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在公车上他发现指甲破的地方渗了些血。他把拇指含在嘴里吮,腥甜在口中慢慢扩散开来。
他很平静。照常去上课、自习、参加例会,和组里的同学因为灯光上的细节争吵不休,只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处什么地方,像那块指甲一样在慢慢渗血。
离寒假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父亲打电话给他,问他过年还回去不回去,他说回去,父亲倒有些诧异,在电话里说:“回来也好,你暑假都没回家。火车票订了吗?”
方靖一拍额头:“糟糕,我忘了。”
“你现在订肯定没票了,不如坐飞机吧。”
“飞机太贵了……”
话还没说完,母亲就抢了话筒,机关枪一样又响又快地说:“你别心疼那点钱!不知你这孩子成天想什么,难道你要坐大巴回来?”
方靖想说他本来就是打算坐大巴回去,母亲又开始气哼哼地教训他不体谅父母心,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又怕他反驳,说了句“就这么定了”,挂了电话。
第二天,父亲就发短信到他手机上,说已经帮他订了电子机票。这下也只能坐飞机了。
方靖走出考场的时候是下午三点,离起飞还有足足十一个小时。他拖了李奉倩去逛商场,给家里人买东西。
李奉倩很专业地在各个专卖店里挑挑拣拣,一边询问着方靖家里人的情况,一边发表意见:“给老人买东西不用太花哨,你看这个草药枕头,给你奶奶正合适——你不是说她有点失眠?”
“这东西管用吗?”方靖拿起一个枕头摇了摇,分量非常轻,凑上去嗅了嗅,也没嗅到什么药香。
“嗨,不就是个心理作用嘛,到时候你跟你奶奶吹得神乎点儿,让她相信这玩意儿管用,就管用。”
方靖看了看价钱,咬咬牙,往外掏钱夹。
付了钱往外走的时候,李奉倩突然说:“近乡情怯?”
方靖想了想,摇摇头。
李奉倩拉住他,仰起面孔,很认真地盯着他问:“你出柜了没有?”
临近年关,商场里所有人都拎着大包小包,从这一家店赶到下一家店,行色匆匆。李奉倩站在涌动的人潮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同凝固住一般望着他,清澈地像三月的溪水。
那问题像一把大锤子突然间砸在方靖心上。他缓了一会儿神,低声说:“没有。”
李奉倩放开他的袖子,默默地和他并排走着。
两人逛了半天,坐到一个咖啡厅休息。李奉倩点了一杯摩卡,吹开热气喝了一口,抽了抽鼻子,眼泪没来由地掉了下来。
方靖慌了,他最见不得女人哭,连忙抽了一张纸巾给她:“好好的哭什么?别哭了,别哭了,来,擦一擦。”
李奉倩接过纸巾,抽抽嗒嗒地说:“我、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没精打采的……我突然觉得心里很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方靖苦笑道:“果然是中文系的,多愁善感。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就哭了?”
李奉倩半是羞惭半是伤心地用纸巾盖着脸,摇了摇头。周围有人开始往这边看,让方靖更加不自在。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你想安慰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越想越觉得我可怜,对不对?”
