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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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算是个英俊的男子,我还没看清他的脸,眼睛深处突然一阵刺痛,熟悉的清凉感觉涌上……
紫色的世界,紫色的树梢上站着一只白色的大狗,琥珀色的眼睛,短而竖立的毛……
这就是他的原形?我大概了解穿透眼的特性:只有活物的颜色不会变成紫色。
大狗的前爪按着我的枪,轻轻一刨,闪亮的沙漠之鹰从三十米高的树顶掉下,划出一道美丽的银虹。
我缓缓地,小心翼翼后退。
大狗从树梢一步一步走向我,不慌不忙,蓄势待发。
梁今也手掌在树身一拍,纵身飞跃。那女子吹了声口哨,刚刚还垂头丧气的狗群突然狂吠,争先恐后扑向空中的狐狸!
龇着牙吐着白沫的群狗把梁今也逼落地面,他急速结印,百忙中睨了受制于人的Ray一眼。
“听说狗不会爬树,也不知是听说有误,还是你们这种与众不同?”
Ray苦笑,“我不知道雨君也会来,他的提纵术一流……话说回来,修**形的狗当然可以爬树,你这只狐狸不是也能飞?”
靠!这两个白痴还有空拌嘴!我听得哭笑不得,那只狗越走越近,身体微微俯低,眼看就要扑上来!一滴大大的雨水打在眉上,我一个激灵,视线恢复清明,眼角瞄到树叶丛中的金属闪光。
大狗变成银衣的青年男子,眉目与那少女颇为相似,站在狭窄的树叉上,和我的距离不足一米,低声道:“交出‘生之晶’,我可以饶你性命。”
我假装害怕得不敢看他,身体不停颤抖,悄悄挪进树叶丛中。
男子不耐烦地低叱,我骤然向后倒下,树下传来梁今也一声清啸:“七色火!”
我重重倒进树叶丛中,叶片上的雨水飞溅起来,碰撞空中下落的雨水,我的眼前只看到水的飞舞,银色的水光银色人影扑到!
我奋力翻滚开去,树枝划破了我的肌肤,一种麻木的湿腻的感觉,我闻到自己的血腥味,脑后突然一空,原来大半身已露出树冠,只剩一手一脚颤巍巍地挂在树叉上。
那男子走近我,我挣扎着想稳住身体,他慢慢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我左腿!
“哇!”我痛叫,这是真真正正**裸的疼痛,不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感觉,而是眼看着他五根手指**我的皮肤肌肉,触到我的骨头!
红色的火橘色的火翠色的火青色的火蓝色的火紫色的火沿着树身蹿上,托住我的身体,像一阵和风般拂动我的头发。
可惜为你蓄的长发却不是因你而断……
那男子望向狐火,鄙夷地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卖——”他没有机会说完整句话,因为我一枪命中!
藏在树叶丛中的右手牢牢握住Ray的枪,趁他分神的瞬间,全力抠动扳机!
我似乎看到枪口小小的火光一闪,子弹没入他胸前,在身后爆开,他的表情很奇怪,我忍痛笑了笑。
然后就摔下树。
我一直想在逆境中反败为胜,我一直想靠我自己胜利,我一直想骄傲地笑一笑。
死怕什么?我是温雪啊,女主角不会死的,还有很多的任务等着我完成,很多的谜团等着我解开!
身体下坠之势渐缓,七色火温柔地托着我在空中飘浮,火舌舔着我的伤处,血渐渐止住,连疼痛也消退了。
我听到那少女的怒喝,梁今也不慌不忙地说话,狗群的吠叫,战场永远都是乱七八糟。
只有雨下个不停,银色的身躯在雨水中坠落,几条大狗汪汪叫着扑上去,用身体接住他。
那少女召回狗群,查看了男子的伤势,铁青着脸瞪一眼Ray,甩手就是一巴掌。
“我哥要是出事,我会让你形销神灭!”
Ray半跪在地上,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只腼着脸苦笑,乌芙丝却大叫起来:“暗箭伤人的臭狗,不准你打他!”她被狗群缠住,虽然实力远远胜出,偏偏就是没办法过来报仇,只好激那少女过去。
那少女“啪”又给了Ray一耳光,“他是我老公,我要打就打,关你屁事!”
