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即便是亲身参与过《苦夏》的拍摄,方靖仍然没有想到这片子拍出来居然是这么一种狗皮倒灶的东西。
按照导演的原意,这个爱情故事无非是个载体,他真正想拍的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个人的努力无法抵抗时代的洪流,在挣扎过之后,主角选择了平静而有尊严地告别人世。这样具有希腊戏剧的古典悲剧美被弱化地几乎连渣都不剩,正相反,这电影刻意突出的是爱情戏。虽说这种罗曼蒂克拍得非常唯美,但从剧本而言,为了增加戏剧冲突,硬往里塞了段三角恋。那夹三的女配角,在片场看她拍摄倒不觉得,现在一跑到镜头上,简直让方靖恨不得动手把她从胶片上挖出来。
周策在这片子里保持了他一贯的不靠谱,倒是秦晓楠这个新人,虽然还有些生涩,举手投足间已经隐隐有了大明星的气质。联想到那次绯闻把她炒得红红火火,方靖在心里装模作样地预言此人会红。然而,即便是她一个人独立苦撑,这片子的水准依然随着情节的推进迅速下滑,到了结尾,真就变成个三流言情剧的德性。这么说来,她倒是和导演的原意非常吻合,希腊悲剧女英雄,人不能胜天。
方靖看得实在忍不下去,偷眼观察李奉倩,只见她也是一脸死相,不断伸手去揪眉心,好像发烧时老辈人会去揪眉心去火一样。
等到电影放完,李奉倩随着人群往外走,一直低头不语。方靖看她蔫的可怜,忍不住问:“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李奉倩没精打采地摇摇头,突然咬牙切齿的说:“去酒吧!我需要一点酒精!”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酒吧,李奉倩一反往日中文系淑女的模样,张口就要双份威士忌不加冰,一口灌下,辣得半天回不过神。方靖忍不住帮她点了一杯百利甜。
那杯威士忌让李奉倩的脸迅速红了起来,或许在酒精的刺激下她也有精神了,张口就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方靖苦笑:“说了你也不信。这是导演与资方拉锯战的战果。”
“亏我还那么看好这个导演,”李奉倩从包里掏出隐形眼镜盒,一边摘隐形眼镜一边愤愤地说,“这种电影,只好靠明星去骗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除此以外,一无是处。杨庆都沦落到拍这种东西混饭吃,电影界真的没希望了!”
她摘掉隐形眼镜浸泡在眼镜盒里的液体中,又掏出平时那副眼镜来带上,嘴里还不停,一路骂着杨庆和资方,而且越骂越刻薄。方靖一边小口啜着他的橙汁,一边赞叹,不愧是中文系才女,一个脏字都不带,但假如杨庆站在这里,只怕立刻就要找个绳上吊去。
李奉倩噼里啪啦说了半天,突然低下头苦笑道:“偶像真的是个符号化的东西,一旦从符号变**,梦想就真的要破灭了。”
方靖几乎一口橙汁喷出来:“何必这么严肃?不过是看周策演了部烂片而已,他以前的片子也谈不上有多好。”
李奉倩手指压在玻璃杯的边缘,用指肚细细婆娑着杯口,若有所思地说:“其实这电影也不至于那么烂,只是他演得太敷衍了……简直有点没职业操守那样的敷衍。”她挥挥手,“好吧,我不单是在说他。这一阵子工作不是很顺利,一下子有点沮丧。”
方靖安慰她道:“你再怎么说毕业也不过一年,工作不顺是正常的。”
“嗯……不是普通的不顺……”李奉倩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沉默地仿佛磁带上两首歌之间停顿的空白。方靖没有试图去搭话,从碟子里拈了一粒花生米咀嚼。最后她终于开口,语气里还是有一丝犹豫:“这么说吧,我觉得我一直都活在一个过于理想化的世界里。现在终于发现这个事实,很是羞愧。”
李奉倩好像下定决心,要喊出“国王长着驴耳朵”一样,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最近我们出版社要出一套书,关于九十年代文学的,其中一本是一个叫霍先榕的诗人。你听说过没?”
