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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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卡夫卡式的开端下,吵醒主角的闹钟铃声听起来迟缓而呆滞。“他”睡意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吃早餐,却发现自己的父母已经变成了僵尸。两句空有他父母形态的尸体沉默地做着与平日里一样刻板的事情,“他”的父亲无神地盯着报纸,只是一页一页掀过去,却好像完全不理解那上面到底说了什么,“他”的母亲迟钝地烤着面包,一片接一片,仿佛一台设定精准的机器。这个小职员来到“他”所工作的学校,发现同事、校长,甚至学生也都变成了僵尸。
然而,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点到的学生,便站起来读课文,念完后坐下,下一个被点到的学生再度站起来。下课铃一响便排着队伍走到操场上,百十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小学生,开始整齐划一、像机器人一样做着广播体操。其他的老师也按部就班地备课、上课、下课。背景音乐是《We·don‘t·need·no·education》……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会动的物体,面色灰白、双眼浑浊,毫无生气却无比规律。仿佛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台全自动的机器,所有人都是这台机器上渺小而精确的螺丝,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小职员从最初的惊吓,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为了与周围保持一致,“他”甚至开始刻意往脸上抹灰色的粉,戴不透明的隐形眼镜,动作也如僵尸一般迟钝。比较起以前的生活,“他”甚至更喜欢僵尸的世界,不会再有意外、也不会再有人试图与“他”深入交流,“他”可以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不受任何人打扰。
直到,“他”遇见了那个重金属少女。
重金属摇滚少女也有一张苍白的脸和乌黑的眼眶,但那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很酷。那是一个炎热的正午,到处都充满了亮晃晃的白光,镜头因此而微微有些发蓝。少女在两条铁轨中间摇摇晃晃地走着,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路踢着铁轨两旁的小石子。“他”张大了嘴巴看着重金属摇滚少女,少女转过头来,也看着“他”。
重金属摇滚少女带“他”去听了嘈杂的音乐会,在那家小小的地下室的酒吧,“他”这时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人还没有变成僵尸。那家酒吧里橙红与孔雀蓝的灯光交相出现,阴影却异常浓艳,这些有血有肉的人,在那家酒吧里旁若无人地亲吻、滥饮。有人递给“他”一支吸管,“他”茫然地看着重金属摇滚少女对自己微笑,低下头去,玻璃台几上有一条细细的白色粉末……
一瞬间天地倒悬,各种感觉随着鼻孔里一道辛辣纷涌而来。大厅里那些男男女女变成了斑斓的热带鱼,在柔软地涌动着的海草中间游来游去,刺耳的音乐声却柔和了,调子一点点低沉又一点点高亢……
然后,这电影就开始崩坏了。方靖被迫看了大约十分钟的彩色海底生物片,活像在家电市场上被推销彩色高保真背投,背景音乐是《费加罗的婚礼》。
十分钟过后,电影又若无其事地开始。虽说演员还是那些人,但感觉就像集体穿越到另一个时空去了一样那么诡异。电影前半段荒诞讽刺剧的气氛一扫而空,男女主角毫无征兆、且毫无逻辑地拿起链条电锯和斧头开始斩杀僵尸,无论是道具还是化妆都廉价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男主角手起斧落,劈中一只僵尸的脑袋,镜头角落里便迅速伸出一只手,拿着个喷壶,精准地往僵尸的脑袋上喷了些东西。导演似乎缺钱缺到光棍一条的地步,连用蜂蜜混色素调出来的血浆都负担不起,僵尸脑壳伤口上喷的东西,无论怎么看都是掺了水的番茄酱和蛋黄酱的混合物。
起初,方靖还情不自禁地做出一脸苦相,但看着看着,他已经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嫌恶,唯一剩下的力气,就是笑。
有人敲了敲门,他看见登记处的眼镜女孩站在门口,嘴巴像金鱼一样无声开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戴着耳机。摘掉耳机,那女孩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我们快下班了。”
方靖看看表,惊觉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只好可怜巴巴地向那女孩笑笑:“还有一会儿,一会儿就看完了。”
等那女孩出去,他又戴上耳机,这次直接跳到电影快结束之前。
结局也像电影后半部分一样无逻辑:男女主角提着沾满番茄酱和蛋黄酱的电锯与斧子,互相依偎着,向一看就是布景的夕阳走去。然后就开始滚字幕。
演员表放到一半的时候,屏幕上突然开始回放拍摄花絮。
方靖终于看到了那个叫邓观的导演。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三四,一头乱蓬蓬的卷发,无论何时出现都叼着一支手卷纸烟,干燥起皮的嘴唇上时不时沾着一点烟丝,那身油渍麻花的T恤看上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洗过,还有做道具时留下来的油彩与尘灰。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住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沙砾中的钻石。
他也看到了周策,年轻而拘谨,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读剧本。邓观从身后蹑手蹑脚地接近他,手上拿着一个被水胀得滚圆的气球,抡圆了手臂丢过去,砸在他脑袋上。周策被砸得浑身精湿,跳起来满场追打。
周策终于捉到了邓观,咬着牙去勒他的脖子。方靖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两张年轻的面孔上。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他没有见过阴云
他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方靖退了片子,回家蒙头大睡,一觉醒来还是觉得胃里堵得难受,好像那些手摇镜头还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下床洗了把脸,才发现手机几乎被未接来电撑爆了,二十多条,全都是温雅打来的。
一想到自己这几天消极怠工,现在回电也是找骂。磨磨蹭蹭一直拖到下午的课都上完,他才打了个电话过去。第二声刚响起来温雅就接了。
“你最近跑哪去了?”