“好不要脸!”乌芙丝聚雨成针,分刺群狗,一面骂道,“送上门倒贴都没人要的贱货,凭什么自封人家老婆?!”
那少女怒极,双足一顿,飞身跃向乌芙丝!
乌芙丝双手结印,全神戒备,谁知那少女身在半空突然转向,敏捷地翻身,十指尖尖直抓向我!
我只觉一阵劲风将我吸向她,狐火“轰”的一声散开,身体虚悬半空,浑不着力!
白色的人影白色的刀光黑色的枪!
枪声响起!
我像被拥入云朵,软软的包围,虽然和我一样湿透了。
握枪的双手被刚刚那一枪震得发麻,我颤抖得像受惊的小动物,怕冷的小动物,急于寻找安全的洞**。
你的怀抱,就是我永远的洞**。
那少女落到地面,身向后仰,倒退数步稳住身躯。
左臂的银色衣袖只剩下半只,鲜红的浓稠的血从子弹擦痕渗出来,雨水滴上去,滑落。
我偎在梁今也怀中,Cynosure挡在我身前,只瞟了我一眼,就渊停岳峙地转回头去,金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半裸的身体上伤痕累累。
传说中的战神,他会对他保护的女人说什么?对他……爱的女人说什么?
还是——只一个冷冷的回眸?
那少女喘着气,突然提起双手,骇然望着手指。
十指上原本蓄着的尖锐指甲,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整整齐齐斩断,看那痕迹,仿佛只用了一刀!
这一刀足以斩断她的双手!
Cynosure看了看她,再看看Ray,皱起眉。乌芙丝欣喜地想跑过来,又被狗群缠住,只能大叫:“达令,你最帅了!帮我干掉那臭女人!不,打得她变回臭狗就行,我知道神仙不杀生……”
那少女咬咬牙,探手身后,拔出一对双刀来,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刀刃“叮”的一声互碰,激出几星火花。
“神仙了不起啊?别以为我会怕你!上吧!”
两把刀舞动成两团刀光,刀光滚向Cynosure,他却抬起头,向东。
刀光滚动间激起雨滴飞溅,晶莹美丽如梦流转。
梦醒的时候,是心碎的时分。
命断的时分!
厉艳的刀光映上Cynosure的脸,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有一种凝固的冰冷,仿佛从时光深处走出来的英雄,用千年的相思爱一个人,用百世的轮回赌一场杀戮!
他迎着刀光冲上!
那少女的双手乍合乍分,血光忽现,像一次哀极伤极的花开,不等看清就已老去。
再看一眼,一眼就要老了。
他没有用手刃,赤手空拳闯入刀圈,身受数处刀伤,眼睛都不眨一下,倒是那少女刀势渐缓,喘气声盖过雨声。
我有点担心,瞟一眼梁今也,他居然在笑。
再笑一笑,一笑就要走了。
“你笑什么?”
“原来星星达令不是好人,看人家是美女就逗着人家玩儿,乘机占便宜。”
“……你在说自己吧?”
乌芙丝好不容易暂时摆脱狗群,急忙跑向斗场,中途顿住脚,瞥一眼Ray。
他正作为俘虏被七只大狗看管,僵硬地跪在银衣男子尸体旁,眼睛一直望着她。
从他们相识以来,他常常用一种很痛的眼神偷看她,他以为她不知道,等四目相对,又伪装出漠然。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伸手拔自己的头发,这当然很痛,而且有损她的美貌,所以是轻易不用的招式。可是……算了,所有人都觉得她欠他的,那就一次还给他!
断发化成尖针,混在雨水中激射狗群!
群狗训练有素,受伤后非但不退,反而凶性大发,狂叫着扑向乌芙丝,她一路杀到Ray身边,伤口的血和狗血溅了满身。Ray眨眨眼,就看到一个美丽女子血淋淋地冲到面前,雨水冲洗不净,血淋淋的美丽。
他忽然很想笑——一个女人肯为你拼命是不是就代表这个女人爱你?