李奉倩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是可怜你……”
“没关系,我懂你的意思。”他长出了一口气,喝着面前的浓缩咖啡,“我今天没精神不是因为这件事。虽说,我也确实不知道怎么面对家里人……但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头,我不去伤我爸妈的心。”
“难、难道能瞒一辈子么……”
“那又能怎样……”方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咖啡杯,眼神追随者在半空中升腾、然后消散的白气,“有时候谎言比真相来得舒服。”
好像要给他取暖似的,李奉倩握住他环在杯子上的手。手里的咖啡透过陶瓷散发出热量,她的掌心很温暖。
方靖抽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哭了,别人都看你呢。一会儿再陪我去逛逛,我得给我表妹买点什么。”
李奉倩擦了擦鼻子,泪眼朦胧,带着笑“嗯”了一声。
飞机晚了一个钟头,出了候机厅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下雪了。
整个停机坪空旷的天空上被浓黑的夜色笼罩,只有橘红色的灯光仿佛奋力撕开这黑暗一样散发着暖暖的光,让一切都看起来有种卡通片般不真实的颜色。细雪飘在头顶,漫天漫地,好像小时候玩的雪片水晶球。
走向飞机的一段路不过几十米,却让他觉得孤独又冷清。那不透明的夜色和细雪一直压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有了质感一样无比沉重。
下了飞机,他等行李的时候就看见父亲在玻璃门外等他。方靖的父亲方忠民已经五十三岁了,干了一辈子法医,眼也花了背也佝偻了,见到有人在玻璃门里向他招手,连忙从衣兜里掏出眼镜戴上,兴奋地踮着脚向方靖挥动手臂,又做手势叫他慢点。
不知怎么,“闾门之望”这个词突然浮现在方靖心里,一时眼里有些酸酸的。
他领了行李走出去,父亲看到他,高兴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走上去仿佛拥抱似的揽过他的肩,轻轻拍他的背。一瞬间那股熟悉的来苏水味充斥鼻端,淡淡的。方靖和父亲夺着行李,说:“我来提就好。”
父亲夺不过他,并排和他走着,说:“飞机晚点了?”
“嗯。”方靖见父亲的脚步有些跛,皱了皱眉头说,“你又犯风湿了?我妈呢?”
“我这老毛病了,你妈才麻烦呢,前几天打扫卫生累着了,在床上躺了两天。”
“要紧吗?”
“没事,就是年纪到了,她又不肯歇。”父亲带他来到停车场,打开家里那辆别克旅行车的后门,方靖一把把行李提上去,父亲笑着说:“力气不小啊。”
两人坐到车里,父亲打了一把火,没打着,又打了一把,还是没着。方靖忍着笑说:“我来开吧,我考的是手动车牌照。”方忠民尴尬地笑着,和方靖换了位置。
方靖开车的时候父亲问他饿不饿,他说饿了,父亲笑了,说:“昨天我就包了包子,胡萝卜羊肉馅,你最爱吃的。你妈在家还熬了红豆稀饭。”
“我妈还会熬稀饭了?”方靖诧异。
“怎么熬我都写在纸上给她了——你别老这么说你妈。”父亲有些溺爱地责备他一句。
方靖的母亲冯爱武是个记者,年轻时抢新闻是一把好手,家事完全无能,煮牛奶都会沸锅。等回了家,就看见她有些不安地凑上来,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说:“稀饭……”
父亲慢条斯理地换了鞋,走到厨房一看,苦笑道:“红豆放多了点……这都快变干饭了。”
方靖连忙说:“干饭也好吃。”
父亲在锅里加了些热水搅了搅,又往锅里撒了一把糖。小时候方靖爱吃红豆稀饭加糖,怕他坏牙,父亲从来不让。
家里包的包子果然好吃。父亲手艺了得,一个包子两寸来长,馅大皮薄,羊肉完全没有腥膻,又鲜又香,胡萝卜丝有微微的甜味,脆脆的,方靖忍不住一口气连吞两个。
吃饭间父亲又开始奚落母亲,说:“你妈这人就是不服老,前一阵子腰酸背疼,还去打了封闭。干活不行,又爱动弹,前几天我出去买年货,回来一看家里窗帘都叫她给洗了,半夜起来就嚷嚷胳膊疼。”
母亲不服气,又有点惭色,夹了一块酱腌鬼子姜在方靖碗里,辩解似的说:“我还不是疼你爸。你看这人,我干点活还捞不着好。”
方忠民笑起来:“你妈前两天换厕所的日光灯管,把咱家洗手台踩裂了。”
方靖也凑热闹笑道:“妈,有个好活给你干。”
“什么?”
“家里床不平,你压一压吧。”
父亲愣了愣,大笑起来。
母亲也笑起来,埋怨方靖道:“就会跟你爸一块儿欺负我。”
吃完饭,方靖收拾箱子,母亲搬了个小马扎在旁边看他一样一样往外拿礼物。
“这是给我爸的护膝,兔毛的,暖着呢。”
母亲大声叫起来:“方忠民,进来进来!”
父亲慢吞吞从外面踱进来,母亲献宝似的把护膝给他看:“方靖买给你的。”
父亲眯着眼打量半天,又坐在方靖的床上套了试试,说:“多少钱?”