“没跑哪,学校课比较多。”
“那也该来个电话通知一声,这几天忙得要命。”温雅顿了顿,“你这个月工资扣一半。到公司来一趟。”
说罢便扣了电话。
方靖极不情愿地搭了公车,一路上心情极其烦躁,踩了别人的脚也不想道歉。被踩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刚不满地“哎”了一声,方靖立刻转过身去摆出一副想打架的表情。他身高在一米八五上下,穿着一件旧军绿色外套,一副艺术系二愣子的浑样,那人看看他,也不说话了。
直到到了公司,他才知道他烦躁的是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策。
好在,周策并不在公司,几个助理、化装师和保安倒是来齐了。温雅看他找了把椅子坐定,拍了拍手,说:“好了,这下人都到齐,我宣布一下明年的计划。”
按照温雅的说法,周策明年上半年的主要工作是一部电影。导演不太出名,方靖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也想不起他看过这人的电影,心下有些奇怪,不知道温雅接这么个片子为了什么。其他还有一些零散的广告、代言、娱乐节目、乃至晚会、典礼,温雅都一样一样细说了一遍,然后发给他们一人一个文件夹。发给方靖的时候,温雅加重了语气特别强调道:“临时有事来不了,一定要提前打电话通知。”他在温雅的目光里瑟缩了一下。
开完会,人都走了,温雅又叫住他:“晚上过去一趟。”
方靖低头玩着文件夹的边角,不说话。
“小孩子脾气,不过是吵架而已。”温雅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动作里,难得地带了一点温柔的意味。

“……没吵架。”方靖侧了侧头。
“嗬,说你胖还喘上了!”温雅站直身子,抓起包,“算了,我好人做到底,把你送过去。怎么?不去?不去连你剩下的一半薪水也扣了。”
方靖无奈地苦笑起来:“行、行。我自己识趣一点,见好就收。”
两人走到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温雅那辆银灰色的悍马占了足足两个停车位。进到车里方靖才发现这车到底有多大,忍不住赞叹道:“这才是好车。周策那辆沃尔沃,车里又挤又窄,他也不说换一辆。”
温雅发动引擎,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他那人,胆子也就个葡萄那么大,老怕开车出事。其实真怕出事就该换辆悍马,这玩意儿,就算跟公交对撞,倒霉的也是公交。”
车子驶出停车场,引擎的声音果然像悍马般咆哮,温雅的驾驶风格也跟周策迥然不同,强行并线、换道,看得方靖心惊不已。
温雅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边开车和方靖聊着天。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方靖问起周策的新片,温雅说:“嗨,不是什么大导演。过去的熟人,原来一直在好莱坞混,编剧、摄影,什么活都干。想回国发展了,看在往日情面上帮他一把。”
“温姐也认识他?”
“算不上多熟,不过也认识。老周过去没红的时候,穷得有上顿没下顿的。那人家里开着个饺子馆,老周他们有事没事就去蹭饭去。”
方靖想象着周策狼吞虎咽吃饺子的场景,噗哧一下笑了出来:“我可想不出。”
“你想不出的事儿多着呢,”温雅好像谈性很浓的样子,趁着红灯,点了根烟,说,“我记得有一年,他还去卖过刀。”
“卖刀?杨志卖刀那种卖刀?”
温雅被他逗得大笑起来:“哪儿呀!你知道那种电视直销的广告吧?不是都要有个画外音做广告吗?他就是干那个的,连个脸儿都没露,一个劲儿地说:‘大家看,这把刀连五公分厚的瓦楞纸也可以斩开!’我当时在电视上看见,一听就知道是他,在家里笑得满地打滚。人穷志短啊!没办法。”
方靖也大笑起来,追问道:“那节目录了没有?”
