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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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师没有回答我,她只回眸笑了笑,轻轻拉开我的手,迈出门去。
她的笑意隐藏在面纱和白色没有焦距的眼睛后面,但我分明感觉到了。
那是嘲笑吗?
我倚在门上,门帘轻轻摇晃,梁今也雪白的背影在一遍暗红中忽隐忽现。
我们隔着那么近的距离,一伸手就能触到,却一个向前看,一个只能看到背影。
如果,我一直等不到他的回眸……
我终于没有叫他,转过身,穿过层层帷幕,果然找到另一个出口。
镶着铜铸花边的落地窗,暗红色丝绒的窗帘遮住了阳光,我掀开一条缝,刺眼的光线射进来。
出乎意料,外面居然是热闹的行人街,不见车辆,街边摆满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有个穿着蓬蓬裙的女子在卖华丽繁复的假首饰,戴着阿拉伯头巾的男人在推销古式铜灯,落泊画家为行人画肖像,耳朵上吊着单只尺长的耳环……更多最会幻想的人类也想象不出的千奇百怪的玩意儿。
我大感兴趣,推开窗想走过去,有人一把抓住我。
“好像很好玩,”我头也不回,拖住来人的手,“我们去看看!”
我拽着他汇入喧闹的人群,挨个摊子瞎逛。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和各种不明所以的声音灌入我耳中,我像离开水已久的鱼儿,近乎饥渴地感受这一切。
我始终只是凡人,哪怕心能习惯寂寞,身体也无法忍受。
我始终也只能在人群中寂寞。
一个蛇皮制品的小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好奇地观望了会儿,忽然发现用一整个蛇头做成的坐垫,那蛇澄黄色的眼睛瞪着我,我打个寒噤,急忙离开。
旁边是一个卖手工衣物的摊子,一个梳着满头古力特式的发辫,脸却长得比戴维斯还丑的女人翻着白眼站在那儿,生铁衣架上也没挂衣服,如果不是旁边立着招牌,谁也搞不清她是来做买卖还是来干架的。
我扫她一眼就走了过去,没几步,又倒回来。
女人看看我,翻个白眼,转开脸。
我偏要惹她。
“老板,我要买衣服。”
女人根本不看我,粗鲁地摆了摆手。
“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没有。我说你肯定有!”
女人翻个白眼,随手从旁边拖出一块木板,刷刷刷写几个字,照面给我扔过来。
我接住,看上面写着:你没长眼啊,要什么都没有!哟,还是一笔漂亮的英文。
我笑,“我当然长眼了,因为我要的是你身上这套。说吧,多少钱?”
女人一愣,终于转过头来看我,脸部肌肉左右扭曲膨胀,像吞了两只肉包子。
我上下打量她,她穿着白色小小的裙子,以她粗壮的身形来说这条裙子真是惨不忍睹,不过我穿应该刚刚好。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她迎视着我的目光,神情由惊讶渐渐转成欢愉,咧开大嘴笑起来。
“怎么样,卖不卖?”
女人使劲点头。
“多少钱?对了,你收人民币?美金?欧元?日元……”我扯了扯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裙子,探手身后,“借点钱来。”
掌中很快被放入厚厚一叠纸币,我掂了掂,挺沉,死狐狸还真是凯。
女人笑着推开我的手。
“不够吗?还是这些货币都不流通?”
女人摇摇头,从我手中接过小板,又写了几个字,竖起小板冲我直笑。
板上写着:用你的欣赏交换就够了。
我看着她的笑容,她笑得那么开心,竟连那样一张丑脸也变得光彩照人了。
她似乎不会说话,想必是一位怀才不遇的人物。她是不是曾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在这里摆摊,只为了有人欣赏她的作品?
她是不是经历过无数次失望,以至于突然得到梦想中的幸福,却不知所措疑真疑幻?