他想起初初见到她,她娇憨地刁蛮地瞪了他一眼,那神态不像一位狼女,倒像一只小猫。
他好想好想把她抱在怀里。
后来他跟着狼王出生入死,从来不肯真的死去;他可以为了她拼命,但不会真的把命拼掉。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她。
乌芙丝拉了他一把,发现他不但中了定身术,腹上还有很重的刀伤,怒道:“那母狗把你伤成这样,我饶不了她!”
Ray望着陷入苦战的少女,摇头道:“算了。”
“你伤糊涂了?算了?!”
那少女双刀已舞得不成章法,且战且退,Cynosure步步紧逼,现在连我都看出来了,他分明是有意戏耍她。
数条大狗悄没声息地扑上来,Cynosure头也不回地挥掌,大狗立刻落地,呜咽悲鸣。
那少女像是精疲力竭,喘息着步步后退,几乎连刀都举不起来,一脚踏到石块,趔趄了下。
Cynosure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等她站稳了,再继续逼近。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告诉梁今也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乌芙丝和Ray的心理活动……不,不只是听到,简直就像灵魂抽离了身体,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感觉到。我缩了缩肩膀,抬头看雨空。
梁今也先瞧了瞧雨,脱下白衫披在我肩上,道:“没猜错的话,他在拖延时间,等某些东西发生效用。”我正要再问,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摇了摇头,却瞬间天旋地转,忙伸手去扶梁今也,他抓住我的手,两个人一起跌倒。
我勉强遏止眩晕,睁眼看去,所有的狗都像喝醉酒似的晃来晃去无法平衡,陆续摔到地上,那少女和Cynosure僵持片刻,双双倒地。
乌芙丝软绵绵地摔在Ray身上,只觉浑身无力,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骇然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Ray的样子看来也不好过,偏他不能动,想倒也倒不了,鹤立鸡群般半跪在一群软倒的神妖人狗中间。
雨不停地下,冷浸骨髓。
我张着眼盯着雨水,直到眼眸刺痛,紫色笼罩整个世界。
浅紫色的雨滴大滴大滴从空中下落,拉长,坠到地面。仔细看去,有一些雨点像是长了“核”,包裹着什么东西。
“雨……”我喃喃道,“雨有古怪……”
“答对了!”一个声音兴奋地叫嚷,一条人影从树林中蹿出,一步三回头,鬼鬼祟祟地靠近。
所有人看过去,见到一个长着极平凡的脸,身材臃肿的男人。不谈刚刚恶斗的俊男美女,简直连那些矫健的狗都不如。
那男人满脸涨得通红,小眼睛放着光,慢慢走到近前,犹豫了一下,伸足踢一只狗。
那狗虚弱地“呜汪”一声,完全无力反抗。
那男人像是放了心,走得快了一点,但仍是不住东张西望,像极一只恶心的老鼠。
他先走到银衣男子的尸体旁,也踢了一脚,笑道:“你也有今天!你不是高贵的妖精吗?想不到会死在卑贱的凡人手里!”
那少女怒喝一声,他望着那少女战斗后半裸的躯体,吞了口口水,又看了看旁边的乌芙丝,自语道:“不过是一条狗一只狼,没什么搞头。”
他又踹了Cynosure和Ray一人一脚,啐道:“最讨厌长得帅的男人,神仙和妖精又怎样?还不是中了我的‘寒雨冰露’,我要杀便杀!不过我偏不杀你们。”他嬉笑着望向我,俯身拣起那少女的短刀,“我要你们看着我剖开那女人的心脏,拿到‘生之晶’!”
我正对着那张猥琐面孔,他笑着向我一步一步走来,也不管脚踏着的是土地还是狗和人的躯体,刀刃向外,刀背的弧线像一个曼妙的女子。
那么,刀刃就是她的红唇。
我暗自叹息,梁今也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
说不怕是假的,但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痛。
早知道会死在这么龌龊的男人手里,还不如刚才掉下树摔死!
那男人停在我面前,蹲下身,笑容满面地看了看我握着梁今也的手,“这是你男朋友?很帅嘛,难怪你说全世界公的生物都死光也不会看上我。”
我一怔,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药师!”