“二百四吧?”
“哎呀,买贵了。你说你何必在外面买,咱老家也有,我上次看见了,才一百多。”
母亲忍不住打岔:“孩子个心意嘛。”
方靖一笑,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胸针:“妈,给你的。”
母亲接了端详半天,眉开眼笑,说:“真好看,和你上次给我买的围巾正好一对儿。”
箱子清完,父亲要出去办点事,母亲像赶羊一样赶他去歇中觉。方靖说:“我不困。”
“不困也去睡一会儿,坐那么长时间飞机肯定累了。”
方靖只好关门,躺在床上。家里墙壁不太隔音,即便音量很低,还是能断断续续听到母亲在客厅看午间新闻的声音。
他睡不着。走得太匆忙,没带书,他走到书柜旁边,想找本书来看。方靖家里两室一厅,他的卧室也是一家人公用的书房,落地大书架,占了满满一面墙,从中间为界,父亲和母亲的书泾渭分明各占一边。他自己的书缩在书架的一角,倒是一本都没扔,连他高中时候的练习册都好好保存了下来。
父亲的书不能乱碰,小时候他看了一本带彩照的画册,这之后一个多星期见着肉就干呕。方靖小心翼翼地在解剖学之间翻过去,目光接触到一本《性心理学》。
他好奇地从书架中抽出来,一翻,第二百九十六页折了个角。
——第五章同性恋
这六个字几乎灼伤他的眼。
这一章里时而有红墨水笔划出来的句子:“凡是逆转的人不大肯请教医师,确乎是个事实。就一般的例子而言,他是很安于自己的境遇的,他有他的故我,并不愿意把它改变,因此没有寻医问卜的必要;他的智力也相当高,大都不在一般水平以下,甚至于在一般水平以上,因此,他总有法子可以把自己的特点掩饰过去,不致招惹是非,更不至于引起法律的干涉。……”
翻遍整本书,似乎只有这一章有红笔划出来的痕迹,也只有这一章,书的边角有破损和手垢的痕迹,仿佛被翻过很多次。
他颤抖地把书塞回去,躺在床上用杯子捂住脸。
不一会儿,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打开门,靠在门边。
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剥着一只桃子,见他开门出来,问道:“睡不着?睡不着就算了,过来吃个桃吧。”
方靖坐到母亲身边。她从来都不是那么细心的女人,一只桃子被剥得坑坑洼洼。方靖接过来咬了一口,粘腻的桃肉在口腔里一片绵软,噎得他有点想吐。
母亲也拿了一只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大棚里捂出来的就是不甜。”说着,又去剥干桂圆。
方靖三口两口吃完那个桃,把桂圆拿过来,剥好了一只,塞进母亲嘴里。
母亲含着那只桂圆,微笑着说:“好甜。”
方靖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母亲的膝盖里,小声抽泣起来。
母亲什么也没问,只是婆娑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傻孩子,哭什么,都到家了。”
是啊,到家了。
方靖昏昏沉沉地想。
那天下午他居然就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等到睁眼一看,天色微微有些暗了,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棉被。父亲在厨房里咚咚地剁排骨。
晚饭的时候母亲看了他的成绩单,有点不满,问:“你出勤率怎么这么低?”
方靖小口喝排骨汤,低着头说:“打工……”
母亲焦躁起来,说:“我早就说了,你打什么工?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上学。你还是学生,学好文化课是最重要的。像你以前在美术系,成绩那么好,有奖学金不比什么都强?”
方靖不说话,唏哩呼噜喝汤。
父亲细嚼慢咽地啃完一块排骨,把一根肉丝都不剩的骨头往盘子里一放,缓和气氛道:“我知道你是觉得给我们增加负担了,爸跟你说,你那点学费不算什么,就像这次坐飞机回来一样,明明能舒服一点的事情,不就多花点钱吗?”
他给方靖添了一勺汤,又说:“你赚的那点钱也没多少,倒把自己累着了,得不偿失。再说你现在无论打什么工,能赚多少?不如现在好好学习,以后找个好工作,那时候赚钱给我们花,也是孝顺。”
母亲又说:“当演员?唉……”
方靖心里一紧。
父亲瞪了她一眼,慢慢说:“这个,演艺界,我和你妈都不懂。你要是不好找工作,不如考个研?”