我看着她,她放下木板,居然当街三两下脱下裙子,仅穿着内衣,双手把裙子递给我。
我接过,轻触到她的手指,很粗糙的皮肤,和外表一样,是吃过很多苦的人。
我默然转身走开。
白色的裙子沾染着陌生人的汗味体味,还有一些辛酸的过往和渴望的心情。
我抬起头,蔚蓝色的天空。
根本没有什么“遗弃之地”,身体上的强弱可以打破身体的规则,而人心的规则没有谁能打破。
这就是命运。
我捂住胸口,在这颗跳动的心脏深处,据说存在着某种主宰一切的异物。
我不信。
它能主宰人心吗?
我不信。
我停在一个卖铅笔的小摊前,一个大胡子男人在卖蜡做的铅笔,写字的时候可以点燃笔尾,小小的一点火光闪烁,写出的字似乎也闪耀起来。
“你说,人的命运真的是注定的吗?”
没有回答。
“就算是像凡高那样的天才,如果命运注定你一生穷困,你就只能含恨而终,哪怕数百年后一幅随笔的涂鸦都能卖出天价?”
人潮汹涌,我和他一前一后站在当中,手牵着手。
我没有得到回应。
“我从来不信这些,我不相信人的命运从出生就被分好了等级。我努力靠自己活得更好,我希望有很多钱。不错我很庸俗,但我只是个凡人,在我的世界里,有了物质才能论及精神。”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几乎颠覆了我二十年来做人的准则,我能察觉到自己的改变,我以为这种改变是好的,因为我成熟了。可是,突然有个老太婆跑来告诉我,这一切是某些叫做‘神’的王八蛋早就安排好的!”
我倏忽转身,“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转身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我恍惚看到金色的发丝飞扬,瞬间被黑色的旋风冲散!
仿佛从天而降的黑色马队,大约有二十来匹马,马头高过我,油光水滑的鬃毛垂到地面,马上的骑士全都一身黑色铠甲,领头的把头盔挟在左臂下,右手锃亮的长剑虚划了下,指向我。
我退后半步,毫不畏惧地瞪着他。
那是个宽肩膀的魁梧男子,亚麻色微卷的长发胡乱扎在脑后,鼻梁很高,嘴唇很薄,眼神像鹰般锐利。
我们对视了片刻,他突然笑了,一提马缰,黑马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马嘶,我四下张望,古怪的是,周围的人们似乎没有听到异声,甚至没有人看向这群突然出现的骑士,自顾自做着生意。
脑后生风,我急转头,只来得及看清一张微笑的,邪恶的脸!
身体悬在半空,我努力镇定下来,双手抓住扣在腰间的手臂,平静地望向那个男人。
他正抬高手臂,像拎一只小猫似的拎着我,脸上在笑,眼神里却透着狠意。
我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Cynosure常有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但感觉完全不同。
Cynosure再冰冷我也能察觉他的善意,而这个男人,他的眼睛里有死亡的光。
“你想怎么样?”
他偏着头看我,我没有尖叫挣扎大概让他很失望,他想了想,突然松手!
我从空中落下,翻身后跃,以为能平安着地,腰间一紧,一条手臂蛇般缠上来,人又被提到空中。
黑骑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口哨声和鼓掌声乱响。
我吸气又吸气,勉强压下怒火,而那男人仍只是看着我,笑容可掬。
“如果你玩够了猫抓老鼠的游戏,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男人笑着举起右手,柔韧的剑身映日生光,他徐徐伸臂,剑尖抵到我脸上。
一点点的刺痛和寒凉。
我不由自主闭上眼。
耳畔的人声渐渐沉寂,合上的眼睑内微微的光也不见了,我仿佛身处黑暗的静室,孤单无助感排山倒海袭来。
我很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甚至能听清声音间隙处的呼吸。
“我的目的本来是要杀你,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不好意思,我过于热衷猫抓老鼠的游戏,恐怕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会‘够’。”
我闭着眼,感觉那剑尖在我肌肤上游移,从脸划下,沿着颈项、肩膀、腰……
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有种的告诉我你是谁?”
他笑道:“有没有种……试过才知道……是吧兄弟们?!”
