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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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乔被大清早闹起来,完全没有睡眼惺忪的样子,好像已经习惯了凌晨被牵出去遛达,雀跃地扒着大门。
方靖身上还暖着,一出门就被寒风噎了一口,搓着双手去焐耳朵。周策穿了长袖线衣和运动长裤,看他畏畏缩缩地小步跺着脚,嘲笑道:“年轻人还这么不经冻,运动一下,一会儿身上就热乎了。”
“真、真他妈冷……”方靖抖抖索索地说。
周策先是走了一会儿,活动开了,才开始跑。
那时街上空无一人,安静地可怕。街灯都还没有灭,灰白的灯光照耀下来,更觉得一片清冷。空气里带有一股冬天特有的味道,寒气一进入嘴巴,便在舌尖上留下一点辛辣与清甜。
顺着滨海道一路跑上去,方靖虽然年轻,运动量却大不如周策,拽着撒着欢儿、挣着四蹄儿乱跑的库乔,又加上沿途都是上坡,跑一段就得停下来喘一会儿,惹得周策频频嘲笑。两人一狗跑着跑着,周策停下来等方靖跟上,抬手一指,说:“就是那个公园,对吧?我三更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常来这里散步遛狗。只有那一次,想起台词来,忍不住自个儿对着空气背了一遍,还被你看见了。”
方靖抬眼看去,前方四五米处,果然是那个公园。一瞬间那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他原先只知道这公园很大,却没想到大成这样。他平日里即便进去也只是走习惯了的老路,从来不知道这公园有一个门居然开在滨海路上。
那门并没有锁,似乎并没有禁止游人进入,但里面也没亮灯,只能看见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在沉沉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方靖脚下不慎,差点摔倒,周策抬手扶住他,免不了又是一阵奚落。
走了一会儿,便看见那个小亭子。进去休息时,周策松开了库乔的绳子,由着它在周围东跑西转。方靖坐在冰凉的石椅上,只觉得**下面一股寒意直透上来,不舒服地动了动。
一时无话,夜色与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不过尺八见方的小小空地里。
那天在灌木丛里看见他,仿佛像另一个空间那么遥远。而今天终于踏足此处,那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依然觉得遥不可及。
等到方靖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你书房里挂着的T恤,是哪来的?”
“以前旅游时候买的,”周策的语气多少有些怀念,“当时为了参观康德故居科尼斯堡还特地跑去波兰,到了才发现康德的故居,还有他下葬时候的那个教堂都被苏军推平了。还有块牌子,‘一九四五年以前,这里没有历史’。”
他无意义地笑了一下:“那地方还真是讽刺。科尼斯堡,改了个名字叫做加里宁格勒,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德国精神上的首都、过去的那些历史,全部烟消云散。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就仿佛人生被偷走了一样。”
“上面写的那句德语是什么意思?”
周策转过头来看着他,咧嘴笑了,黑暗中露出肉食动物一般雪白的牙齿。
“是康德的名言:‘你的行动应做到这样,使支配你的意志的准则同时总能够如同一个普遍法则原理那样有效’。如果我没记错,是《实践理性批判》这本书里的。”语气倒是轻松自然,好像老师在回答好奇的学生。
方靖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个苦相:“我能听懂你说的每一个中文单词,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解释起来很简单。”周策往他身边靠了靠,说,“假如你处在某一处境下想做某件事,如果你认可别人在同一处境下做这件事的理由,那么你的行为就符合道德准则;反之就是不符合道德准则的。比如说,假如你想解雇你的黑人下属,那么试着问问自己,你的上司要是因为你是亚洲人就解雇你,如果你能认可,那就解雇他,如果你不能认可,那就不应该解雇他。”
“这道理几千年前孔子就提出来了,八个字就能解释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策笑起来,又摇摇头,说:“康德比孔子的说法更进一步。他所提出的,是建立在一个道德准则上的立法原则。好吧,不说立法原则。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年纪还很小,是家里一本带注释的,那一刻真是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好像整个人眼前都亮了起来。”
“因为这件事告诉了我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你的行为原因与他人的行为原因符合,那么你就不至于在这世界上活得一败涂地。”他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嘲讽似的轻笑一声,接下去道,“你不用皱眉。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我?我并没有……”
“你在刻意扮演一个普通人,”周策又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同类,尤其是骗不了演戏的同类。”这句话顿时让方靖心烦意乱起来。
周策站起来,这时天边已经开始隐隐有发白的迹象,夜色逐渐被黎明的雾气所驱散。
“换个角度,我甚至认为康德提出了一条很重要的表演理论。表演这个词,在英文中是act,有两个意思,一是表演,二是假装。然而身为演员,最大的irony,便是要用伪装去达到真实,要让观众相信,你所扮演的这个角色,是真实的。”
方靖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按照你的说法,难道只要让角色行为的原因被观众所认可,观众就会接受这个角色,并且认为他是真实的?那么就按照观众的理解去演就好了,也不会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了。”
周策就站在他面前,这时候猛然转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日夜交替间短暂的薄雾在公园里浮起来,让周策的轮廓看起来多少有些模糊,只有双眼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凛然生光。一瞬间,恍若一个骄傲的君王。
“难道,我是不真实的吗?”
