,依然睡得香甜。
“猫奴。”方靖小声骂了一句。
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搂住方靖的腰往后一带,他无可避免地跌到周策的怀里。那双手插进他衣服里面的时候,带来一股冰凉的寒意,激得方靖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周策在轻轻地咬着他的后颈骨。
“瘦了这么多?”背后,周策轻声说,唇齿间的气流掀动他耳边的头发,痒痒得又透着些**。
那张躺椅在周策身下摇晃得厉害,方靖努力挣扎了半天才稳住重心,用力把他的手从自己腰里拽出来:“妈的,你手怎么这么凉!”
周策从后面抱着他,手劲很大,任凭方靖在自己怀里别扭地蠕动。“换洗的衣服带了?”
方靖耳根一阵臊红,刚想说话,门铃响了,周策一分神,他得了个空子钻出来,一边笑一边去跑下楼去开门。
惠来楼的菜分量不多却很精致,焖鱼翅、草菇蒸酥、鸡汤鱼卷,温雅还特地要了一壶黄酒,放在锡壶里温着。喝了一盅她便提议划拳,方靖说:“我不会。”温雅说:“不会就学,我教你,灌死丫的。”方靖吃吃笑着看周策:“不是说胃不好不能喝酒吗?”温雅在盅子里倒酒:“他那是胃寒,喝黄酒暖胃。怕什么?你不知道,新学的手香。”周策拿筷子划拉盘子里的菜说:“那是打麻将!”温雅把酒盅往方靖手里一塞:“一个理儿!划!”于是五魁首六六六了半天,有温雅这等高人从旁指点,方靖居然真的灌了周策几盅,于是温雅又掳袖子跟周策划。
周策酒量不大,不一会儿眼圈儿就见红,连连告饶:“不行不行,干脆罚我拣碗。”
温雅笑得两粒拇指大的珍珠耳坠在鬓发间一个劲儿乱颤,说:“且饶了你,不过待会儿你得跟我对账,还得把那堆信看了。”
“什么信?”
温雅看向方靖。方靖说:“温姐跟我说来之前去一趟公司,我就去了。帐目和信都在我书包里,我去拿。”
周策叹了口气,“你们俩,真是煞风景。”说罢便站起身来把碗盘往厨房里拿。
方靖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扶了椅子站稳,晃了晃头。温雅笑道:“俩老爷们儿喝不过我一个女人,什么事儿这叫!那天姐姐我高兴了,非把你们俩喝趴下不可。坐着,我去拿。”
她站起来走到沙发上,说了句“真沉,大学生也该减负”,翻开书包,一股脑儿把里面的东西都抖搂在沙发上。
方靖看见自己那堆笔记里一个淡蓝色的封面,灯光下烫金书皮一闪,暗叫一声不好,刚走过去,温雅已经拾起那本书来了。他心惊胆战地楞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坐着好,还是该走过去好。
温雅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沉默地翻开其中一页。不知是不是错觉,方靖觉得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这时周策从厨房走出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方靖愣愣地盯着温雅的背影,悄悄走到她背后。
“当你轻轻——拂过我生命的——阴翳——也带走——我眼底的——忧伤——”
他突然念了出来,声音很大,怪腔怪调的语气里有些恶毒的笑意。
温雅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手上的书已经被周策抢走。
“我将带来的——金盏菊——用力——抛了出去——”
周策身高在一米**左右,把书举得很高,温雅跳了两下没有够到,气急败坏地大吼道:“你他妈的别念了!”
两人抢夺间已经有了些厮打的味道,周策左躲右闪,嘴里仍然不停,努力辨认着字迹念道:“热泪——涌出之前——它们消失在——黄昏的山峦——”
温雅从后面踹了他的膝弯处一脚,周策吃痛,身子一矮跪倒在地板上,她趁机夺过书,咬着牙下手去撕。书太厚,撕了两把没有撕开,她狠狠往周策头上一扔,书背擦着他的额角飞了出去,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至于嘛你?”周策从地板上慢慢站起来,唇边仍然挂着那种恶毒的笑意。见温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又说:“你说这人写来写去,还是拿七八年前的东西蒙事儿,恶不恶心?”
“我操你大爷!”
他弯腰捡起书,抚平封面上的皱褶,冷笑道:“不知这穷酸上哪嗅了个款出的书——不会是你吧?扎蛤蟆又扎到你头上了?”
“我们俩的事儿你他妈的管的着吗!搁这儿起什么腻!”
“你他妈的自己犯浑愿意养个小白脸,我当然管不着!”周策冷笑,把书扔在沙发上。
“你这、你这……”温雅脸色涨红,半天缓不过气儿来,抄起沙发上的皮包跑出门去,连鞋都忘了换,把门在身后摔得山响。
周策哼了一声,往躺椅上一倒,随手摸起方靖一本笔记胡乱翻着。
方靖默默地捡了碗,又从厨房里找了一瓶胃药,和温水一起端给他。
周策阴着脸接过药瓶,倒了几片药出来,也没喝水,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了咽下。
“你要看信吗?”方靖在地板上坐下,打开一个牛皮纸袋,见周策一声不响,又试探着问,“那,我来念,你要是想看,我帮你打开。行吗?”
沉默了半天,周策才“嗯”了一声。
那些信件因为周策不肯看,积攒了很厚一摞。大多都是影迷来信,间或有几封银行账单。方靖估摸着周策这会儿八成没心情去听自己账户里的数字,念了寄信人地址后就丢在一旁,捡着影迷来信里那些好听的念。只是不知道是被追捧惯了,还是今晚心情确实不好,周策始终捧着他的笔记一句话不说,眉头之间的皱纹丝毫不见舒缓。
方靖念信的时候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刚才那场争吵就像小学生恶作剧一样幼稚,周策对霍先榕的恶意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然而对温雅来说,那只不过是她“未来的前夫”,她又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方靖拿起一封信,盯了好久才说:“这信是不是寄错了?蒋天敏是谁?”仿佛为了缓和气氛一般,他翻过去念寄信人地址的时候还是带着笑的:“美信基督育幼院……”
话还没说完,那封信突然在眼前消失,他的手被一股大力带得往前一趔趄,抬头看时,周策正扯着那封信,咬着牙恶狠狠地撕着。
对半,又折起来,又对半,又折起来……
几把之后,那封信已经被撕得烂烂的,周策一把把那些烂纸丢了个干净,邮票大小的纸屑静静地飘落在地板上。
他闷头倒在沙发上,把毯子拉上去蒙住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瘦削的肩膀在毯子下紧紧合拢,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
方靖慢慢站起来。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到底有几个情人。”他安静地说,突然有些自嘲似的一笑,“人情不过一张薄纸,揉多了也就破了。”
他从钥匙扣上解下周策家的那一串,因为手太抖,拧破了拇指一小块指甲。
“钥匙,我放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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