骑士们乱糟糟地附和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我蓦然睁眼,愤怒地瞪着他。
我不是为了几句脏话生气,再难听百倍我都听过,我是气我自己,逃到天之涯地之角,到了“遗弃之地”都躲不开这种侮辱,我他妈又不是天生命贱!
我抬脚踢向他臂弯,他猝不及防中招,手一松,我得脱自由,有了上次的教训,不退反进,纵身跃过他肩膀!
下方一股大力拽住我的身体,“嗤——”脆弱的裙子被撕裂,我半裸着从半空栽下!
眼前一黑,一件宽大的衣衫冲我罩过来,一双手接住我,就势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从衣服的褶皱中探出头,一怔。
不是梁今也。
金发的半裸的Cynosure,阳光清晰地照出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奇异的,伤疤并无损这具男性躯体的完美,反而像勋章般强调了他的力与美。
像是……亘古传说中的神祗。
战神。
他抱着我,冰冷的蓝色眼眸却看向我身后。
我忽然想起,他很少正眼看我,偶尔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又被冰冷屏障挡在后面。
我想起那小小的男孩子,曾有一模一样的蓝眼睛看着我,梦里有更清透的阳光。
那男人道:“不愧是神仙大人,居然能看到我们。”
我问:“这变态是谁?”
Cynosure冷冷地道:“‘幽灵骑士’,活跃在‘遗弃之地’的雇佣兵团之一。身份虽然是人类,却常常帮妖精捕杀凡人。实力深不可测,尤其擅长隐形术,普通人根本连看都看不到他们。狐狸说的令狼王都忌惮三分的亡命之徒就包括他们。”
那男人用左手食指把剑身弯成一个半圆,口中啧啧连声:“神仙大人谬赞了,我们这些收谁的钱就替谁卖命,再低贱不过的雇佣兵,哪里担得起——”
寒光一闪,我眨了眨眼,像是看到一颗星星也对我眨了眨眼,鲜血却狂涌!
Cynosure用右臂护住我的眼睛,神仙和凡人一样,流出鲜红浓稠的血!
我一把捧住他的手臂,这只手是他修炼手刃那只,那么,那么……
那男人甩了甩手,狭长的剑身轻轻颤动,鲜血迅速滑落,滴下,在尘土中烙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印记。
“那边的人类小姐,你大概还不知道‘遗弃之地’对弱者有利的法则吧。神设‘遗弃之地’是为了方便强者捕猎弱者,但又‘不忍’弱者白白送死,所以设下限制,在这片土地上,不管神仙妖精都必须结印才能施展法力。而结印,必须依靠两只手。”
他向后一仰,笑道:“好可惜,你那只手应该废掉了。无法施展法力的神仙,就像没牙的老虎,只有任我们这些低贱的凡人屠戮!”
他一挥手,黑骑士们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利剑高举,马蹄声如催命的鬼呼!
我咬紧牙,闪身挡在Cynosure身前。
“蠢女人,你给我回去!”
我举起双手结印,Cynosure一把抓住我手臂。
“不行!”
“闭嘴!”我死盯着渐渐逼近的剑光寒刃,大脑急速运转,快想啊,总有个什么印能用,快冒出来啊!
没等我激发出生命潜能,数十把剑已经招呼过来,差点把我捅成马蜂窝——
Cynosure搂住我的腰带开我,一腿扫去,只听到清脆的骨节断裂声,几匹黑马狂嘶滚倒,马上骑士手舞足蹈地摔下来。离他们近的几个骑士纷纷勒马,躲闪不及地也被地上的人马绊倒,跟着摔到地上打滚,哀号呼痛,一时间尘土飞扬,鲜血四溅。
我只扫了一眼,转眸去看他的右手,那手软塌塌地耷拉在身侧,像是平时那只健康的手蜕掉的皮。
“很严重吗?”血一直没止住,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Cynosure左手使劲,我被甩上半空,落地时已离斗场有一段距离。
“走!”
