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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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压得很低,铅灰色的云层遮住了阳光。
我甚至闻到了空气中的汽车排泄物。
“怎么回事?”我问,“我们回到人间了吗?”
没有回答,那两个男人并肩站着,乌芙丝呆望前方,居然没有如往常般紧贴Cynosure,而是站到梁今也身旁。三个人正好把我堵在洞口。
我只能看到他们的侧面:Cynosure一千零一号冰冷表情,梁今也在笑,乌芙丝咬着唇,神情有几分忸怩。
我揉揉眼,不是吧,那个赤身**也不会脸红的女人居然会忸怩!
乌芙丝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轻声道:“父王,你来了。”
我一惊,忙探头望过去。
在那三人正前方约五米处站着两名穿黑色西服的男子。前面那个花白头发,浓眉剔起,长着和乌芙丝一样的褐色眼睛,只眼角和嘴角有几道代表沧桑和成熟的纹路,整体看来是极富魅力的中年人。
那便是……狼王?
他像是感觉到我的注视,抬眸向我看来,微微一笑。
我一怔,不由得回他个笑容。
Cynosure一挥手,我吓得连连倒退,却没见到催命的白光,只听到他冷冷的声音:“老实待在里面!”
我敢怒不敢言,只好乖乖蹲在黑暗里,凝神倾听。
梁今也笑道:“不愧是狼王,只带了一个随从就敢闯入‘无忧城’,这里可多得是想取您性命的亡命之徒。”
一个低沉柔和的男声道:“一百个亡命之徒也及不上狐王的得力属下。你是叫梁今也吧?五百年不见,狐王可好?”
“多谢狼王关心,狐王和您一样好。”
“我?”狼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精心设计的陷阱被看穿,连唯一的女儿都背叛逃离,我一点也不好。”
乌芙丝叫道:“父王!女儿并不想背叛父王,可是您明知道女儿对Cynosure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害他?”
狼王叹息一声:“就因为清楚你的心情我才必须除掉他。乌芙丝,你是我的女儿,从出生就注定是妖精,你怎么能妄想和神仙匹配?”
“父王!”
“废话!”Cynosure冷声道,“你对付我的真正原因你我都清楚!我只是没想到伏击失败后,你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追到这里。要动手就来吧!”
众人沉默了一阵,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
良久,乌芙丝颤抖着声音道:“父王,你放过我们吧,就当女儿求你!”
狼王缓缓地道:“你为了一个男人,真的连父王都不要了?”
乌芙丝顿了顿,很坚决地道:“是!为了他,女儿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心头打了个突,一直把这头母狼对Cynosure的迷恋当笑话看,此刻才恍然了解,原来不管有怎样的外在,一个女人在恋爱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女人。
一样的女人心事,一样的一往无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了一个男人甘心舍弃一切的心情。
又是什么时候忘记的呢?那样全心全意的爱恋。
我无声叹息。
眼眶有些潮湿,我吸吸鼻子,突然闻到樱花的味道。
不,不是幻樱湖的樱花,这似曾相识的味道,是十六岁那年春天,教学楼旁边种的那株粉色樱花。那个有风的春天,喜欢穿黑衣的少年站在樱花树下……
我睁大眼,黑暗中出现颜琛微笑的脸,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推着我往前走。
我恍恍惚惚走了两步,记得Cynosure不准我出洞,脚步稍停,颜琛回过头,哀伤地看着我。
黑衣的少年,漂亮的眼睛,明亮清澈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泉水般流进我的心。
心凉。
心痛。
我伸出手,想抓住他。
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你从我的窗前走过,像一场最浅最轻,最若有似无最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恋爱。
他徐徐后退,伸长手,似乎想回应我。
我慌忙追上去。
别走!
求求你别离开我!
为什么相爱却要别离,为什么我用尽心力爱你,却只是一场梦?
我不顾一切地追赶他,只差一点,指尖只差一点就能碰到他的指尖,只差一点,我就能留住我的梦中人!
手臂突然被抓住,身体无法动弹,我拼命挣扎,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很多嘈杂的声音,也有很多人影在眼前晃动,我却只能看到颜琛。
他站在那里,就像那年初相逢站在樱花树下的模样,伸手等着我去牵他。
我来了!