他笑道:“能够制造对妖精和神仙发生效力的药物,再把它通过雨水施放,当然只有我药师!你居然现在才猜到,该罚!”
刀光一闪,短刀向我和梁今也交握的手劈下!
我盯着那蓝莹莹的刀锋,仿佛已感觉到它切入肌肤的寒意,却见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抬起,五根细长的手指举重若轻地拈住刀锋!
如果手有表情的话,那只手简直是在吊儿郎当地微笑。我慢慢偏过头,与我并肩仰卧的梁今也可不正在笑!
药师拼命拔刀,神情又惊又恐,梁今也坐起身,干脆只用两根手指夹着刀锋,打个呵欠,懒懒地望着他。
“喂——”
他一开腔,药师吓得一跳三尺高,松手放开短刀,急步退开,似乎想逃跑,想想确实不甘心,远远站住,疑惧地望着他。
“你没有中毒?”
梁今也随手把刀递给我,我哪有力气接,他自失地一笑,站起身,甩手掷出短刀!
短刀呼啸着直冲药师而来,药师大惊,左挪右闪,干脆蹲下身抱住头,那刀从他头顶飞过,“锵”的一声钉在一人身侧,刀身兀自微微颤抖。
那人冷哼一声,一挺身站起。
“狐狸,你什么意思?”
梁今也懒洋洋地道:“没什么,只想看看你能装多久,你不是也这样?”
“没道理每次都是我战斗,你就躲在后面和女人亲热!”
“能者多劳嘛。”梁今也很无辜地望着他,“星星达令,你不是这么小气吧?”
两人遥遥相对,中间夹了个惊慌失措的药师,地上躺着中毒的朋友敌人,居然很悠闲地争吵起来。
Cynosure咬牙切齿地道:“我最后说一次:别叫我‘星星达令’!”
“那好,你把那个谁解决掉。”
“凭什么要我?你也没中毒!”
“啊!”作为争吵中心的药师终于忍无可忍地尖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从那两人转到他身上,他仍蹲在那里,浑身发抖。
“我的药对神仙妖精都能起作用,你们不可能没事!”
“如果被你暗算成功可能真的会中招。”梁今也道,“可惜我早就知道你在,所以有了防范。”
“不可能!我根本没有露出形迹,也没有接近你们,你们怎么可能知道?”
梁今也叹道:“我们一伙包括狼狗狐,这里一大群狗接近我们居然最后才发现,当然能猜到是用了某种掩盖气味的药物,也就能猜到你药师。而且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勾当,能和狼勾结的家伙当然也可能和狗勾结。”
“雨姬!”Ray叫道,“你们——”
“不错,我们是和他合作!”那少女恨声道,“哥哥一直说人类不可信,是我坚持用他。没想到真的被哥哥说中了。被这样卑贱的凡人背叛,我都羞于启口!”
药师猛地站起身,一只脚踩在狗身上,踉跄两下又跌到地上,狼狈地指着那少女骂道:“你们根本没诚意和我合作!狼王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妖精有什么了不起!瞧不起我们人类,把人类当作牲畜,饿的时候杀来吃,不饿的时候就拿来取乐劳役!如果是平凡的人类也就算了,我是药师,我是天才,你们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那家伙——”他指着银衣男子,“他不过就是一条狗,凭什么对我呼呼喝喝?我早就决心要整你们,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不管神仙还是妖精都不是我的对手,都被我**于股掌之间……”
他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身,梁今也回头看了我一眼,和Cynosure一起向中间逼近。
药师惊惶地望着他们,从怀中取出一瓶看着像香水的物事,叫道:“你们别过来!”
Cynosure当真停脚,“我不杀凡人,只要你说出回忆森林的守护者在哪儿,我就放你走。”
药师抬头看着他,神经质地笑个不停,“神仙……神仙居然跟我讲条件……你怎么知道阿索加在我手里?”