他没有回头,右手在滴血,左手紧握成拳,面对着凶性大发的幽灵骑士,做出挑衅的手势。
我没有动。
那男人噙着一抹笑意,远远望着斗场,表情像在看一场精彩的球赛。
Cynosure大吼:“蠢女人,给我滚!”
——我知道我必须走。
我一步一步后退。
——可是,请你不要死。
他冲入马队中!
——因为我还有话问你。
金发的战神,血雨腥风中的骄傲。
——我梦中的你,你喜欢的那个小女孩儿,是不是我?
我转身飞奔,身后传来惨叫和怒吼。
——今天,在阳光下牵我的手的人……是不是你?
脚步陡然刹住,我踉跄后退。
正前方一匹仿佛从夜色深处驰骋而出的骏马,通体漆黑,马上的骑士一身黑甲,手肘撑在马头上,饶有兴味地俯视我。
我看看他,迅速转头看另一个,瞠目结舌。
“你们……你们是……”
他笑了笑,替我接上去:“双胞胎。”
“虽然幽灵是没有名字的,但我希望你记住。”他在马上俯身行礼,“我们是弗斯特兄弟,你可以叫我夜,叫我弟弟影。”
Cynosure在远处发出一声怒吼,面前的男人抬头望去,和另一张相同的面孔打个招呼。
我趁他分心,拨足就逃!刚跑了两步,头皮忽然一凉,满天发丝飞扬!
我又惊又怒,顿住脚,长发只剩下半截,零乱的断发撒了一身。
那男人握着我一绺断发,轻柔地道:“啧啧,多美的头发,我真是喜欢这种黑色……”
我咬紧牙,不跑了。这种变态我一个都对付不了,何况眼前有两个!
死就死吧!
“你!”我大胆地指着他,“你和你的变态弟弟到底想怎么样?”
“影没告诉你?”他好惊讶的样子,“我们收了钱要杀你哦。”
他弟弟在远处叫:“别急着杀她,把她留给我!”
他一扬眉,无奈地道:“老毛病又犯了。我告诉你哦,影非常非常喜欢女人,可惜,他根本不懂什么叫温柔。那些被他看上的女人,结果都比死更惨。”
我冷笑一声,“这么说你很温柔了?”
他突然伸手,手掌落到我光裸的肩膀上,硬把我拉到近前。
我挣扎着,他捏住我的下颌,我被迫抬起头。
他的脸俯过来。
鼻尖擦着鼻尖,我屏住呼吸,瞪着那双眼。
近距离才发现,他的瞳仁是深灰色的,阴暗天空的颜色。
“你……想不想试试?”
热气在我脸上徘徊,我闭上眼。
眼睛真是人身体上最奇妙的组成部分,它睁开的时候,你和这个世界是相连的,它闭上的时候,哪怕天塌地陷,你也不用怕了。
因为看不见,所以不用怕。
最简单绝望的自我放逐。
“夜!她是我的!”
“是吗?谁说的?”
“老规矩,谁先看到归谁!”
“都说是老规矩,也是时候该改改了。”
“夜,你又想耍赖!”
“亲爱的弟弟,这是和哥哥说话的态度?”
……
我听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因为我来回争执,我苦笑,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这样吧,”夜像是突然茅塞顿开,一把拔出剑,“我把她劈开,一人一半最公平,不会伤了咱们兄弟感情——”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叫。
我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地睁开眼。
Cynosure站在一地倒伏的黑马和黑甲骑士中,满身血污,受伤的右手以一种奇异的节奏不停颤抖。
他在喘息,胸膛急促地起伏,头脸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蓝眼睛也像是沾染了血色,迸发着慑人的厉芒!
“你要是敢把她劈成两半,我会把你砍成二十截,我说的,你信不信?!”
两兄弟怔了片刻,一齐笑起来。
因为声音相同,听来竟有立体声的效果。我不合时宜地想他们如果去唱歌一定很受欢迎。
“影,你的手下太不中用了。”
“你说得对,也怪我太大意。谁叫你要跟我抢女人。”影像是有些委屈,“不过没关系,像那种水准的部下,要多少有多少。”
他轻击掌,一会儿就听到蹄声霍霍,我瞪大眼,看到一片乌云从远处热闹的街市飞快掠近,穿梭过人群,竟是另一队五十人以上的黑甲骑士!