一只手握住我探在虚空中的手,十指交缠,十指连心。
我浑身一震。
整个人像是被软绵绵蓬松干燥的棉被包围,脸埋入的地方充满阳光的味道。
神志骤然清醒,刚刚还听不清的各种声音就像电视的音量一级级放大,清晰。
Cynosure怒道:“这就是狼王的手段吗?卑鄙!”
乌芙丝焦急地道:“她怎么了?父王,你对她做了什么?”
梁今也的声音很近,就在我耳边镇定地响起:“她中了‘惘情烟’,是药师动的手脚。怪我们太大意,明知药师和狼王一起,却疏于防备。”
狼王的声音很平静,既没有得势的喜悦,也并未因Cynosure的辱骂动气,“你们放心,‘惘情烟’只迷惑凡人的神志,对身体不会造成损害。我劝你们还是现在就把她交给我,反正她总会自己找过来。除非你们能时时刻刻守住她。就算那样,你们要一个神志不清的南雪卫又有什么用?”
乌芙丝叫道:“父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
梁今也道:“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生之晶’。不过,狼王陛下,您的手法我很……不喜欢!”
耳畔风生,身体骤失依靠,我踉跄了下,旁边有人扶住我,应该是乌芙丝。
我睁大眼,梁今也一阵风般卷向狼王,一改平日战斗也懒洋洋的模样。而另一边,Cynosure默不作声地跃起,手刃仿佛划开灰暗云层的闪电,疾劈而下!
狼王向后一仰,右臂扬起,及时架住Cynosure的手刃,却防不了梁今也的攻击!
紫焰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瞬间把狼王包裹其中,火光映着惨淡日光,蒸腾气浪模糊了黑衣的身影。
梁今也轻击掌,手腕翻动,口中长吟:“赤——橙——黄——绿——青——蓝——紫!”
火焰随着他的吟诵转换颜色,动态跳跃的颜色,无比诡异,无比冶艳!
乌芙丝尖叫一声,似乎想冲上去,我悄悄抓住她。
她惊讶地看向我,“你……”
我让她看我清醒的眼睛,再转过头,全神贯注盯着战局。
片刻耽搁,形势又发生变化。
火焰变回紫色,猛地蹿起数十米高,火舌像一朵莲花般开放,露出莲心的人。
微笑的狼王。
梁今也一怔。
狼王左掌击在自己右臂上,右臂蠕动了下,发出清脆的骨节碎裂声!
所有人都看呆了,乌芙丝大叫:“不好!”
狼王的右臂陡然伸长数米,像一条从紫焰中奔腾而出的蛟龙,直袭梁今也!
Cynosure一刀斫向长臂,狼王身后的黑衣男子突然走上一步,硬碰硬接了这一刀!
用一把冷浸浸,乌亮亮的枪!
狼王的手掌钳住梁今也的喉咙!
黑衣男子抬起枪口对准Cynosure,嘴角噙一丝冷笑,也不说话。
Cynosure收回手,根本不理黑洞洞的枪口,转过头,盯着狼王。
“放开他。”
狼王收紧五指,轻松地笑,“好大的口气,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梁今也居然也笑了笑,勉强挤出声音:“因为他……比你帅……”
狼王欣赏地看着他,笑道:“连狐王都不敢轻易跟我动手,你小子倒够胆识,又不怕死,果然是个人物!”
乌芙丝接近父亲,狼王眼角也不瞄她,冷冷地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捏死他!”
乌芙丝还想说什么,Cynosure瞥她一眼,她只好闭上嘴,愤懑地别开头。
Cynosure转向狼王。
“你想怎样?把条件开出来。”
“哦?”狼王像是感到有趣,“你是真心想救这只狐狸?神仙大人,你居然和一只狐狸交朋友?”
四目相对,Cynosure冷冷一笑,忽然双手结印挥出,一团烟雾笼罩了梁今也,隐约听见他闷哼了声,烟雾散尽,狼王手中的人变成一只红色的狐狸。
Cynosure不再看狼王一眼,转身走到我旁边,一把捞起我扛上肩,大步往前走。
身后传来狼王的问话:“要走?不怕我杀了你的狐狸朋友?”
