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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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行了大概十天,我们终于走出森林。
说大概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准确的计时工具,狐狸的“百宝囊”不知何时也掏不出东西,据他说是离开人间太久的缘故。
嗯,我做好了结绳记事的准备。
走出森林那天起了很大的雾,不但我看不见,那三个神仙妖精也变成了睁眼瞎。四个人手牵着手摸索前进,走着走着脚下突然从软绵绵的落叶层变成硬土地,眼前骤然大亮,等我再能看清东西,人已经站在森林外。
森林就在两米外,粗壮的树干伸手就能触到,巨大的树冠亭亭如盖,浓雾却界限分明地把它隔离起来,这么近的距离也看不到里面,而雾也没有溢出森林。
我们踏足平坦坚实的土地,迎面有淡淡的青草香味,举目远眺,一条平缓的山脉一直向南延伸,山坡上稀稀疏疏有几棵树,隐约还看得见房屋。
“终于出来了!”我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想伸个懒腰,手臂抬起来才发现还牵着两个人。
左手Cynosure,右手梁今也。
两个男人同时看着我,梁今也轻轻一拉,将我搂入怀中。
Cynosure放开我,当先而行,乌芙丝忙追上去,紧紧黏在他身侧。
我盯着Cynosure的背影,这些日子没有再做过那个梦,就算我和他之间真的有什么,恐怕也会像这浓雾森林一般,永远看不清楚。
还有身边的梁今也,我一厢情愿地爱着他,把他当作我的私有物,却不愿正视他是一只“长翅膀”的狐狸,随时会离我而去。
我不管他是不是骗子,不管小尾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要我认识的梁今也。
赌上女人的贪心,一旦牵了这只手,我就不想放下。
那么清澈的眼睛,我只想它们倒映我的身影。
梁今也看着我,抬手碰了碰我的眼角。
“眼睛湿了。”
我“嗯”了声,学乌芙丝的样子贴住他。
“梁今也,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他想了想。
“又要一百万?”
这只不解风情的狐狸!我爱娇地白了他一眼,用鼻音嗔道:“讨厌,你怎么可以忘了!”
他倒抽口凉气,先小心翼翼地隔开我,再使劲搓手臂,“啧!鸡皮疙瘩全出来了,你别跟乌芙丝一起疯好不好?”
也行,我自己听着都打寒战。
我把手背到身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
自从在幻樱湖丢了鞋,我就一直赤足,好在大部分时间都坐在Cynosure肩上,只在乌芙丝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下地走路。
可是,这一路下来,因长年不见天日而雪白的脚也变得脏兮兮,没有修剪的指甲里有污垢,脚跟磨破结痂再磨破,最后变成厚厚的茧。
我正看着自己的丑脚,两只手从我身侧伸到背后,握住我的手,我的脸埋进熟悉的衣褶中。
“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只是身体上的苦,比心上的苦容易承受。”我低声道,“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仍觉得遗弃之地的一切不真实,像一场梦。夜里常常惊醒,不是怕妖怪,而是怕这个梦结束了,我还在人间,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不开腔,只是拥住我,轻轻地摇晃。
我失笑,他以为他是摇篮啊?
“喂!”
“嘘——”他在我耳边轻声道,“你不动的话,我唱歌给你听。”
我心中一动。
“你唱的我都听不懂。”
他不理我,又悠悠扬扬地唱起那支听不懂的歌,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被他摇得昏昏欲睡。
眼睛刚合上,突然感觉舒服的怀抱松开,我闭着眼想拉住他,下颌被托住,抬高。
久久没有下文,我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线,梁今也正盯着我,黑眸像两口深潭,表情异常严峻。
真难得啊,看到这家伙正经的样子……不对,这个表情……他要吻我?!
我悄悄闭上眼,努力控制呼吸和心跳,装出平静的表情,等待着。
来了!
虽然看不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能感觉他在接近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喂!”
陌生的声音坏了好事,清亮中带着尖音,像是变声期的少年。
我失望地发觉他又拉开两人的距离,改为扶住“睡着了”的我。
陌生人大叫道:“青天白日的,你们居然在大路上干这种勾当,真不要脸!”
“哦?”梁今也懒洋洋地道,“请问我们干什么了,小兄弟?”