Cynosure喘了口粗气,眯起眼,看向我。
我心头一突,他……有话要说?
夜挥剑指挥,黑骑士们迅速把Cynosure围在核心,他道:“神仙大人,你就慢慢杀个够吧,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
“无耻!”我大叫,“只会让手下送死,有本事你上啊!”
夜笑着收剑回鞘,凑到我耳边道:“放心,影最后会上场的,他可是最喜欢逗半死的人玩儿,比喜欢女人还喜欢哦!”
我一挥手,“啪”的一声重重击在他脸上。
声音响亮清脆,所有人都呆了。
须臾,影大笑起来,在马背上前仰后合,差点没滚下马来。
夜抚着脸颊,自嘲地笑笑,猛地伸手扣住我喉头。
手指渐渐收紧,我不由自主张大口,上气不接下气。
Cynosure像是想冲过来,骑士们开始进攻,争斗声传到我耳里,渐渐变得缥缈。
像是……漂浮着樱花花瓣的水面下的歌声……用一万年一次的爱情……换取的希望……
那是谁的爱情?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叫我。
小雪。
小雪。
小雪。
……
声音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只是听着,心里微微感到喜悦。
眼前出现模糊景象,初春时分,樱花树下,黑衣少年的背影……是颜琛……不,不是他,我曾经以为是他……请你转过身来……再一点就能看清……
“喂!”耳畔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夜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道,“你和那神仙什么关系?他可是拼了命要救你。”
我呛咳着,饥渴地呼吸宝贵的空气,泪眼看过去,Cynosure在重重包围中浴血奋战,状如疯狂。
金色的发丝在一遍浓黑中轻轻扬起,像一片坠入永生的黑暗世界的阳光,悄悄化了实质。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心脏有一瞬间的停顿,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遍全身。
我无声地呻吟,看着一道三色光柱从心脏的位置射出,直冲云霄!
蓝色代表神仙,红色代表人类,白色代表妖精。
瑰丽的三色光在空中互相融合,又很快分开,扩散,幻化成一个巨大的光影,笼罩天地!
我只觉得眼前闪了闪,突然响起很多人的尖叫声,奔跑、磕碰、物品摔碎的声音。街市的人们骤然看到光影笼罩下的幽灵骑士和我们,仿佛大白天一个无力抗拒的噩梦!
影惊道:“那光是什么?”
夜又叉住我的脖子,扬声道:“神仙大人,你说我劈她两段你砍我二十段,我很好奇,如果我一下捏死她,你能把我掐死几次?”
Cynosure一脚把两名黑甲骑士踹飞出去,喘着气看向这边,没来得及答话。
因为有另一个声音懒懒地响起。
“掐死你?那多不好玩儿。是我的话,我会用火一点一点把你煎熟,就像煎牛排。请问,你要几分熟?”所有人同时看过去。
光与影的分界,现实与虚幻的边缘,那个白衣的身影沐浴在美丽的三色光中,款款走来。
我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泪水却止不住流。
傻瓜,哭有什么用?
可是,梁今也来了……
他来了。
夜手上使劲,我立刻透不过气,挣扎也被他轻易钳制。他望着梁今也,挑起一边唇角。
“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样?”
梁今也看看他,伸出一只右手。
夜全神戒备,却见他低下头,像是很专注地研究起手上的掌纹。
夜大怒,我听到喉咙被捏得发出格格声,大脑因为缺氧出现昏眩。
“我说,”梁今也低着头,慢慢地道,“我试过被人捏住脖子的滋味,不太好受。如果你再让她也不好受,我可真的会生气的。”
“哦?”夜大笑,“你是狐狸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狐狸生气。我怕得发抖——”
“刺!”
夜急转身,挥剑,仍是迟了一步!