Cynosure头也不回。
“随便你。”
我坐在Cynosure肩膀上,环住他后颈稳住身躯,回头看了一眼,狼王像是有些疑惑,松开了手,那只狐狸软绵绵地滑落,瘫到地上一动不动。
我转了转眼珠,想明白此中诀窍,捂住嘴偷笑。
乌芙丝在我们身后跟了几步,迟疑地道:“达令,我们真的不管那只狐狸?”
Cynosure不答腔,埋头前行。
狼王居然没有追赶,我们迅速穿出窄巷,眼前骤然开阔,昏暗的天空下是车水马龙的笔直长街,摩天大楼栉比鳞次,一派大都市的繁华气象。
三人沉默地赶路,大街上行人甚少,偶然有一两个经过,衣着打扮与凡人无异,却也不多看我们,倒像一个几近全裸的艳女和一个肩扛女人的男人走在一起是很平常的事。
Cynosure拦停一辆出租车,这里居然也有绿色带顶灯的TAXI,我胡乱地想,不知这儿的出租车顶灯是不是也值天价。
我和乌芙丝坐进去,Cynosure却不上车,甩上车门,对司机吩咐了一句:“西汀街7号。”就掉头朝来路走。
乌芙丝趴在车窗上叫:“达令,你去哪儿?”
Cynosure背对她挥了挥手。
我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一个声音突然道:“原来神仙大人并不像外表看来的无情啊,竟然丢下‘生之晶’,而去救那只小狐狸!”
出租车司机转过头,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绽满和气的笑容,他一边笑一边**脸,本来正常的肤色蓦地变成绯红,手掌再揉,脸色变成阴绿。
乌芙丝悚然而惊!
“药师!你怎么在这儿?”
“您问得真多余啊,大小姐,我的目的您不是早就一清二楚吗?”
他朝乌芙丝轻浮地笑,却向我伸出一只手,用一种柔软的,仿佛耳语呢喃的声调道:“来吧,到你的爱人身边来,到你甜蜜凄酸的回忆中来,你能得到极致的幸福与不幸,这就是爱的代价啊……”
声音钻入我耳中,像是有人隔着滑腻的丝绸摩挲心脏,我的心抖索了下,眼睛看见的面孔依稀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我伸出手。
手被握住,陌生的触感令我陡然清醒,“啪”的一声重重打掉它。
“大叔,”我鄙夷地看着那张变色龙面孔,“你不会以为我的眼光这么差吧?全世界公的生物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上你!”
他愣在那里,样子很呆。
乌芙丝鼓掌,“说得好!”
药师醒过神,似乎难以置信地瞪着我,“你……你明明中了‘惘情烟’,为什么这么清醒?”
我懒得理他,推开车门,拉了乌芙丝下车。
这位大叔除了下三滥的迷烟看来其他技艺平平,居然不敢动手阻拦,被乌芙丝揍了两拳也不敢还手。
他一直瞪着我,脸上的表情深受打击。
“不可能!你不可能破了我的‘惘情烟’!你现在只是凡人,没有凡人能逃过药师的毒!”
乌芙丝一脚踹在车门上,“自己技不如人就躲起来哭,别嚷嚷的满世界知道!滚吧!”
药师双掌一合,口中念念有词,乌芙丝拉了我飞退,远远叫道:“你慢慢玩,我们失陪了!”
我回过头,看到一片粉红色的烟雾笼罩了出租车,范围甚窄,完全威胁不到我们。
乌芙丝拽着我疾走,我刹住脚,逼得她回头瞪我。
“你要回去?”
“废话!”
“不用回去,他们会来找我们的。”
“你——”天色太阴沉,乌芙丝清亮的褐色瞳仁变得晦暗,“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狐狸?”
我笑了笑。
乌芙丝扭头,突然放开我的手。
“乌芙丝?”
“滚开!”她骂道,“我不认识你!”
我哭笑不得,“你又发什么神经?”
“我认识的温雪虽然很愚蠢,至少不会抛弃同伴!”
“哟,你终于承认他是同伴了?”我打了个响指,“梁今也,你听到了没?”
一个好听的声音懒洋洋应道:“听得一清二楚。”
乌芙丝猛地车转身,眼睛瞪大了一倍。
“狐狸?!”