我低声道:“原来他真的叫阿索加。”
“幻师跟你说的话大部分是真的。”药师看向我,抖抖索索地握紧“香水瓶”,“小尾告诉我们回忆森林与生之晶的秘密有关,幻师破解了阿索加布下的幻术结界,抓住他……不关我的事!是幻师要我逼他说出神之秘谕,幻师才是主谋!”

“他也是神仙。”Cynosure冷冷地道,“我能感应他的求救,他说你对他下药,令他痛苦不堪。”他一挥手,白光闪过,药师手中的瓶子断成两截,灰色的粉末喷射到空中。
药师忙不迭地闪开,雨水混合了粉末,落到地面,就见黄绿斑驳的落叶层迅速变成深灰色,像燃烧过后的灰烬般散开。
“他在哪儿?”
药师恐惧地望着Cynosure高举的右手,颤抖着指向东面。
“我说,我说!第三棵雾松底下有个洞……”
Cynosure立刻转身,飞纵进东边的树林。
梁今也叹了口气,慢慢走近药师。
药师瞪着他越走越近,大叫:“他说了放过我!”
梁今也道:“照啊!所以他不动手,我动手。”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天际……
解药很快倒入我口中,我吞下又干又涩的药粉,不片刻就有了力气,勉强坐起身来。
梁今也随手提过被揍成一摊烂泥的药师,重重扔到地上,“你要怎么处置他?”
“我?”
“他刚刚要开你膛,你当然有权报复。”
我过去拣起Ray的枪,瞄准药师,他吓得瑟瑟发抖,我嗔道:“别动,我的准星不好,打中头可别怪我。”
这边在报仇,那边乌芙丝把解药喂给Ray,解了他的定身术,得意洋洋地也要解恨了。
那少女无力动弹,眼睁睁看她走近,扬起手。
Ray一把捉住那只手。
“乌芙丝!别动她!”
他恍惚地想,这男人清俊得魅惑呢……
冰冷的长刀架在他颈侧,梁今也挑起一道长眉,淡淡地道:“你输了。”
“交出Ray的元珠。”
他看了他片刻,抬头看着那条光龙如烟雾般消失在空中,“那是幻觉?”
“是。只为引你露出空门。”
银衣男子突然狂笑起来,嘴巴张得很大,以至于接了很多雨水。我使劲摇头,又来了,我讨厌这种“听到”别人思想的感觉,像一台收音机收到陌生的频道,完全不由自己控制,而且片段模糊。像现在我就感到锦衣男子在想雨水的味道真好,其余就不清楚了。
“好,我还给他。”银衣男子说着。
刚要举右手,梁今也道:“左手,我记得你刚刚用左手。”
那男子一愣,徐徐举起左手,摊开,果见那一颗银白色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珠子,乌芙丝轻呼一声,紧紧握住Ray的手。
梁今也盯着他,那男子无奈地递过珠子,珠子刚要触及梁今也掌心,那男子猛地翻掌,梁今也一把扣住他脉门,但珠子已抛到空中,那男子张口一吸,竟将珠子吸入口中!
三个女人齐声尖叫,Ray昏了过去,乌芙丝不顾一切冲上来,梁今也先她一步出手,刀光霍霍向那男子攻去!
银衣男子只守不攻,左右闪躲,我惊愕地看见他的枪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听到他狂笑道:“愚蠢的狐狸,修炼成形的妖精的元珠能够起死回生,比起我这个族长的性命,区区一个Ray算什么?要怪就怪那个卑贱的人类女人敢伤——”
梁今也陡然止住攻势,乌芙丝张大口,像是慢动作的噩梦重演,我瞪着那双从锦衣男子胸前透出的纤纤素手,好秀气的手指,白皙得仿佛血肉的腌也只为衬出它的洁净。
“雨姬……”男子不敢置信地道,“你……杀我……”
那少女紧贴兄长站着,手掌穿透他的心脏,亲昵友爱地在他耳边道:“哥哥,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你为了族长之位暗杀Ray,Ray得知真相后黯然离开,你又骗我说他背叛了我……哥哥,我不管你们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恨Ray和那母狼在一起,但我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杀他!”