乌亮的发丝根根直立,像长针般扎入他的右边肩膀和右臂,发丝的颤动带动手臂,骤眼看去,他竟成了一个依靠这些发丝才能活动的牵线木偶!
他的手变得无力,我终于从他掌中逃脱,软软地滑下地,一只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搂了开去。
乌芙丝一甩头,发丝硬生生拔出,夜发出一声痛呼,细细密密的血珠从他右边身体争先恐后冒出来,迅速汇合,涓涓流淌。
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听着血流的声音。
夜强忍剧痛,闷声道:“你是谁?”
乌芙丝双手结印,冷冷地盯着他,“狼王的女儿乌芙丝,幽灵骑士,我今天会让你名副其实!”
夜突然仰首大笑,豆大的汗珠随着他昂头的动作飞散开来,他的身体不停颤抖。
“一个无法使用仙术的神仙,一只说得比唱得好听的狐狸,一匹只会偷袭的母狼——想杀我,就凭你们?!”
影大叫:“夜,别跟他们废话,过来!”
幽灵骑士们涌过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梁今也上下打量Cynosure,直看得他横眉竖目,“干什么?”
“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Cynosure深吸一口气,偏头看了看仍在流血的伤口和软弱无力的右臂,回过头,坚定地望着梁今也。
“教你一个常识,神仙是不死的。”
梁今也耸耸肩,再看向乌芙丝。
乌芙丝一瞪眼,“死狐狸看什么看,我已经照你的话救了那蠢女人,这些混蛋敢伤我的达令,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报仇!”
“那没办法了。”梁今也扶住我的肩把我挪开,三人背转身组成三角阵,将我护在中心。
我好不容易恢复呼吸顺畅,张眼看去,空荡荡的街市上只余下幽灵骑士和我们,这一战只怕不死不休。
“我——”
“听着,”梁今也打断我,“刚才的光表示你胸口的印已经解了,你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禁咒祈福印’。你必须留下它保命。答应我,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绝不能施术!”
我不开腔,看着他们三个的背影。
Cynosure血流不止,乌芙丝刚才被夜的剑锋扫到,左侧的腰到大腿出现一道泛白的剑痕,血正缓缓沁出来,而梁今也……我的梁今也。
“你答应我!”
“你呢?”我喉咙剧痛,哑声道,“你们能答应我,不要死吗?”
三人同时转头看我,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神仙是不死的,这是常识。”
“放心,我舍不得你。”
“蠢女人,你死我都不会死!”
影一挥手,幽灵骑士纵马冲来,他却忧心如焚地迎向他的哥哥。
夜用左手支撑,勉强跃上马背,似乎已经痛得直不起身,俯在马上任由黑马带他小跑向前。
幽灵骑士的剑术比马术更精,剑光闪烁成一张网,一步一步逼近猎物。
乌芙丝抬起手,居然扯下大把发丝撒向空中,叫道:“旋风!”
空中果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旋风,卷起发丝,旋转着冲入马队!
惨叫声盈耳,数名幽灵骑士滚下马来,马匹失去控制,在骑队中横冲直撞,一时间马嘶人叫不歇。
梁今也忙着结印,瞟了Cynosure一眼。
“听说神仙的血用来承载仙气,是他的力量来源。你确定不需要先止血?”
Cynosure活动了下左手,白光一闪,从指尖到手腕呈现一种金属的冷色。
“我有没有说过,我是左撇子?”
“没有。”梁今也微笑,“不过我猜到了。”
马队冲到近前,无数的利剑居高临下直刺!
“狐火!”
紫色的火焰顺着剑尖、马鬃一路蔓延,黑色的马银色的剑在火光下添了几分温柔,仿佛地底深处的一点不灭火光,终有一日能冲破这黑暗天地!