“在这里。”
空气发生奇特的波动,像接收不好的电视屏幕,白色的影子由模糊渐渐清晰,梁今也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懒洋洋地从远处走近。
仿佛从一个梦境走出。
进入另一个梦境。
他抬手到耳畔招了招,笑嘻嘻地对乌芙丝道:“原来大小姐这么关心我,小的真是受宠若惊啊!”
乌芙丝腾地红了脸,半羞半恼地叱道:“别学狸猫说话,我管你去死!死狐狸!”
我微笑地看着他们,直到梁今也转过头,看着我,走向我。
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明明只是分开一刻钟时间,明明只是短短几步路。
为什么有隔世的感动,为什么像是看着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披一身风尘跋山涉水而来?
他站在我面前,那么近,下颌可以触到我头顶。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
我张开双臂拥抱他,在他怀中低声说:“你忘了吗?你曾经在我面前失踪,又突然出现。虽然不知道你和小尾到底怎么回事,但我和Cynosure心知肚明,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抓住你。”
我放开他,退后一步,望入他眼中。
“我用的是狐族的逃生法‘交换术’,可以在瞬间与物体或他人交换处境。上次星星想把小尾打回原形,我趁机和她交换,这次我变出一个副体和本尊交换,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被你识穿。”
他垂下眉睫,长长的睫毛遮住凤目,笑了笑,“你很聪明,看来我以后得小心再小心才能骗倒你。”
乌芙丝道:“你们要腻到什么时候?达令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父王会不会把他……把他……”
“哼!”
三人同时转头,Cynosure冷冷地道:“凭狼王的本事还不能把我怎样!”
“达令!”乌芙丝欢喜地朝他跑去,看清他身后的人,愕然止步。
“父王……”
狼王没有理她,他气度雍容地踱到梁今也身前,拍拍他的肩。
“好小子,已经能把变形术实体化,连我都骗过了!”
梁今也泰然道:“逃跑的本事算不上本事,‘七色火’也奈何不了您,小子甘拜下风。”
狼王笑着,重重拍他的肩。
我紧贴梁今也站着,突然感觉他身体倾向这边,仔细一看,发现他双手笼在袖中,狼王每拍他一下,宽大的袖子就会微微抖动。
我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撑住他。
梁今也笑道:“小子恭送狼王。”
狼王凝眸瞧了他片刻,大笑,终于转身走开。
就那么扬长而去。
竟没有一次回头看他的女儿。
Cynosure双手环胸,冷冷地瞪着另一名黑衣男子。
那男人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玩着枪,把枪挂在食指上转动。
Cynosure不屑地道:“那玩意儿对我没用。”
黑衣人笑了笑,半身倾向他,“有用没用,试过才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发言,声音异常低沉,有些沙哑,但很配他黝黑粗犷的长相,一种很男人的感觉。

他慢慢从我们身旁走过,经过乌芙丝时,微微停顿了下。
乌芙丝咬住唇,不看他。
我们望着两人的背影,没走几步,街角拐出一辆锃亮的豪华车,两人前后钻进车,车子安稳无声地驰远。
乌芙丝呆呆望着房车消失的方向。
我逗她,“黑色西服和黑色豪华车,我怎么觉得你老爸像黑手党?我下次是不是该叫他教父?”
乌芙丝回过神,“呸”一声,“蠢女人,不知道你说什么?”
梁今也道:“我们的实力虽然不及狼王,但仍能一拼,他不敢把事情闹大,毕竟在无忧城,狼王也不是受欢迎的角色。”
Cynosure皱眉看着我和乌芙丝,“不是让你们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乌芙丝道:“刚才好险,那个司机是药师假扮的!他想把温雪劫走,幸好她没中‘惘情烟’——”
两个男人同时看向我。
Cynosure道:“不对,她中了。”
梁今也道:“药师不可能犯这种错。”
我被他们看得心慌,转身先行,沿着一条长满笔直梧桐的行人道。草原的天气像初夏,这里却似深秋,梧桐叶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地上有些积水,有的叶子泡在里面,一半褐黄一半还是青绿。
我抬头看天,伸开双臂。
“无忧城”、“惘情烟”,我大概能猜到意思,这段日子已经习惯不发问,仔细听认真想,总有一天会明白。就算不明白也没关系,用眼睛看着,这是一座真实的城市,和我出生长大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类似的城市。这里的男男女女也继续着我的故事,挣扎在幸福的边缘。
我——回来了。
“喂!”