温雅故作遗憾地说:“没有,多可惜,早知道就应该录了的。”
正说笑间,温雅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起来看一眼号码,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一接电话,口气却异常热情:“王董!今天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嗨,瞎忙,您才是贵人事忙,早不知把我们忘到什么阴山背后犄角旮旯里去了。……我这不一直记着的嘛,几次给您打电话,秘书都说我没预约。……我听说惠来楼新换了个粤菜厨子,那红烧大鲍翅做得叫一个地道。……成,那下星期,就惠来楼。……别介别介,您这不是折我的面子吗?当然是我请您啦……”
打完,温雅把手机往车后座重重一丢,手在皮包里摸了半天没摸到烟,对方靖做了个手势。方靖赶忙从她皮包里掏出香烟递给她,又帮她点着火。温雅表情阴郁地吸了两口。
方靖试探着问:“温姐,熟人啊?”
“熟个屁!”温雅罕见地骂了句脏话,“一帮穷酸农企,不知哪个山沟里钻出来的,一股土腥味,有几个钱就他妈想拍电影、包女明星。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谁,想让我拉皮条,呸!”
温雅在娱乐圈到底有多手眼通天,方靖倒不清楚,但她旗下明明只有周策一个男艺人,不由皱眉道:“那干嘛请他吃饭?”
温雅冷笑道:“就说你还是个孩子。像你这么做人,早混不下去了。这种人别看他现在土,这年头肯烧钱拍电影的还真不多,指不定那天就能用得上。该吃吃,该喝喝,其他要求就假装听不见。”
正好遇到个红灯,温雅急刹车,停在路口。这里是临着海滨的一条路,从这里远远望去,能看见前面的山上,从山脚到山顶一片高楼大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正是本市的金融圈所在地,楼顶大多竖着某某银行、某某证券的广告牌,恍惚间望去,仿佛科幻电影里蜂巢一样的未来城市。
温雅看着前面的山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轻笑一声:“别以为只有演艺圈这么肮脏。真正肮脏的东西,都在那里。”她向那片楼宇抬抬下巴,玻璃外墙在阳光下映出明晃晃的白光,灿烂地有些傲慢。
温雅把他送到周策家的时候,周策正在吃晚饭。说是晚饭,其实不过一碗汤,见他们俩来了,周策也不过点了个头,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两片药,用汤送下。温雅熟门熟路地在厨房里找了两瓶饮料出来,一瓶递给方靖,一瓶自己起开,喝了一口就皱眉头:“真难喝,这什么玩意儿?”
“苏打水,助消化的。”周策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又跑过来干什么?”
“我来还不行了?没事谁跑这儿来,我晚上还约了人吃饭呢。”温雅回瞪,“告你一声,你丰华台那房子找到买家了,价格不错,什么时候有时间了过去把字签了。”
周策半搭不理地“嗯”了一声。温雅也不在乎,好像故意要讨他厌似的把那瓶苏打水在水槽里倒了个干净,临走时又跟方靖说了一句:“别喝那破玩意儿,小心拉肚子。”
“快走吧!我知道你今天又约了哪个小帅哥吃饭。”
温雅抛给他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走了。
周策起身给方靖盛了碗汤,放在他面前,说:“驱驱寒。”
方靖喝了一口,发现是鲫鱼汤,加了适量的醋和胡椒,汤色乳白,入口鲜美。一碗鱼汤落肚,只觉得寒意从全身的毛孔里被逼了出来,浑身通泰,额头都有点见汗了。
周策像抱暖手炉一样,把老猫抱在膝盖上,看他一口口喝汤,好像很有趣似的。方靖被看得不自在起来,侧过身子去喝汤。没想到尴尬之下居然唏哩呼噜弄出很大的动静,一下子脸红到耳根。
周策忍不住笑起来:“慢点,还有很多。”
他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天发生的事,然而比起周策的若无其事,方靖的心里却不免有些忐忑。虽然他也做出一副选择性失忆的样子,却在时时留心观察,期待周策那副平静的面具能崩溃掉一个小角儿。但,潜意识里,他仿佛又不想窥见那面具下的真相。那天晚上睡着以后他不断做梦,梦里都是邓观电影里的迷宫,他跌跌撞撞地想要走到迷宫的出口,却又迟疑着,不敢面对迷宫外的世界。
这样做了好几个噩梦,又加上晚上喝了太多的鱼汤,却没吃饭,起了几次夜以后,肚子居然饿了起来。
周策仍然在身边沉睡,背对着他在床的一侧睡成一条拘谨的直线。方靖抓过床头的手表看了看,不过凌晨四点,窗外的夜仍然是黑沉沉的。
他轻轻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走下楼去,打开冰箱找东西吃。
热了一锅粥,刚喝了一碗,背后周策像个鬼一样晃进来。厨房没开灯,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长睡衣,脸被门外的水银夜灯照得面无人色,吓得方靖差点跳起来,一口粥梗在喉咙里,咳嗽起来。
周策拍着他的背,好不容易顺了气,说:“你这么早就起?”
“饿了。你要吃一点么?”
周策摇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这会儿肯定睡不着了,不如出去晨跑。要一起来么?”
方靖点点头,说:“那我直接跑着去学校好了。这么早,还可以去学校食堂抢两个包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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