小兄弟?原来真是个少年。
那少年被狐狸的厚脸皮撩得更火大,“别以为我不懂,你们在大路上亲嘴!
“噗!”我忍不住笑出声。亏他说得那么义愤填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
这一笑就不能再装了。我眨眨眼,“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到面前站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穿着两截花布衣裳,头上也包着花布,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一副憨厚老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模样。
我有些发怔。对女人来讲,这一型的男人无疑最为可靠,偏偏很少有女人会爱他们。Cynosure冷若冰霜,梁今也吊儿郎当,女人却更容易被他们迷惑。
包括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温家姑娘我。
我自嘲地一笑,俯身对那大约一米五高的男孩儿说话。
“你好,我们是路过的,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孩儿涨红脸退后一步,眼睛不敢看我,轻易被我转移话题:“这里是‘长尾坡’,是‘白云山’的一条支脉……不对,你说路过,你们从哪儿来?”
我指指浓雾笼罩的森林。
“森林里啊,我们刚从里面穿出来。”
男孩的表情骤然转成惊骇,来回瞟我和梁今也,退了一步又一步。
“喂!小兄弟!帅哥——”
“妖精呀——”
就见男孩儿猛地一顿足,飞快绕过我们奔上山坡,速度之快简直叹为观止,我都能看到滚滚尘沙在他身后连成一线……
地上还留着一个和他人一般高的背篓,里面装着一些枯枝和新采的蘑菇。
我回头看着梁今也,再看看那背篓。
梁今也一弹指,背篓升上空中,缓缓飘浮前行。
我说:“乌芙丝他们反正也在前面,我们跟着那孩子。”
梁今也不答,直到我走到他身侧,他突然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你知道我装睡?”
“太假了。”
“那还要不要继续?”
他抬眸望向山坡,Cynosure不知什么时候倒回来,傲然立在坡顶。
“我怕那位老兄会杀了我。”
爬上坡顶,眼前骤然开阔。
东西两方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杂草丛生,许多小小的水潭在日光下闪着波光,看不见人迹。北面是我们走出的森林,即使从高处看去仍是被浓稠的雾包裹得密不透风。而我们应该前进的南面有一条沿着坡势蜿蜒而上的山道,远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
Cynosure一直等我们走近,擦肩而过,一把抓住梁今也胸口。
“别碰她。”
我先问:“为什么?”
他没理我,只冷冷地盯着梁今也的眼睛,即使在阳光下,那双蓝眸仍散发出森森寒意。
狐狸别开头,久久,叹了口气。
我等到梁今也走开,Cynosure仍是不看我,抬脚就走,我一把拽住他。
很巧的,拉到他的手,十指交叉。
我曾经牵过这只手在阳光下行走,无忧城那个无忧的下午,白色小小的裙子,英俊狠毒的骑士,战神。
我轻声道:“谢谢。”谢谢你一直保护我,一直引领我,一直用你蓝色的眼睛看着我。
他低头看着两只交握的手,缓缓,抽出手掌。
然后向前走。
“为什么?”
我没有得到回答。
沿着一道窄窄的山道,白衣的少年懒散地走在前头,金发男子在中间,我跟在后面,最后头还晃晃悠悠漂浮着一只硕大的背篓。
拐过一处山坳,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土坝子,一株粗约一人合抱,树冠稍为茂密的大树下有一间简陋的茅屋。
乌芙丝正站在树下不耐烦地张望。
先看到梁今也,她赏了一个白眼,等到Cynosure出现,立刻满脸开花地扑上去。
“达令,人家等得你好累哦。我说不用找这两个家伙嘛,他们肯定跑哪儿腻乎去了,就会跟我们添麻烦。”
梁今也轻咳一声,背篓“砰”的一声重重栽到地上,里面的蘑菇跳起来又落回去。我懒得看乌芙丝那副嘴脸。走近茅屋,才发现那树居然极像一棵梨树,青嫩的叶子在风中轻轻颤抖。
“真想看到梨花……”我神往地道,“雪白雪白,清甜的花香……”
乌芙丝鄙夷地道:“蠢女人,‘遗弃之地’是没有花的,你要我说几遍?”
“幻樱湖的樱花不是花?”
“那是秘境!”
“我还记得粉紫色的泡桐花——”声音蓦地哽住,因为一条人影飞扑过来,一把钳住我的手臂!