Cynosure叫,我回过头,他又截了一辆出租车,不耐烦地等着我。
梁今也倚在车窗旁,远远的看不清表情。
我想起他躲避我的注视,原来他也知道,他在看着我时,无法掩饰的深情。
你,不用强调你是骗子。
我早就知道,我一直不信。
因为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
一阵风来,梧桐叶落,大片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旋。
我要不要告诉他,我中了“惘情烟”却能清醒,因为他抱住我,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据说人类对气味的记忆比记忆本身更长久。就算我忘了我所爱的人,但我能记得他的味道,分辨他的味道。
我……要不要告诉他?
“梁——”
梁今也的表情蓦然改变,我一怔,耳畔风声大作,刚刚的凄凉秋风突然变成暴烈的狂风,吹得我站立不稳!
风从身后来,我被推着往前跑,风向突然变成迎面,逼得我连连后退,根本刹不住脚!
狂风卷着各种杂物,我被灰尘迷了眼,落叶打在我脸上,生疼生疼,风中隐约听到那三人的声音,我张口想呼,又被灌了一嘴沙。
狂风像有实体,不断击打我的身体,我拼命抵挡,双手在风中乱抓,突然,真的抓到实体。
风,停了。
比来时更突然,更无迹可寻。
我拨开被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前方却不见他们,四下看看,也不是在刚刚的街区。
我站在一个简陋的篮球场上,右边是一幢大楼,左边是一棵泡桐树。
像是……学校?
我惊讶地四下张望,眼前的景物除了像学校并没有其他奇怪的地方。我忍不住捏了捏自己,想知道这究竟是实景还是另一次幻觉。
手指碰到脸颊,掌心的东西松脱落下,在地面弹跳,发出“啪啪”的声音。
我低下头,呆看着那只棒球一跳一跳……慢慢停下来,滚到我脚边。
我弯下腰,拣起它。
怎么看只是一只普通的棒球,偏偏我刚才在风中乱抓却抓到了它。
我举起它对准阳光——难道它另有玄机?
这一抬头,才发现深秋的天气忽然又变成春天,因为篮球场旁边粗壮的泡桐正盛开满树粉紫色的花朵,远远望去像一片紫色的云。
阳光很清透,微有点凉意,正是初春时候。
“喂!”
我怔了怔,才省悟是在叫我,一个很稚嫩的,男孩子的声音。
我看过去,楼后转出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大约七八岁,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大大的蓝眼睛,穿着T恤和短裤,非常可爱,表情却非常……跩!
那种斜眼看人的架势为什么这么眼熟?
我绽出一个微笑,“小朋友,你叫我?”
小男孩指了指我手里的棒球,“给我。”
我问:“为什么?”
“因为它是我的。”
说着走上前,身高明明只到我腰部的小鬼,居然伸手就硬抢。
我抬高手臂,就不信他够得着,“你凭什么说它是你的?你写了名字?还是你叫它它会答应?”
小鬼眯起蓝眼睛,硬邦邦地道:“我说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蠢女人,你敢怀疑我?”
等等!这表情,这种说话骂人的方式……我俯身抓住他肩膀,“你是Cynosure?”
小鬼皱起眉,“你认识我?”
啊哈!果然是他!
经历过一次时光旅行,我对看到小时候的Cynosure并不如何惊讶,人都是容易麻木的,大不了又是一次穿越罢了。
不过,这家伙从小就这么襥,真是天上地下少见的讨人厌。
我把球递给他,“还你。”
小鬼接过球,我以为他会“欢快”地跑走,他却站在原地,继续用一种与身高不符的“俯视”态度看着我,还加上怀疑。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苦笑,“这个问题我也想有人告诉我。”可惜那个成年版的Cynosure嘴巴比乌龟的壳还硬。
我懒得陪小孩子闲聊,干脆在校园里漫步,想找出回到另一时空的办法,或者我该等着梁今也来找我?
校园里很安静,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们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也看不到有孩子活动。
难道是假日?我转头看看跟在我后头的小鬼,那这小子为什么在学校?
小鬼的表情变成非常怀疑。
“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妖精的奸细?”
妖精的奸细?对哦,看乌芙丝和梁今也跟Cynosure相处得“良好”,差点忘了从小听到大的故事里,神仙和妖精是对立的。
狼王说乌芙丝不该喜欢神仙,恐怕除了神妖殊途之外还有别种意思。
我问:“神仙和妖精在打仗吗?”