手掌一合,一团金光骤闪骤灭,那男子胸口穿出一个碗口大的洞,也不见血肉喷溅,脸上表情平静,只身体软软下滑,被那少女轻轻扶住。
那少女小心地放平他的尸体,目不斜视地朝Ray走去。梁今也让开路,我想跟过去,他阻住我,“妖精的心脏其实是贮存妖力的所在,我们只有五百年的寿数,所以必须不断修炼,把妖力累积在心脏以延长生命。贮存了妖力的妖精心脏叫做‘元珠’,得到别的妖精的‘元珠’就得到了别人的妖力,而失去自己的‘元珠’……必死无疑。”
“Ray会愿意见她最后一面。”
那少女停在Ray面前,乌芙丝闪身挡住她,两个女人灼灼地对视。
“我认识Ray的时候还很小,”那少女忽道,“哥哥、Ray和我一起长大,有一天Ray问我要不要做他的新娘,我说好啊。”她看着那张阔别经年夜夜入梦的容颜,舍不得眨眼,细细的水流顺着脸颊滑下,是雨?是泪?
“我出生到这世上就是为了遇见他,为了爱他,为了把他的一切变成我的一切。”她慢慢蹲下,身体仿佛承受了太多重量而不停颤抖,伸出手,小心翼翼触碰Ray的手。
Ray徐徐张开眼睛。
乌芙丝木然地看着他和她,转身想走开,手上一紧,一只冰冷彻骨的手捉住她的手。
足足三百年的时间,她每次闯了祸遇到挫折,这只手都会和那个人一起出现,牵着她,把她的困难变成他的困难。骑士屈膝俯首,只求他的公主展露笑靥。
那曾经温暖入心的手……
她背着他蹲下身,脸倔强地抬高,任雨水冲刷泪痕。
大雨中,那个垂危的男人,终于抓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如果一瞬就是永恒,那么,就此安眠不醒吧。
他终于得到……最完整的……幸福……
我和梁今也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俊男美女的组合像一幅图画,就算死亡也如此艳丽。雨不停地下,药师的毒粉在枯叶层上蔓延,暗灰色的枯叶碎片被雨水冲成细细的灰,顺着涓涓流水蜿蜒而去,明日天涯。
“开玩笑的吧……”我没有一点真实感,“那个Ray不可能这么容易死……既然妖精的元珠可以治愈枪伤,他能不能……”
“不能。”梁今也木然道,“元珠可以治愈任何伤害,唯独不能使失去元珠的妖精活下去。”
我瞪着他,懊恼于他的断言,颤声道:“那男人为什么没死?我明明打中他胸口……”
“是我们太大意。”他低声叹息,“妖精有很强的恢复力,除非击中元珠,普通枪弹根本无法杀死妖精。那男人是假装被你杀死,乘机偷袭Ray。”
那么——“是我害了Ray?”
梁今也转脸看着我,温柔敦厚地道:“傻子,别讲这种没意思的话。Ray就快死了。”
他的柔声细语轻易击中我最敏感的神经,泪水瞬间狂涌出来。我抬手抹脸,却发现手中还握着Ray的枪。乌亮的枪身上凝聚着几滴雨水,仿佛枪也为主人的离世悲伤落泪。
我擦掉泪水,大步走到那三人跟前,小心地把枪放在Ray头侧,轻声道:“你的枪又救了我一命,算上你那次,我欠你两条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Ray空洞地注视了我片刻,微笑道:“蠢女人,你好好活着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幸运了。”
“你……”我抽噎道,“你凭什么也叫我蠢女人……”
“凭我就快死了。”他笑着说,“不要哭。死不算什么。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乐?把我的枪拿着,保护好你自己。”
我只顾着哭,乌芙丝拣起枪,递到我手里。
“乌芙丝。”Ray心满意足地握着她的手,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却渐渐低下去,“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爱过我?”