Cynosure左手疾挥,他专斩马腿,等人掉下来再冲上去狂殴,有个骑士被他打得吐血,呻吟道:“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他一脚踏在那骑士胸膛上,硬把人家踩晕过去,才冷冷地道:“神仙不杀生,这也是常识。”
我看得咋舌,当初和狸猫战斗也如此,Cynosure虽然杀得血肉模糊,却下手极有分寸,不像那两个妖精。
狐火包围了幽灵骑士,所有易燃不易燃的东西都莫名其妙变成燃料,恐惧的叫声此起彼伏。
目前我们大占上风!我略松一口气,有空望向弗斯特兄弟。
两匹一模一样的黑马头碰着头,马上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如果不是夜受了伤,我根本分不清这两兄弟。
影一眼不看战局,似乎胜负早在他掌握之中。他焦急地伸出双手,要搀扶重伤的兄长。
夜颤巍巍地坐直身,去拉弟弟的手。
剑光一闪!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长剑**其中一个的胸口,柔韧尖细的剑身从背后透出。
是影还是夜?
这黑的影,夜的黑。
“你……没有受伤?”
夜低低地笑,“我受了很重的伤,但我比你聪明。我亲爱的弟弟,就算是双胞胎,也分聪明的一个和笨的一个。”
影低下头,看着那柄穿胸而过的长剑,手中暗藏的匕首松脱落地。
“真不公平啊,为什么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我,还要一个你……”
他从马背上栽倒,一只脚还扣在马蹬里,黑马受了惊,长嘶一声,拖着他一路狂奔而去。
夜久久地望着黑马消失的方向,深灰色的眼眸凝定,恍若雕塑。
我呆站在战场中央,看着那个刚刚杀死自己双胞胎弟弟的,叫夜的男人。
眼前红光一闪,数点温热的东西溅上我的脸,我知道那是血,只不知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
可是,有什么区别?
腥味儿是一样的,痛是一样的,伤心是一样的。
厌倦是一样的。
夜像是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头,远远地望着我。
你……
“你为什么要杀他?”
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昂起头,我不知道他想看什么,但天空被三色的光晕占据,他根本看不到真实的颜色。
我静静地看着他,有风从空旷长街穿过,喊杀声被风带走,我的断发,他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飘。
他突然笑了笑。
这一笑,似乎又变回那个冷血的幽灵骑士。
他纵马前行几步,俯身拣起一柄剑,**空剑鞘。
原来的剑,没入他弟弟胸中。
他捞起头盔,向我施了一礼,戴在头上。
“这次的任务比我想象中困难,你有三个非常厉害的同伴。我承认我失败了。不过,仅此一次。”
他一提马缰,掉转马头,“我们会再见的,不要忘记我!”
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迅速脱离三色光的范围,消失在长街尽头。
梁今也拍了拍我的肩,淡淡地道:“这家伙虽然长得还行,本质却是个变态。怎么,你看上他了?”
我转回头,这才发现所有的幽灵骑士都倒在地上,有的坐骑也倒在旁边,更多黑马失了主人,无助地徘徊。
Cynosure坐在三个叠成一堆的受伤骑士背上,乌芙丝正撕下身上少得可怜的布替他裹伤口。
我握住梁今也的手。
他的手是纤细修长的,没有茧和粗糙感,掌心没有温度。
我这傻瓜,居然会分不清!
“梁今也……”
“什么?”
我缓缓摇头,避开Cynosure望向这边的目光。
“……你说,那家伙为什么要杀他弟弟?”
“你应该问:为什么那两兄弟会自相残杀?”梁今也道,“‘遗弃之地’是妖精的狩猎场,除非走投无路,没有凡人会自愿来到这里。传说弗斯特兄弟是王族的后代,因为是双胞胎,被认定为不祥,由国王亲自带到这里抛弃……我想,他们恨这世上所有的人,但最恨对方。”
可是……他们是兄弟啊……一模一样面孔的……兄弟啊……
我忽然一阵眩晕,向后倒入梁今也怀中。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习惯任何恐怖,因为没有什么比人心更恐怖。我太天真,这些天来,这么多的血,先是灵王,狸猫,现在是人……就算生命一无是处,那也是生命,为什么要轻贱它?”