小鬼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看他摆出结印的手势,生怕他不分青红皂白劈了我,急忙否认:“我不是妖精,你没发现我是凡人吗?”
“凡人?”小鬼眨眨眼,“凡人是什么?”
我倒!
小鬼蹲下身,追问:“喂,告诉我凡人是什么?”
“凡、凡人是神仙和妖精之外的另一种存在。”
这次是个娇嫩的小女孩的声音,我们同时转头,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背光走过来,穿着雪白的小裙子,长头发垂到背上。
小鬼立刻站起身,很酷地背对她。
“我没问你,用不着你多嘴。”
小女孩怯怯地道:“我……以为你想知道。”
“哼,那也不用一个妖精来告诉我!”
“我不是妖精!”小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长老明明不准你这么说!”
“我偏要这么说!”小鬼冷冷地道,“嘴长在我身上,你不服的话可以去告诉校长,反正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也对,妖精都擅长各种背后的小动作,卑鄙又没胆!”
小女孩跺脚哭道:“我讨厌你!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她转身跑走,一边哭一边跑,像是绊到什么东西,重重地摔了一跤!
我看着大是不忍,正想过去扶她,却见小鬼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旁,作势要扶,发现她动了动,迅速缩回手。
我抿着嘴笑。
小女孩爬起身,看到他,像是愣了下。
小鬼别开头,生硬地道:“原来你不但是妖精,还是最笨的那种,蠢女人!”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着跑走了。
我看着小鬼盯着她的背影,一副怅然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走过去。
“喂,你明明很喜欢她,为什么偏要惹她哭?”
小鬼飞快地转头瞪我,“蠢女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那种妖精了?我恨不得她立刻消失!”
我叹气,“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她很可爱啊,喜欢她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不承认?因为她成绩比你好?比你聪明?比你更得老师喜欢?还是比你……”
“她是妖精。”小鬼突然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喜欢妖精。”
可怜的乌芙丝。我先同情了母狼,再想起那小女孩儿莫不就是小时候的乌芙丝?
“那小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小鬼眯起眼瞧了我片刻,转身就走。
“喂!你告诉我的话,我就告诉你什么叫凡人,还有我为什么来这里!”
小鬼顿住脚,认真地衡量了片刻,认为这个交易合算。
他转头看着我,“如果你骗我,我不会放过你!”
我干笑两声,“放心,我从不骗小孩子。”
小鬼低声道:“她叫……”
“温雪!”
“小雪!”
“蠢女人,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
我突然感到头晕,四周的景物开始旋转,空间和时间在记忆中错乱,站立不稳,耳鸣盖过了一切声音。
可是,我分明听到有人在呼唤我。
我拼命摇头,猛然睁开眼。
“她叫……小雪。”
我睁开眼,两颗头颅聚在我上方,四只眼目不转睛地瞪着我。
“喝!”我吓一跳,“你们干什么?”
乌芙丝撇撇嘴,“这话该问你自己,莫名其妙就晕过去,怎么不干脆死掉?”
梁今也扶起我,慢悠悠地道:“她不会死的,因为有人舍不得。对吧,大小姐?”
乌芙丝哼一声,转头走开,远远抛来一句:“不知道你说什么?”
梁今也微微一笑,“这位大小姐就是嘴巴硬,你晕倒的时候她明明很担心。”
我晕倒了?我检查了下身体,除了头有点昏沉没有其他异样。
见我望着他,梁今也耸耸肩。
“我不知道,你的健康毫无问题。”
我苦笑了下,当然,就算没有爱情没有钱没有前途,我总算还有健康。
我还很年轻很年轻。
虽然心已苍老百年。
举目四望,这才发现身处一个奇怪的房间。
似乎是很大的房间,由于被层层帷幕分隔,无法准确目测。帷幕都是暗红色,缀着蕾丝,垂着长长的流苏。没有窗户,室内唯一的光源是壁上精巧的铜灯,灯光也是暗红色。暗红像某种暧昧的暗示充盈着室内,空气中浮动着浓郁而油腻的香味。
没有看到Cynosure,我有些疑惑地转向梁今也,尚未出言询问,一个声音道:“你要找的人在应该出现的时候自会出现。”
我讶然看过去,那是个有些沙哑的女人的声音,我居然一直没发现她就站在梁今也旁边,整个人裹在一幅暗红色的布里,只露出两只戴着数十个金银丝线镯的胳膊和一双暗红色的眼。
仔细再看,她的眼睛是白色的,白翳蒙住了瞳仁,反映四周,乍看去也是暗红色。
好妖异的盲女,这铺天盖地的红色又代表什么?