乌芙丝凝眸看着他,他看起来很倦很倦,却勉力支撑着,仿佛一个听床边童话的小男孩儿,既想香甜入睡,又放不下故事的结局。
她的目光与那少女一触,闪了开去,穿过重重雨幕,看到那金发蓝眸的男子大踏步走近,像是天地初开时一剑划开混沌的尊神,就因为那一剑的风华,她甘心守候了岁月流转,万载绵长。
“没有。”她轻声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Ray闭着眼低沉地笑起来,笑声中听不出欢愉或是痛苦,戛然而止。
乌芙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他的手,对那少女道:“他死了。”
那少女点点头,微微笑,她笑的时候鼻子轻轻皱起来,很俏皮很小女孩儿的样子。
然后就倒了下去。
我慌忙去扶她,梁今也拉住我,摇了摇头,“她中了药师的毒,为了能杀她哥哥,一次释放了元珠内所有的妖力,又使用了会反噬自身的‘碎心咒’……让她和Ray在一起吧,天上地下,总不至于寂寞。”
“错了。”乌芙丝忽道,“就算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是会寂寞。”
她站起身,不再看一眼地上的尸体,若无其事地迎向Cynosure,“爱一个人,本身就是寂寞。”
我看看她的背影,低头看着手牵着手的两具尸体,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从心底一直冷出来。
梁今也拥住我的肩膀,推我往前走。
“不要回头。这是个被遗弃的世界,在这里存活就必须学会忘却。别怕,我还在这里。”
“……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呢?”
“……”
我侧过头,看着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
“总有一天,你也不在吧?”总有一天,我也必须学会寂寞的爱一个人吧?
……
Cynosure走到近前,从身后拉出一个人来,“他是真正的守护者阿索加,奉了神的旨意,要把神谕宣示给神选定的人。”
那是个矮个子满脸皱纹的老人,浑浊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停在我脸上。
“你……”他悠长地叹息一声,像一首诗的前序,紧接着,真的吟起诗来——
天水里隐藏的悲伤
不因离去而回头
黑色的眼睛流着泪
森林低下悲伤的头颅
一对云雀为爱情歌唱
死亡并不代表歌声停歇
总有人寂寞的唱下去
雨停风歇路难行
……
他双掌合十,徐徐拉开,掌心之间出现一团朦胧光影,细看竟是一株小小的金色树苗!
老人沙哑地道:“这就是风筝树。风筝是最无法掌握却又能轻易掌握的东西——就像人的命运。”金色的树苗骤然放射万道金光,光芒直透天际,刹那间风收雨歇,刚刚还大雨滂沱的天空转瞬晴得万里无云!
老人把树苗虔诚地放在我掌中,微一顿首,转身踽踽而行,很快消失在森林中。
我捧着那棵所谓“风筝树”,傻瞪着那老人的背影——他就这么走了?这东西怎么用啊?
其余三人像是也想到这个问题,尴尬地相互望望,最后一齐望向Cynosure。
神仙冷哼一声:“我问过他,他不肯说。药师几乎整死他,他也什么都没说。”
于是四人又掉头去看药师,这才发现那滑头已经趁乱溜掉了,血迹一路延伸进森林深处。
乌芙丝道:“我去追他!”
Cynosure道:“随他去,不过是个凡人。”
这话我听了有点不舒服,只不开腔,低头看着毒性未解的狗群。从银衣男子出事它们就变得异常安静,到那少女死去,它们竟一声未吭。
难道毒性太强害死了它们?想到这里,我蹲下身去摸离得最近的一条白毛大狗,像一头小马驹般大。
我轻轻梳理它的毛,表面是湿的,里面却又干又暖,还有温度,应该还活着。
狗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对我的抚摸无动于衷,我却敏感地感觉到它微微地颤抖。
它在恐惧,还是……悲伤?
手中的风筝树偶然碰到狗身,大狗猛地浑身一颤,风筝树的光芒更盛,金光笼罩了大狗全身,它剧烈地颤抖着,陡然睁开眼睛。目光与我相触的刹那,整只狗迅速缩小,最后变得只有尺许长,翻身爬起,冲着我咴咴乱吠。
我惊讶地望着风筝树,却见树苗不知何时长出细长的根来,那根须在空中像活物般蜿蜒游走,伸到另一头大狗旁边,一沾到狗身,那狗也很快在金光中变小,活泼地跑动起来!