我讶然抬头,阳光下,Cynosure岩石般冷峻的面孔出现了裂缝,甚至蓝眸里的冰寒也化为炽热。
“你在哪里看到……粉紫色的泡桐花?”
是我的错觉吗?神仙的嗓音带着丝丝颤声,仿佛胸中那把火不但焚烧了他的神志,也侵袭了他的声音。
我……在梦里……粉紫色泡桐花……小小的男孩女孩……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四人看过去。
一只小脚。
一条花裤子。
一只雪白的手。
一个老太婆的头。
“切!”四个人同时叫,真是浪费这么有悬念的出场方式!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屋内蹿出,挡在怯生生的老太婆身前,努力“恶狠狠”地瞪在场所有人。
可惜收效不大,因为他只是个小孩儿。
那个有趣的少年。
“嗨,帅哥!”我冲他招手,“还记得我吗?”
“呔!”少年举高手中东西(细看像是晾衣竿),挤出“最正气”的声音,“你们这群妖精再不速速离开,休怪大爷不客气!”
Cynosure放开我,这上下他已恢复冷静,伸手虚空一抓一掷,“晾衣竿”从那孩子手中抽脱,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怕是落到坡下也有可能。然后一把拎起那孩子,也不管他拳打脚踢,一直提高到两人可以平视,才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妖精。”
手臂一挥,那孩子重复我悲惨的遭遇,沙包似的被他头也不回地扔出,还补上一句:“他才是。”
那孩子在空中尖叫连连,好不容易被人接住,没等喘一口气,就见那个斯文白皙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笑嘻嘻地俯下脸来,指着自己的鼻尖说:“对,我才是妖精。”
尖叫声响彻云霄,乌芙丝哈哈大笑,我跟着笑了两声,觉得有点不妥,正想阻止他们的恶作剧,手上一紧,被人牢牢握住。
我转回头,正好看到乌芙丝同样惊讶的表情,再一齐看向热情地抓住我们的人。
一头白发红光满面笑得很慈祥的老太婆。
“呃……”我小声道,“婆婆,你……不怕我们?”
“尽说傻话!婆婆怎么会怕这么两个花朵似的小姑娘!”老太婆笑容可掬地对我们左瞅右瞧,连乌芙丝都被她的亲切感染,居然没发脾气。
“真是漂亮!足足两百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突然一拍掌,“干脆你们别走了,留下来给我孙子当媳妇吧!”
咚!我和乌芙丝同时栽倒。
乌芙丝两步蹿到Cynosure身旁粘住,叫道:“老太婆你别胡说,我已经有达令了!”
见老太婆满怀希望的目光转向我,我急忙摇头,还不及说话,一样“东西”从天而降,重重摔到我们之间。
梁今也慢悠悠的声音传过来:“婆婆,在你提亲之前,是不是该问问本人的意见?”
那少年呻吟两声,忍痛爬起身,指着我道:“我才不会娶这种不知廉耻的妖精呢,她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野男人——哎呀!”
我一脚跺掉他的多嘴多舌,问那老太婆:“你刚刚说两百年,难道你们在这里住了两百年?只有你们俩?”
“原来这里有个村子,后来人们渐渐都走了,只剩下我们祖孙。”老太婆叹了口气,“准确地说,我们在‘遗弃之地’生存了两百三十五年零二十七天。”
啊?我掉头去看神仙妖精,“凡人可以活这么久?”
梁今也道:“在‘遗弃之地’没有自然的生,没有自然的死,时间是被静止的,如果强者不来捕猎,凡人可以永远活下去。”
我觉得喉咙干涩,吞了口口水,问道:“什么叫做‘自然的生’,‘自然的死’?”
梁今也凝眸看着我,缓缓道:“不能繁殖,不会成长衰老,没有寿终正寝。”
我忽然想起,到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月,我的例假还没有来,这么说,我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不怒反笑,“真是名副其实的狩猎场啊,我们这些弱者只能乖乖等着,一百年两百年无休止地等待下去,不但逃不了,连死都不可以。就算有一天我们厌倦了这么活着,也只能去求妖精大人——求您吞掉这条贱命!”