一股寒意从方策脚底突然浸了上来。
“一个角色可以随时问一个人他是谁,因为角色有自己确定的命运,一种具有他个人特征的命运,因此他永远是‘某一个人’。而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却可能‘谁都不是’!”
周策顿了顿。他的声音和举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带着一种舞台上特有的节奏,虽然身边空无一人,他却仿佛身置舞台的中心。这股气势是如此的强烈,又如此地排他,以至于方靖完全无法融入其中,正象是观众席上的一个观众,只能坐在那里,怔怔的看着舞台上的生与死、爱与恨。
周策轻轻笑了笑,微微躬了下身,邀请似的向他伸出手来。
“先生,我只是想知道您究竟怎样看待自己……比如说,隔着一段时间和距离,您怎样看待那过去的自己,那往昔的梦想,那旧时的情怀,以及从前的境遇--在当时,它们是您的真实经历。那么,先生,现在回想起这些已经消逝的梦想,不复存在的往事,您会觉得全部都变成了过眼的烟云,令人头晕目眩。难道您不会由此推论,您现在感觉到的‘这个’自己,同眼前这样的全部现实一样,注定要在将来对于您也只是一场梦幻吗?”
那只手又回到他的胸膛上,仿佛要压住刻骨的心痛般紧紧贴在那里。
“没有什么结论,先生。只是让您明白,既然我们除了虚幻,没有实体,那么您也最好不要信赖自己的实体,这个今天在呼吸,并且摸得着的实体,因为正像过去的实体一样,它注定将来要在您面前表现出是一种虚幻。”
“可我们不会变!先生,您明白吗?这就是差别之所在!我们不变!不会变!不能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永远不能,因为它已经被固定成‘这样一个’--永远不变的实体。这很可怕,先生,它会使您在接近我们时发抖。”

他的声音并不太高,可是在寂静的公园里格外清晰。他身后的天空已经从幽深的暗蓝褪尽成清透的黎明,初生的日光从地平线的缝隙中迸流,那些光就从他的背后透出,将他的轮廓晕出一片带着辉煌的光彩。
“我一辈子都在演戏,一个角色、又一个角色,直到这些角色变成了我自己。我,便是剧中人。”
那天的例会方靖迟到了,在电脑室一口气打了三百多张纸,订成一个个小本子。推门时还有人不满地说了句:“怎么来这么晚……”看他面色不善,后半截吞了回去。
方靖抱着那摞本子扫视过去。没有一个人带资料来。
他把手里那些本子哗啦一声全丢在桌子上,说:“我们来演皮兰德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剧中人》。”
他缓了口气,又说:“这是大体的资料,想要看剧本的可以来我这里考文档过去。如果决定好了,我立刻开始联系人做美工。”
说完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
有几个早就看过剧本的,率先开始支持。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开始附和。这剧本里出场人物很多,而且几个主角之间戏份均匀,足够大家分猪肉;道具多,但不难找,灯光又很有气势,舞台效果一定不俗。最重要的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吵累了。
十二月底的时候,《苦夏》和《晚春福顺祥》公开上映了。《晚春福顺祥》选择在元旦期间上映,是为了避开春节时期各类大片的抢滩。至于《苦夏》,只能说它拖得太久,资方已经等得发狂了。
方靖去向周策要首映票的时候,周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问:“怎么,你不跟我去首映式?”
“谁说我不去?坐在观众席上不一样看嘛。”
“那首映之后的酒会呢?”
方靖挠挠后脑勺:“那就不必了吧?我又不会喝酒。”
周策用半是不解、半是责备的口气说:“谁让你去喝酒来着?首映式之后的酒会是扩展社交圈的好机会,多少选角、剧本、投资都是在酒会上谈成的?”
方靖呆了呆,说:“我现在都没毕业呢。”从周策的表情上来看,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傻得冒泡。
周策玩着手里的纸牌,想了想又觉得不死心,哄孩子似的说:“去见见人也好,你也大四了,现在多条路子没坏处。”
方靖苦着脸看着手里的纸牌。他有个臭毛病,比如赵登云,在片场和大家打成一片,他倒完全没有心理障碍。但假如对方是穿得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有了那种“腕儿”的气质,他必定会紧张,一紧张就会说错话,尤其是在自己崇拜的人面前,这样出乖露丑,还不如掐死自己算了。
周策看他喃喃呐呐地不说话,长叹了一声,说:“你这样,怎么吃这碗饭?当演员得心思活络,有眼力见儿,最重要的是要有人缘。我看你啊,麻烦。”
方靖手里拿着牌,嬉皮笑脸地当胸抱拳,说:“谢前辈指点!晚辈若得前辈真传,武功必当大有进益。但求前辈再赏下几张电影票来,以助晚辈修习。”
周策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说:“几张?”