“我不想考研。”方靖闷声说。
“那,想不想出去留学?”
“我也不想出去留学……”
母亲不安地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这、这样行不行啊?我就觉得这一行不保险,你考个学位至少还能在大学里当个老师什么的……”
方靖强撑起一个笑脸来说:“没事儿,我好多同学毕业以后都找着好工作了,总不能你们儿子比别人差吧?我们毕业排演要是搞好了,说不定一毕业就有演艺公司看上呢。”
父母对看一眼,没说话。
周末的时候,免不了又要去祖母家拜年。
方靖的祖父是当年草地雪山一路过来的老军医,去世也有十来年了,仍然住着部队独门独户的的一套房子。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祖父在世时手书的对联:囊封赤箭,曾记车前驭龙骨;炉养丹砂,闲看枳壳换蝉衣。这对联自从方靖记事起就在那里挂着了,祖父去世太早,脑海中最清晰的记忆,是祖父把自己抱在膝头,捉着他幼嫩的小手临帖。他是个安静而慈祥的老人,至于父母叔伯们口中那个半生戎马、一世悬壶的老军医,却只有这对联上虬劲而古朴的字体,才留下了逝者当年的影子。
祖母也是医生,搞了一辈子中医,七十五岁的老人,满头银丝,精神矍铄得很,老太君一样被一家人簇拥着,靠在沙发上跟着电视里的《杜鹃山》哼哼调子,一看方靖来了,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方靖在外地上学,不常回家,家里人围着他嘘寒问暖,又被祖母搂在怀里半天才放开:“上里屋看看你姐姐他们去吧。”
他应了一声往里屋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堂妹和表弟在屋里咭咭呱呱笑成一团。一推门,两个小孩正坐在床上,吐了一地瓜子皮儿。
“哎哟,表哥,快给我们签个名!”还在上高中的表弟徐如麟见他进来,大笑道。
“表哥上电视了!”堂妹方飒跳起来道,“哦,不对,是电影!我和同学去看了,真棒!”

方靖有些尴尬,在她脑门上凿了个爆栗:“瞎说什么呢,你哥还是个龙套。”
“备不住那天就变大明星了,快快快,给我们一人签上十张八张的。等你一红就值钱啦!”
“小鬼头,”方靖把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架上,问:“大姐呢?”
“在医院值班,七点半才能过来,三哥上他姥姥家去了。”方飒围着他端详,转头对徐如麟说,“你别说,凑近这么一看,咱二哥还真帅!”
“那当然了!你不知道,看了他的片儿以后,我们班的女生看我眼神都不一样。”
方靖笑道:“姑姑可就在外头,你不怕她听见?”
徐如麟伸伸舌头,讨好似的把瓜子递给他:“嘿嘿,二哥吃瓜子。”
祖母一共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方靖的父亲排第二。他姑父的双亲已经去世,过年也是上他们家来,一共十三个人,虽说祖母家房子大,可屋里也热热闹闹挤了不少人。《苦夏》和《晚春福顺祥》上映,家里人个个都拿这件事打趣他,方靖笑得脸都有点僵。
一家人陆续到齐,两个小的挨在祖母身边,挤挤擦擦坐下,一张大圆桌围得满满当当。吃吃喝喝间三叔和姑妈不停拿对方打趣,引得一家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客厅里的电视上播着春节晚会,尽是大锣大鼓喧闹欢腾的声音,外面稀稀疏疏的鞭炮声也开始响了起来。
这样的家庭聚会,方靖其实并不喜欢,他知道母亲也不太喜欢。原因其实很简单:如今围桌而坐的,除了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妹妹、他和母亲,全都和医院沾边。一桌子人算起来,差不多能涵盖一个医院的全部科室了,言谈间要不然就是江湖切口一般只有自己人才能听懂的术语,要不然就是医疗系统内的熟人。方靖老家最有名的四个医院里都有他家的亲戚,谈论起各个医院的人事变动、勾心斗角简直像自家后院一样门儿清。这样的场合他和母亲就默默吃菜,一句话都插不上,同时努力不去细想那些医学术语。