梁今也静静地看着我,每当我激动愤怒的时候,他总是这么看着我,眼光像清水,熄灭我的怒火。
一片寂静。
微风拂来,“梨树”的嫩叶轻轻发响,有两三片被吹落,悠悠坠到地上,展示一场未及盛放就偃旗息鼓的青春。
祖孙俩在一旁小声嘀咕半天,最后孙子被推出来做代表,打破这难言的沉默。
“喂!”少年先大声叫,想想不对,口气“软”下来,“我奶奶说你们不是妖精,是好人,她说得对不对?”四个人同时呆住,真是……好问题……
“对。”梁今也面不改色地道,“我们都是好人。”
男孩儿询问的目光转向神仙和狼女,那两位非常跩地睨他一眼,不屑回答。
我不等他看过来,先道:“我真的不是妖精,和你们一样是凡人。”
男孩儿“哼”一声,转头看他奶奶,老太婆笑眯眯地冲他点头,他只好颇不情愿伸手一引,“我叫阿虎,奶奶说过门就是客,请进屋歇息。”
少年阿虎?好名字……
四人鱼贯走入低矮窄小的茅屋,我眼前一暗,原来这茅屋没有窗户,就算外面是白天,屋内一样乌漆抹黑。
梁今也轻声念咒,紫色的狐火燃烧起来,轻盈地漂浮在空中照明,六人这才围着一张小小的方桌坐下来。
发现祖孙俩正瞪着他,阿虎的眼光更充满怀疑,狐狸若无其事地道:“我只是会一点特异功能——”
“我知道!”阿虎突然兴奋地叫道,“你一定是‘火师’,所以能够自由操纵火!”
梁今也郑重点头,然后偏向Cynosure,小声道:“我怎么没听过有‘火师’这位人物?”
Cynosure没理他,问老太婆道:“白云山离这里还有多远?”
老太婆摇摇头,“不好意思,虽然‘长尾坡’是‘白云山’的支脉,但我们从来也没进过山,就连‘白云山’、‘长尾坡’的名字也是听过路的商贾说的。”
阿虎道:“卓叔叔跟我讲过,沿着山路一直朝南走就能进入白云山的地界,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白云山。”
我问:“怎么说?”
“卓叔叔说白云山整座山都藏在云里,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看不见,就凭那人的运气了。”
梁今也道:“这位卓某人倒是见多识广,能不能让我们会会?”
男孩儿骤然沉寂下来,虎虎有神的大眼睛也变得黯淡。
老太婆叹了口气。
“他的卓叔叔叫卓风步,是去年春天过路的商贾。他不听我的话硬要穿越‘雾之森’,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卓叔叔不会死!”阿虎大声道,“他答应过我,今年春天一定会回来!他还要给我讲故事,教我剑法……他明明答应了!”
所有人无言地望着他,小小少年脸色涨得通红,猛地站起身,冲出门去。
老太婆叹息道:“我孙子从小没有父亲,他把卓风步当父亲……各位见笑了,这孩子算来都两百多岁了,还跟长不大似的。”
梁今也问道:“‘雾之森’是指那片被雾笼罩的森林?那孩子听说我们从林子里出来就当我们是妖精,难道森林里有妖精出没?”
老太婆慢慢点头,道:“那片林子从我们两百年前来到‘遗弃之地’就一直被浓雾笼罩,从来看不见林中的景象。这对我们祖孙来说本来是好事,托它的福,一直没有妖精穿越森林骚扰我们。可是近十年来,每到夜晚,‘雾之森’中就会传出恐怖的叫声,森林边沿也出现一些奇怪的脚印,甚至……甚至还有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动物和人的尸骨!”

我打个寒噤,却忽然听到“咕”的一声“巨响”,不禁低下头看着肚子。
我已经饿得这么厉害?怎么没什么感觉?
“咕!”这一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齐齐转头看向声音来源——正摆出一副高傲姿态的狼公主乌芙丝小姐。
“看什么看?!”她也不管其他人,只拿大眼睛瞪我,“我不过到了进食时间而已。我们妖精一个月才补充一次能量,哪像你们凡人那么没用!”
敢情这丫头不知道自己窝在一位凡人家里,而且恐怕还要这位凡人供给伙食。
我深怕吓着恁大年纪的老太婆,她却微笑道:“我早就猜到你们不是普通人。妖精又怎样?活了这么大岁数,难道还不明白妖精不一定坏,凡人不一定好的道理?”