“没有。”方靖在记忆力搜索半天。
李奉倩诧异了一下:“你没听说过?他以前很有名的啊,先锋派诗人,我上小学六年级那会儿他出了第一本诗集,我爸锁在柜子里不让我看,我就找了个曲别针把锁捅了,为这事儿还被我爸打手心来着。”
“我家小时候也把《金瓶梅》《白鹿原》什么的锁着不让我看,那人写的不会是什么淫诗吧?”方靖取笑道。
李奉倩摆摆手:“哪儿呀,差得远了。其实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即便是写也写得很隐晦,我那时才十一,根本体会不到。我后来自己偷偷买了一本他的诗集,包了书皮藏在书架里,隔一段时间就会抽出来看看。这习惯一直保持了很多年,奇怪的是,我每长大一点,就觉得越能读懂一点。起初是读懂了里面那些隐晦的性暗示,觉得这人不正经。后来,又读懂了那些性暗示下隐藏的东西,比如诗人对爱情与自由的渴望,又觉得那些描写无比地美。”
方靖摇头苦笑:“我对诗歌一窍不通,唯一能读得下去的东西就是剧本和小说,要是讨论毛姆,我倒是能插上话。”
李奉倩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娇憨地瞪他一眼,又说,“他之后出的那几本诗集我也有买,颇多佳句。然后沉寂了一段时间,突然开始出杂文,居然完全不能看了。”她叹了口气,眉头之间浮现几条小小的细纹,“这次跟他打交道……才知道岁月能把一个人改变到什么地步……”
说完这句话,就仿佛沉浸在自己心事里一样,愣愣地出神。方靖等了半天,才问道:“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李奉倩苦笑,“老愤青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向这社会妥协,二是继续愤下去,愤成个老怪物。其实,诗人无论是十七八岁,还是七老八十了,这种仇天恨地的样子倒是很可爱,只是现在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还像那么没头没脑地激愤,总觉得这几年他一点进步都没有,很幼稚。作为粉丝,暗暗地有些伤心罢了……只是,我也理解他……现在出诗集基本都赔钱,以前那几本都是自费,而且是他太太掏钱的,好像两人感情不好闹到分居和这个也有关系。”
方靖插嘴道:“他太太是出版商?”
李奉倩有点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他太太就是温雅啊,周策的经纪人。你不知道吗?”
方靖大吃一惊,心说我怎么会知道?小心地摇摇头,说:“确实不知道,我以为温姐还没结婚的。”
“他们结婚得有两三年了吧?不过要说认识就更久了,好像是温雅还在投行的时候。”
“温雅?投行?”方靖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
李奉倩也吃了一惊:“是啊,她以前是投行的咨询师,后来辞职了跟周策一起自组公司的。”
“……天啊,到底是你混娱乐圈还是我混娱乐圈的?”方靖用手搓脸,“怎么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霍老师说的。”李奉倩无意义地摇摇头,“我还以为这是公开的秘密呢……”
这之后,无论方靖怎么问,她也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几天后又是《晚春福顺祥》的首映,总体而言比《苦夏》低调,不但请来助阵的明星模特少了很多,影院的规模也小。这次李奉倩光棍许多,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穿了一件暖暖和和的羽绒服,也没有在外面挤着围观周策,直接入场。
只是没想到,这部电影,她倒是真该穿一件小礼服来,才配得上这份敬意。
方靖没有想到,王老大几乎是拼了一条手臂拍出来的火烧云,被提到了片头。
电影给了他一个大特写镜头。他年轻而稚嫩的面孔上,白色的粉与幽暗的眼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却是空洞的。火烧云在他脸上投下了金红色的光芒与浓重的黑影,形成了奇妙的阴阳两界,又加上妆容的黑白二色,仿佛在他脸上争夺地盘一般泾渭分明,这种不协调感居然生生透出一丝绝望。
隔壁坐着的一对老夫妇不断扭过头来看他,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电影里那个熊猫眼的摇滚少年。方靖被看得窘迫起来,只好不断压低他的棒球帽。等到前排的人也频频回顾,甚至有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只好借了李奉倩的围巾,像阿拉伯女人一样把自己的脸包得密不透风,只剩一双眼睛在外。