方靖夹了一只鸡腿放进母亲碗里,小声在她耳边说:“这鸡是大伯剔的,你看这骨头,多专业。”
他大伯是骨科的,母亲看着卸得干净利落的鸡腿关节,噗哧笑了一声,低头喝汤。
方靖的祖母当了一辈子医生,又曾是军医院长太太,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平时在家,也没人敢当面顶撞她,桌子中心照例是一只大火锅,祖母不动筷子,没人先吃。
吃了一会儿,祖母清清嗓子,桌上静下来,等着祖母说话。
“咱家小三收到日本一个医科大学的邀请函了,今年下半年就去日本留学。我从报纸上看着,日本挺花钱。按理说他都二十一二了,不能再给压岁钱。我今年破了例,包了三千块钱的红包。”说完,便不做声。
一桌人愣了一下,大伯父首先笑起来,说:“妈都给这么多,咱也不能落后。”
姑姑也附和道:“对,家里出个留学生也是个光荣事儿,小姑给你四千块的奖学金。”
一家人纷纷在夸奖中说了个数,加起来超过一万。祖母带着满足的微笑,让徐如麟给她剔鱼肉里的刺。
“对了,我说老二在学校里还没交女朋友?”
这句话把方靖结结实实噎了一下,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想说话,却止不住地打起了嗝儿。
“是啊,老二是电影学院的,不会是挑花了眼吧?”三叔笑起来。
一家人调笑中祖母也说话了:“二小子有女朋友了也别藏着掖着的,领回家来,奶奶给你把把关。”
方靖手心出汗,一边打嗝儿,一边喃喃呐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父亲安静地笑道:“现在年轻人不兴那一套了。再说他才多大?”
祖母说:“多大?再过生日都二十四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能上街打酱油了。”
“不忙、不忙,年轻一辈的,事业为先。”父亲仍然笑呵呵地给祖母夹菜,“我们都不着急,妈你着急什么?”
祖母瞪他一眼,说:“我着什么急,我着急抱孙子。”
方靖一抽一抽的,嗝越发止不住。
“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我结婚不也挺晚的。”父亲递给方靖一个花卷,“吃一口,用力咽,能舒服点。”
好像作为长孙,他就必须要率先给家里的小辈做出榜样似的。他默默咬了口花卷咽下去。
祖母哼了一声,意犹未尽地又把话题转向大姐:“老大也是,上个月我介绍了个人给你,那男孩子是你爷爷一个老战友的外孙子,人长得又精神,学历也不低,不到三十就是主任医师了。你怎么去都不去?”
大姐满脸“关我什么事”的冤枉:“我、我那天值班。”
大伯娘回护似的说:“方翊不是说有对象了吗?”
祖母不听便罢,一听便满脸怒色:“一个护士,还是男护士!你们也不嫌掉价!”
这话一出,全家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集中在三婶身上——医院的护士长,安静地从火锅里夹了一块豆腐吃着。
祖母好像也发现自己话里不妥,压下火去不再说话,默默吃菜。为了缓和尴尬,三叔和姑妈立刻转移话题,开始说起他们医院的八卦。
饭后一家人都聚着看春晚去了,方靖和大姐在厨房刷碗。四周无人,大姐叹了口气,低声说:“在这里我真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平时恨夜班恨得要死,今天只盼着赶快去上班。”
“奶奶也是关心你……”
“拉倒吧,”大姐皱起鼻子来的样子和大伯娘一模一样,“她就是嫌我男朋友是个护士丢人。你就好了,老在外地,毕业后也不打算回来吧?不用在家受这些闲气。”
“……这样没什么不好。”方靖嘟囔了一声。
大姐用干布擦碗的手停顿了一下,怪叫起来:“没什么不好?你别没事找事了!给我找个饭盒,我带点菜给同事吃。”
“同事,还是男友?”方靖朝她一笑,打开橱柜的门开始找饭盒。
这样的大家族没什么不好。至少他不可能拥有了。
初三下午,母亲连日烦忙,偏头疼发作,吃了药睡下了。这是她的宿疾,家里要绝对的安静,父亲不看电视,也不再打扫卫生,生怕弄出声响吵了她。方靖正在自己房间翻看自己旧年的杂志,手边还放了一堆家里腌的醉冬枣,父亲走进他的房间,说:“去看灯展吧?”