“红色代表了神秘、生命力以及不可测的未来。”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是命运的指导者。”她像是在笑,声音里带着金属的颤声,“我能看透人心。”
梁今也道:“她是命师。”
又来了!叫什么“师”的通常都非善类,“你也想抓我?”
女人笑道:“可以说不是,也可以说是。我对你没有恶意,但你会来到‘遗弃之地’,是因为我要Cynosure带你来。”
我翻身从暗红色的床上蹦下地,“为什么?”
“人类太喜欢问为什么,解释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好吧,请跟我来。”
女人转身穿过层层帘幕前行,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转头去看梁今也。
梁今也点点头,搭住我的肩一起跟在她身后。
她掀起一道厚重的门帘,钻进另一个暗红色的房间。
老实说我看不出这间和刚才那间有什么区别,连味道都一样。
命师走到房间中间铺着暗红色桌布的小圆桌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请坐。”
整间房只有两张椅子,我犹豫了下,梁今也拍拍我的肩,转身出去。
我望着命师,她的行动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甚至我盯着她,她也仰起脸和我“对视”。
我走过去坐下。
命师“看”着我,道:“你提问,我回答。”
我不和她客气,“你是谁?”
“那只狐狸刚才称我为‘命师’。‘师’是神仙妖精凡人对具有特殊能力的人类的尊称。幻师精通幻术,药师擅长药物,而我具有预知力,但准确地说,我们和你一样是凡人。”
凡人?我看着她,这个诡异的女人也有心跳和呼吸,和我来自同一个人间?
她突然伸手,把我的手指放在她枯瘦的手腕上。
“感觉到了吗?”
是的,我感觉到了体温和脉搏。
“你是人还是妖精神仙都与我无关,你说是你让Cynosure带我来‘遗弃之地’,我想知道原因。”
她顿了一下,我指下的脉搏骤然加快。
“因为这是你的命运。”
命运?我冷笑,“别以为这么说就显得你高深莫测,外面那只狐狸就曾经改过我的命,我不信那玩意儿!”
命师发出沙哑的笑声,“你错了,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因为一切早就已经注定,包括你的出生,狐狸的出现,Cynosure会把你带到‘遗弃之地’,你会坐在这里听我讲话——冥冥中早有旨意将一切安排妥当,不管神仙妖精人类都只有遵循。”
“我说过我不信!”
“连你的‘不信’也是注定的。倔强的姑娘,没有人能和命运抗争。”
我沉默片刻,盯着她白色的眼睛。
“是因为‘生之晶’吗?那是什么?”
命师猛地收回手。
“那是什么?一种财富?能源?还是什么神兵利器——”
“只是一块水晶。”
我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块水晶?”
命师缓缓点头,“一块美丽的三色水晶,蓝色代表神仙,红色代表人类,白色代表妖精。它是神遗留给三界的生命之源。”
我傻傻地重复:“生命之源?它能产生精子和卵子?”还是单细胞繁殖的草履虫?
“这块什么水晶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命师伸出手,长长的涂成暗红色的指甲抵到我胸口,心脏的位置。
“它就在这里。”
啊?我低头看自己,抬手抚上胸口,“我的心脏长‘结石’?开什么玩笑!”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你记住,发生过的和即将发生的都是你的命运,而你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它。”命师站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去。
“等一下!”我叫,“我还有问题!”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我想知道我和梦里那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命师没有回头,一手扯住暗红色帘幕的蕾丝花边。
“人类最大的毛病就是过于执着,未来尚且一团迷雾,又对已经过去的一切紧抓不放。”
“你自己也是人类,就会装腔作势!”
命师掀开门帘,我一眼看见梁今也倚在门边的背影。
“等等!”我一把扯下门帘,抓住命师的手。
“最后一个问题。”
“那只狐狸……爱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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