他之前并没发现赵登云这个意图。导演在剪辑时,实际上对电影做了很大的改动。他把摇滚少年出现的场景提前,少年去吃面的情节又刻意突出了,造成一种对比式的格局,这少年便是饭馆小老板阿祥的一个镜像,也暗示着他过去的年少轻狂。摇滚少年的存在提醒着阿祥他年少时的梦想,以及他现在的境地。
阿祥的父亲终于去世,他在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的小饭馆里切着菜,与一个老伙计说着话,胳膊上还戴着孝。阿祥拿起一个洋葱,带着一点自嘲的悲凉笑意,说:“我就像这洋葱。什么梦想,都是自欺欺人。把那些伪装一层层剥掉,我就像这洋葱一样,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周策与方靖的对手戏一出来李奉倩就呆掉了,傻乎乎地看完,转过头去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方靖。方靖只觉得她的视线好像激光,在自己右侧的脸颊上烧出一个透明大窟窿。
真正出乎方靖意料的却是这电影的末尾。周策仍然穿着油渍麻花的白衬衫与黑色工装裤,半蹲半坐地在橱窗里,抽着一支烟。他看见完全没化妆的自己,破旧的T恤牛仔,抱着一个大纸箱,风风火火从福顺祥饭店的门前跑过去,额头上的汗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匆忙,却充满朝气。
周策一直用眼光追随着他,扭过身子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街角,这才拿下嘴里的香烟,微笑了。
根据衣服推断,应该是那天他在帮道具组搬东西,那箱子里全都是道具。那边剧务开始清场,他大喊一声“先不要拍”,一路抱着箱子咚咚咚跑过去,一直跑到蔡记的后门里去。这一幕,方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镜头里,他甚至不知道摄像机当时是开着的。
他更不知道,周策居然对自己露出了如此温柔的微笑。
心开始咚咚狂跳,好像被捉贼拿赃的小偷。
等到演完,他不准备给李奉倩任何发问的机会,说了句“走吧”,就跑到前头去了。李奉倩看他不想说话,识趣地把问题都憋回肚子里。
刚出电影院的门,还没来得及叫出租车,方靖背后被人一拍,回头一看,居然是《晚春》那剧组的一个编剧。这俩人一脸神秘微笑,也不说话,夹着方靖就走,活像绑票的。李奉倩在后面赶着跑了两步,又着紧叫他,方靖回过头去喊了句“我没事儿,你先回家吧!”
果不其然,他们带方靖去的,是《晚春》首映的酒会。
一推门,暖意和笑语扑面而来,宛如春风。这是一家酒店底层的宴会厅,屋顶上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细碎的水晶坠饰间反射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照得大厅里男男女女都光彩动人。或许是因为赵登云随性,来的宾客虽然看得出用心打扮过,着装倒并不十分隆重。不然,自己衬衫球鞋,在这种场合只怕要臊死。
编剧像是小喽罗向总瓢把子交人似的,把方靖一路拎到赵登云面前,后者身边正聚了一群人,周策也在其中。
赵登云满面红光,想来已经喝了不少,见到他,大笑着走过来狠狠抱了他一下,把他的背拍得咚咚响。一放手就叫起来:“小方混出息了嘛,三请两请都不来!”
方靖多少有些尴尬,但这一抱却让他的紧张缓和了不少,连忙陪笑道:“赵导演冤枉我,我哪敢啊?”
“少他妈的装,平时看你小子跟个愣头青似的,什么敢不敢的。借口!”
那一堆人中,颇有些好奇的目光探过来。赵登云一手扯了他,一手挥舞:“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就是那没名字的小龙套,方靖!怎么样,不错吧?还是我老赵眼光好,沙子里也能淘到金。”
一群人笑起来,有恭维的,有打趣的。方靖连忙自谦道:“赵导过誉了,我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呢。”
赵登云大手一挥:“嗨,演戏这事讲天分,和毕业没毕业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策笑起来:“赵导这是在损我呢。”
“就是损你!这么好的苗子,居然去给你当助理化装师,你也不亏心?”赵登云拿起一杯香槟,说,“好在你今天把小方拉来,记你一功,只要你自罚一杯,这事就揭过不提。大家说怎么样?”