方靖问:“怎么这个时候还有灯展,不是要等到元宵吗?”
“从初一到十五都有,元宵的最好看。你不是初八就要返校吗?趁这会儿去看看也好。你妈今天不舒服,晚上不想吃东西了,咱爷俩就在外头吃吧。”
两人找了一家日本料理亭,吃了关东煮,又喝了两壶清酒,八点多的时候才到公园。
元宵还没到,公园里游人不多,花灯却已经五颜六色的有了些火树银花的味道。公园里大多是情侣和年轻的夫妻,手挽着手紧紧挨在一起,时有笑声和低语擦肩而过。甬道两旁也有些卖吃食的小摊子,居然碰上一家卖面箕子的,方靖忍不住买了一纸袋,拿在手里和父亲同吃。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来看灯展都要买这个吃,”他笑道,“有一次我坐在你肩膀上,箕子里的枣泥儿全落在你头上。”
父亲大笑,说:“是啊,以前每年都来看灯展,挤得你鞋都掉了,你妈拼命攥着你的脚,回家一看,还冻得像个小蛤蟆一样。”
父亲一瞬间有些失神,喃喃说:“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这句话让方靖心里没来由一酸,忙笑着说:“咱们去桥上看吧,隔着水更漂亮。”
父子二人上了桥,拄在栏杆上。河道里有一条八仙过海的花灯船,在微波上缓缓而行,虽说一看就是电力发动,但甲板上仍然站着打扮成古代宫女样子的船娘。颜色鲜艳而巨大的八仙像影影绰绰地映在水里,船上还有细微的音乐声,仔细分辨之下,好像是《春江花月夜》,和着对岸笑语和鞭炮声,隔水传过来,有几分不真切,倒显得这桥上一发冷清。方靖看着天幕,夜空清朗,只有一轮弯月,不知怎的,想起一句诗,“一星如月看多时”,自己笑了下——明明父亲就在身边。
一时无话。
父亲首先打破沉默:“你银行账户里的钱,都没动。”
方靖低头踢着石栏杆:“嗯。”
父亲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像你妈,真倔。当初你要从普通文科转到美术专业,就跟你妈翻天覆地一场大吵。后来又要从美术系转到表演系,你就不知道你妈在家里……唉。”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我有时候也生你的气,不是为了你的专业。我是生气你不懂我们的心。你这几年吃苦,完全是自找。为了赌一口气,不给家里添负担,对不对?只是……咳,那天饭桌上我也说了,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读书,甚至你要想留学,我们也有钱。你妈生气,是因为心疼你,这你都不明白?”
方靖喉头一哽,几乎掉下泪来,说:“我不是赌气……”
“说你还不承认,你这孩子。”父亲拍拍他的手背,“你大了,有志气,我们都很高兴,只是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你这点也像你妈,撞破南墙不回头。我有时候看着你跟绷紧的弓一样,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我不想让你们失望。”方靖小声说。
“我们从来就没对你失望。”父亲抬头看着天上一轮弯月,“有些事,无论是谁,也勉强不来,父母不行,甚至自己也不行。我对我儿子有信心,只是有时候,我们这两个外行人总觉得你们那个圈子有点不大地道……或许因为我和你妈真是外行。”
父亲笑笑,又说:“咱家每年初一包的饺子都是菠菜豆腐馅,意思就是做人清清白白。这世界上你要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数起来未免太多了。你总想着你对别人有所愧疚,活得太累,那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只要别对不起自己,无愧于心,这就足够了。”
方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冬夜里清朗又凛冽的风充满了整个肺部,感觉脑袋也被激灵得清爽起来。他对父亲笑笑,说:“我明白了。”