梁今也叹息一声,抬手抚上我的额头。
“只剩下一个禁咒祈福印,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弱,什么都别想了,你做了这么久的人,难道还不明白有些事是想不通的。”
我安静地合上眼。
几乎在同一瞬,我清楚地知道我醒着,但紧闭的眼睑内开始有光,我“看见”一条平坦整洁的大道,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像在吸引我走下去。
我感觉自己在“走”。
路前方一遍金光闪耀,渐渐消退,现出一大片望不见边际的草原。
我一惊,仔细观察,长着霍香和蒲公英,幸好不是狩猎场那片鬼草原。
草丛深密,我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哭声。
没错,细细的轻轻的,小女孩子的哭声。
我分开草丛,循着哭声走去,不多远,看到一头熟悉的金发在阳光下闪亮。
那男孩子同时惊觉,蓦然转头,摆出战斗的架势。
是Cynosure,大约十二三岁的金发少年。
那双蓝眼睛。
我忽然想起一句歌词:蓝眼睛的幸运儿,离开家去寻找天下。
“嗨!”我堆满笑容再挥手,这小子不好惹,可别得罪他。
“是你!”
哟,还记得我!我偏头看他身后,白裙子的小女孩子坐在地下,头埋在臂弯里,哭得正伤心。
“我说你啊,”我忍不住叹息,“你又怎么惹她了?”
少年哼一声,很酷地别转头。
和七八岁相比,还真是一点长进没有。
我绕开他,想走向小女孩,他左臂一伸挡住,怀疑地瞪着我,“你想干什么?”
“安慰她啊。”我说,“你忘了上次了?放心,我是好人。”
“你还敢提上次?”蓝眼睛眯起来,“骗了我的回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蠢女人,你当我白痴啊!”
小孩子记性那么好干吗!我呵呵傻笑,对付Cynosure,我还是有点经验的。
“那事儿待会儿再说。你看她哭了那么久,再哭下去可能内伤的。先让我劝劝她。”
少年考虑片刻,反正我这个凡人也搅不出花样,侧身让我过去。
我踏在厚软的草丛中,心跳加快。
一步一步,接近一个真相,还是……
异常熟悉的场景,我又想起初识梁今也时穿越时光的往事。那时候我握住了十六岁的温雪的手,为了一段痛彻心肺的感情。
我伸出手。
这一次……
手指触到娇嫩细滑的肌肤。
这一次是否又将唤醒尘封的过往,撕开流血的伤口?
小女孩抽噎着抬起头,雪白的脸孔,像提香笔下的小天使,只是眼泪鼻涕糊了满面,有点煞风景。
我看着她,没什么感觉。
“……小雪,你为什么哭?”
她小嘴一扁,眼泪成串落下,“Cynosure欺负我,他……他非说我是……妖……妖精……”
“他凭什么这么说,因为你长得漂亮?”
少年在背后冷哼,我不理他。
“因为我是由妖精修炼成仙的。”小女孩子黯然垂首,“其他的神仙都瞧不起我。”
“哦?难道他们生下来就是神仙?”神仙也会繁殖?
她摇摇头,“他们以前是人……”
“靠!那还跩个屁啊!”我说,“有妖力的妖精可比凡人强多了。你看看我,随便哪个三流角色都能打倒我,哪有你厉害!”
小女孩咬着唇,迟疑地道:“其他神仙怎么说我都没关系,可是,可是……他……”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溜向金发的少年。
“你喜欢他?”
她羞红了脸,半晌,轻轻点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可是,我好像认识你,很熟悉很熟悉……”她看着我,清亮的大眼眨也不眨。
我转头看看用脚不耐烦地打着拍子的少年,再看着她的眼。
“如果你喜欢他,以后就不要再对着他哭。男人更喜欢女人对着他笑。你要变强,变成足以匹配他的女人。”
天色骤然转暗,我抬起头,看着一个硕大的太阳飞快从中天移向西天,晚霞缤纷,归巢的燕子从低空掠过……
我在梁今也怀中睁开眼,迎上那双蓝色眼眸。
蓝眼睛的幸运儿,离开家去寻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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