人人都知道周策不能喝酒,赵登云这次非要罚他,拿的却是度数很低的香槟,那杯子又不大,也是存了几分回护之意,只是想当面捉弄他一下,于是人人叫起好来。周策也不推辞,拿起酒杯喝了个干净。
“……等等,这次拉我来,是周先生出的主意?”方靖问。
“是啊,你的票不是他给的嘛!他记了座次,让老张和老刘在门口堵你,这才拉来。”
方靖忍住咬牙的**,微笑着看周策:“原来是这样。”
周策坏笑着回看他。
赵登云拉着他走马灯似的介绍,这位导演、那位制片,几乎所有人都对他做出一副青眼有加的长辈姿态。方靖被灌了几杯酒,头虽然晕,神智还是清醒的,在心里暗暗分辨这些赞美到底有几分是看在赵登云的面子。
方靖好不容易才从赵登云那里脱身,见周策躲在一张长条大餐台旁,餐台上面摆了一丛巨大无比的鹤望兰,半人多高的花朵几乎把他挡得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方靖走过去,从餐台上拿了盘子往里面装食物,一边挨着他咬牙切齿:“你干的好事!”
周策端着个盘子,用叉子插着盘里的水果,不像要吃的样子,无非糟蹋食物罢了,垂头轻笑道:“谁让你不来,赵导演请,你总不敢不来吧。”
本来和李奉倩约好看完电影去吃饭,也没吃成,方靖肚子饿得咕咕叫,装了一盘子食物狼吞虎咽,一边嘟嘟囔囔地跟周策拌嘴:“连个招呼也没打,我这副穷酸相就跑过来了,也不知别人看在眼里是个什么西洋景。”
“管他们怎么想。”周策把盘子扔在桌上,随手拿起一杯苏打水。
方靖刚要开口反驳,听见面前轻轻咳嗽一声,抬眼一看,居然是温雅。她今晚化了浓妆,穿一身宝石蓝长裙,胸口开得极低,脖子上一串钻石项链熠熠生辉。她身材高瘦,猛打眼一看,要说她是来参加晚会的明星也有人信。
见方靖呆呆地瞪着她,温雅忍俊不禁地用手指点点自己下巴:“这里,沾上酱汁了。”
方靖连忙拿了张餐巾去擦,讪笑道:“温姐今晚好漂亮。”
温雅丢了个媚眼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追来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叫道:“Cindy,你跑哪里去了?我们还等着你呢!关于你说的那支股票……”
“What‘s·the·hurry?等我吃点东西嘛。”温雅从餐台上左挑右拣地取了几样吃食,往他手里一塞,那人居然乖乖替她拿着,又端了杯酒,才和那人一起款款离去。西装男从头到尾,也就冷淡地跟周策点了点头,至于方靖,仿佛从来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方靖吞下一口明虾:“温姐今晚真是漂亮。她还没结婚吗?”
“早结了。”
方靖故作惊讶,说:“是吗?我还以为她一直是单身呢。她丈夫是什么人啊?”
“一穷作家。”周策把玩着杯子,轻笑一声,“她这人,就是个栽在文艺青年手里的命。”
方靖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着东西:“我之前还奇怪温姐干嘛老看金融报纸,完全不像个明星经纪人,前一阵子才听说她以前是投行的。”
周策开口前顿了顿,口气也若无其事:“我都忘了她是投行的还是证券公司的了,反正是什么金融行业的。”
“投行薪水高收入又稳定,她干嘛转头做一行自己都完全不熟悉的工作?”
周策嗤笑了一声:“炒股票也是炒,炒明星也是炒,有什么区别。”他见方靖吃完,说,“那边有个独立电影制片,要不要去见见?”
“还是算了吧,”方靖松了松领口,实际上他穿的是普通的衬衫,没有领带,却有那种勒着脖子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刚才我都快窘死了。”
“习惯就好,以后你还会遇到很多这种场面的。”
方靖把盘子放下,半开玩笑似的道:“我不是你,习惯不了。再说,这种场面,哪是说遇就能遇到的?”
半晌没听见说话,方靖抬起眼来,发现周策正盯着自己,脸上毫无笑意,竟是很认真地吐出一句话来:“别太小看你自己。”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