那三人围拢过来,乌芙丝刚叫了声:“那是什么?”
就见根须仿佛长眼睛般向她缠绕过去,我忙一把拽住根须,梁今也拉了她急退,“小心,那东西像是能吸收妖精的妖力。”
他说得没错,根须在无法动弹的狗群中萦绕,挨个解了它们的毒,也把它们变成普通的狗。狗群乱叫一阵,又围在那对兄妹尸身旁长声嘶嚎,被乌芙丝一阵驱赶,终于渐渐散入林中。
我只觉双手越来越沉,早就想放掉树苗,奈何那树像是长在我手上,怎么甩都甩不脱!眼看树苗渐渐变成小树,根须越来越长,枝干展开,叶片从零零落落变得茂盛,小树飞速长大……
“我不行了!”我哀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重了!”
Cynosure一手扶住树身,沉声道:“你还记得那首歌诀?”
我茫然看着他,双手痛得像贴在死亡之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梁今也在远处叫:“你跟着我念——天水里隐藏的悲伤……”
我忽然记得了,那老人布满皱纹的沧桑面孔仿佛就在眼前,沙哑的声音念着一首古老的神的歌诀——
天水里隐藏的悲伤
不因离去而回头
黑色的眼睛流着泪
森林低下悲伤的头颅
一对云雀为爱情歌唱
死亡并不代表歌声停歇
总有人寂寞的唱下去
雨停风歇路难行
……
声未住,树身突然一阵摇晃,我只觉掌中一轻,眼睁睁看着那棵树徐徐上升,直到高过森林里最高的树,飘在半空中。
金光敛入树身,根须却仍长长地垂下来,垂到地面,轻轻在风中飘荡。
“风筝!”我恍然低语,“像风筝一样的树……”
风筝树在空中长大,树干从粗如手臂到一人合抱,枝枝丫丫展开一片绿阴,叶片的形状遥遥看去像人的手掌,有五根细长的手指,我不由得想起那双夺命的纤手,无数的叶片在风中颤动,仿佛那少女在微笑招手。
风起了,刮在我湿透的衣裙上,有点冷,迎面似乎还有雨意,虽然天空那么蓝。
风筝树顺着风势飘向南方,顷刻间只剩下蓝天上一个黑点,不过它的暗示每个人都看懂了。
向南!
东方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我们一路东行,遇到这一场杀戮,这一次改道南行,南方属火,又该有怎样的遭遇,怎样不可测的命运?
四个人望着风筝树消失的方向,想着各自的心事。我偶一回眸,见乌芙丝痴痴地注目那两人的尸身,又迅速转过头去。
对了,在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
从树叶的缝隙看得到蓝色的天空,而树梢还在滴水。
有一滴落在我颈上,滑进领口里,冰凉凉地从胸口流过。
像心上流泪的感觉。
梁今也和Cynosure掘了个大坑,幻师、Ray和那对兄妹被并排放进去,不管他们活着时仇恨还是相爱,现在都肩并肩躺着,表情如同熟睡。
我都不忍心他们的脸被泥土遮住。
头露在外面的话……能看到星星吧?
Cynosure低声念咒,泥土自发地填入坑中,甚至有两棵树缓缓移动过来,笔直地矗立坑顶。
我低下头看着Ray的枪。我的沙漠之鹰一直没有找到,这支枪以后将与我同进退,我决定叫它Ray,至少在看着它时,我能够记起那个磊落的男人。
三人在树前默默站了许久,直到远远传来乌芙丝不耐烦的叫喊。
Cynosure第一个迈步前行,“该走了。”
梁今也拍一掌树干,道:“对不起老兄,我没能救你。”然后转身跟上Cynosure。
我怔怔地站着,抬起头,叶缝间洒下金子般的阳光,不久前这阳光还照在五个人身上……
梁今也回头叫:“温雪!”
“来了!”
我轻声但坚定地对某人道:“‘不知死之哀,焉知生之乐’,我记住了。”
一掌拍在树干上,我毅然转身离去,前方,白衣的少年微笑着望着我,他身后是金发的男子,眯着蓝眼睛等待。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我会赶上来,我一定能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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