方靖想了想,朱诺拍片去了,师兄要趁元旦去探班,随即说:“两张就成。”
《苦夏》首映那天,一干演员照例是要走红毯的。方靖今晚的角色不过是个普通的观众,只是应了李奉倩,陪她在人群里挤着。
李奉倩刻意打扮了,化了一点淡妆,遮住鼻梁上几点雀斑,换了隐形眼镜,不顾寒风凛冽,穿得又轻又薄。人潮拥挤,方靖站在她背后帮她挡着人,低头对她笑道:“你还特意打扮了来,要我说,面对这种阵势最好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浑身上下包铁皮。”
李奉倩抬头对他歉意地笑笑:“粉丝心态嘛,总想着隆重一点,好歹也是我头一次来看偶像的首映式。”
方靖很想说,这么隆重有什么用?只怕走在红毯上的人,看到的只是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人头。而且即便是看见了,那人估计也不会在乎一个女人打扮成什么样吧。他反复想了想,觉得很伤人,终于吞回肚子里去。
为了占这个靠前的位子就站了大半天,等明星来又是大半天。终于有几辆豪华车停在红毯一段,人群立刻涌动起来。一些年小的粉丝本来在后面抱怨站累了,此时不但发出高分贝的尖叫,还高高举起一块块写着类似“我们爱你”之类的牌子。
方靖勉力苦撑,当助理堵记者的经验倒发挥了实战作用,至少保证李奉倩漂亮的褐红色小皮鞋不会被踩成烂柿子。李奉倩一开始还能沉住气,等到方靖发觉她浑身开始颤抖,抬眼一看,周策往这边走过来。
周策穿了白色的中山装,因为这不是颁奖典礼,所以并不很拘谨,无论是材料还是款式都透着从容随意。只是这衣服剪裁太好,掐腰拿捏得当,周策个子本来就高,这一下显得腰窄腿长,风度翩翩。
李奉倩也像其他的粉丝一样发疯地叫起来,红地毯两旁不单是粉丝,娱记占的地理位置更是专业而优势,一瞬间耳内全是此起彼伏的呼喊,仿佛海潮一般,只唤着一个名字:周策。
周策微笑着向人群挥手致意,眼光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遍,看到缩在李奉倩后面的方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李奉倩带着做梦般的表情看着周策一步步走来,居然叫不出声了,倒是周策捏着大明星的气度向她点头微笑,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海报让他签名。周策拿着签字笔问了句:“献给……?”
方靖看李奉倩已经结巴了,代她答道:“李奉倩,奉献的奉,倩女的倩。”心里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多事。
周大明星一挥而就,却站着没有走,继续笑笑地望着他们。李奉倩这时受宠若惊到有些晕头的地步,傻笑着举起相机要和他合影,周策居然摆出顺从的姿势,一手搭着李奉倩的肩,把她搂在怀里,一面对镜头摆出灿烂的笑容。
方靖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举起相机,咔咔咔拍了好几张。等到相机放下,李奉倩又是道谢又是和周策握手,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大叫道:“小方你也来照一张!”
方靖在心里大骂自己不该带这花痴来,面上也只能做恭顺状,被周策同样一把搂过,僵笑着被李奉倩咔咔咔又拍了好几张。
他们照相时,周围的人就已经开始像这边挤了,还有人伸出手臂去,手上要不然就拿着照相机、手机,要不然就拿着签名本,有些甚至想去抓周策一把。方靖看到那些手臂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一瞬间想到海水里飘摇的海葵,心里偷偷打了个冷颤,死命地护着李奉倩,只觉得双脚已经被完全踩成2D的了。
周策过足了明星瘾,才施施然走开。
等到护着李奉倩进场落座,方靖才有机会对她吐苦水:“你想要他的签名,我随时能给你弄到一打——我以前也不是没给你弄过,何必非要今天要签名?”
李奉倩还保持着那种梦幻般的表情,说:“首映式海报是不一样的呀……”
“那你何必拉我下水,我想和周策合影,有的是机会。”
李奉倩这才露出歉意的表情,在椅子上鞠躬作揖地给他赔不是。
“算了算了。”方靖头疼欲裂,耳膜因为刚才的持续高分贝噪音嗡嗡直响。
正好,这时候影院里的灯光也暗下来,刚才还闹哄哄的剧场顿时安静下来,电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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