父亲肩膀松了下来,也像卸下什么重担似的,笑着把纸包递给他,说:“吃罢。”
那天夜里方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场,不知道是因为悲伤、喜悦还是单纯想发泄一下积攒的情绪。
李奉倩在他面前哭出来的时候,他只觉得从舌根连着心尖都是苦的。不说,就是用谎言欺骗自己最亲的人;说了,只怕父母承受不了。既然如此,三个人苦,不如一个人苦。他本已经打算自己把这个秘密守到死,只是没想到,父亲已经知道了。
他想起这些年来父亲给他写的信,其中有一封里,是这么说的:做了这么多年法医,看惯生死,只觉得能活着、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好,其他的再去强求,未免折了自己的福分。原来那时候,父亲就已经知道了。只怕,母亲也知道了。以她的性格,不知道多焦躁,又多忧虑,这一切,都是父亲承担下来的吧?原来真正承受着重担的人,一直是父亲。
父亲是法医,母亲是记者,都是一辈子以寻求真相为业的人,从小教导他的也是诚实。然而这个秘密却被全家人共同保守着,并不点破。选择谎言,是因为这世界上有比真相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去守护。
过年是亲戚朋友串门子的时节,拜《晚春》所赐,几乎每个人来家里拜年都要例行夸奖方靖两句,听了几日方靖只觉得脑仁都疼,一听说母亲报社的办公室要整理,就自告奋勇地要去。
春节期间报社里仍然没有休息,记者、编辑忙得热火朝天,随时都有忙碌的人快步从身旁跑过。母亲的秘书看到他们进来,走上前打招呼:“方老师过年好!小方也回来了?几年不见长得越来越帅了!”一边说笑,一边拿出钥匙开了母亲办公室的门,说:“冯主编的东西都在这。要不是年后报社赶着搬家,也没这么多东西要整理的。”
方靖看着满屋子的旧报纸和书,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啊!”
秘书笑道:“这里面差不多有三十多年的分量呢。我也不知道冯主编干嘛存这么多旧报纸,她就是会走路的资料库,什么都在脑子里装着呢。”
临来的时候母亲写了一张单子,注明哪些资料怎么分类,即便是这样,一搬动那些报纸,就扬起一阵厚厚的灰,方靖忍不住大打喷嚏。父亲递给他一双套袖和一个口罩。
摞好报纸,归类,装箱,在纸箱上标好号码,枯燥中偶尔还有些惊喜。方靖在一摞报纸里发现了他小学时做的母亲节贺卡,找出来和父亲一起看,盯着那时候自己张牙舞爪的字体笑了半天。偶尔也能在书堆里找到一张照片,不知母亲去哪里采访时拍的,照片上母亲一派八十年代职业女性的风格,大波浪头、西装的垫肩撑得高高的。
父亲从一堆报纸里拣出一张,招手叫方靖去看,笑道:“这张报纸可有纪念意义。”
方靖凑过去一看,是一篇专题稿,撰稿人冯爱武。
“这是你十一岁那年,你妈发了毕生第一篇专题稿,一高兴,买了一大堆菜,还买了瓶葡萄酒,结果我们下半个月净吃挂面了。从这篇稿子以后你妈就进了分社,从实习记者变成正式记者了。”
方靖拿着那文章看,笑道:“我妈还真是笔杆子,二十多年前写东西就这么好。”
“那当然。”父亲的语气里有些骄傲,随即笑着说,“你等着,我去要点热水来泡茶。”
方靖答应了一声,继续看着那篇稿子。
这篇专题稿占了整整半个版面,母亲本有做剪报的习惯,这张报纸倒是完整保留下来了,不晓得她当时怎么开心来着。
他微笑着,下意识地把报纸翻过去。背面是社会新闻,边角处有个不起眼的讣闻。
讣告
青年导演邓观,因车祸重伤,于本年9月28号凌晨2时不幸与世长辞,享年27岁。现定于本年10月3号在建国路殡仪馆20号厅举行追悼仪式。
负责人:未婚妻-温雅
亲友:周策
联系电话:XXXXXXXXXXX
泣告
【注:祖母家的对联嵌六味中药:赤箭、车前、龙骨、丹砂、枳壳、蝉衣。
方靖在桥头上想到的那句诗全文如下:
《癸巳除夕偶成》(清)黄景仁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