“婆婆,”我敬佩地望着这位睿智的老人,想了想,道,“您从两百三十五年前来,也就是……1770年,清朝乾隆年间。”幸亏我的历史学得不错,“您为什么会来这里?”
老人笑着站起身,在我手上拍了拍,“我去生火做饭,你们慢慢坐。”
我一怔,随即自嘲地一笑。说错话了,如果不是有必须放逐的理由,谁会来到这片被神遗弃的土地?Cynosure起身走到屋角坐下,闭上眼睛假寐。乌芙丝捂住肚子想跟上去,我一把拉住她。
“放开!”
“妖精,你想吃什么?”不会是人肉吧?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啐道:“想什么呢!我在修行期,吃素的!”
我放开她,看着她紧挨Cynosure坐下,一脸忍饥挨饿地强迫自己入睡。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妖精的修行分两种:一是单纯累积妖力以提高战斗力和延长寿命;二是设法修炼成神仙,第二种修行是不能沾血食的。”梁今也看着乌芙丝,手却横过桌面,握住我冰凉的手。
“咱们狼公主是一心一意要追随她的星星达令,其志可佩,其情可悯。”
我盯着他放在我手背上细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抬头,目光相接。
紫色的狐火在他黑色的瞳仁上跳跃,而我就在火焰中间。
“你呢?你随时可以离开,却自愿跟随我,你又为了什么?”
他一笑,“因为你要求,而我有求必应。”
你总是说有求必应,如果真的有求必应,那么,我可以要求一个永远吗?
清浅的目光在眼眸之间徘徊,狐火悄悄地,熄灭。
黑暗中,远处传来一声惨厉的尖叫。
“是阿虎的声音!”
我话音未落,就见两条人影飞快地闪出门去,带起一阵微风。
漆黑的房间里,根本看不清是谁,我眯起眼睛望着门口,那是现在唯一的光源,远远的,看到一点跳跃的金色。
是阳光……还是……你?
心头突突乱跳,总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我攥紧梁今也的手,站起身,“我们也去看看!”
两人匆匆出屋,没看到老太婆,屋门边的土灶生了火,水缸是干的,应该是到附近打水了。
梁今也道:“想知道什么事可以不用过去,试试穿透眼。”
“不行。”我摇头,“从上次过后就再没感觉。”倒是出现一种奇特的心灵感应,能片段地捕捉别人的思想。
只是,我看着他,这么清白坦诚的眼神,为什么我从来听不到你的心声?
“我已经有挨骂的准备了。”他叹了口气,拉了我一跃而起,几个起落间已迅速接近“雾之森”。
尖叫声再次传来,比第一声略低,声音中的恐惧却未消散半分。
梁今也带着我跳得很高,落地很急,风掀起我们白色的衣裳,再缓缓伏下。
他瞄我一眼,挑眉,“我个人觉得,你不该穿裙子。”
我赏他一记白眼,转眸望向前方。
再过去十多米就是神秘的“雾之森”,浓稠的白雾如有实质般包裹着森林。森林边缘长着一些蘑菇和乱七八糟的杂草,有几丛草异常茂盛,高过人头。而我们就躲在这样一丛草后。
Cynosure和乌芙丝背对我们站着,神仙魁梧的身形正好挡住我的视线。
阿虎呢?我想换个位置看清楚,梁今也阻住我,食指放在嘴唇上。
乌芙丝突然动了动,回头看了一眼。
她这一移动,我立刻从她露出的空位看进去,正好看见阿虎蜷缩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全身瑟瑟发抖,嘴唇神经质地不停蠕动。
看着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Cynosure向乌芙丝打个手势,后者点点头,大步朝阿虎走去。
一根棍子挡住她。
那只是一根青青绿绿的竹竿,梢头还留着两片狭长的竹叶,我正想附近没见竹子呀,却见乌芙丝一步一步后退,像是对那根竹竿颇为顾虑。
Cynosure前行一步,一把握住竹竿。
我暗暗叫好,以他的气力和“剪刀手”,那竹竿还不“碎尸万段”?
谁知那竹竿竟“吱溜”一声滑出他的手掌,像活物一般绕了半圈,翠生生的竹叶绷得笔直,直刺他后颈!
乌芙丝发出一下响亮的抽气声,我张大口,梁今也一把捂住我的嘴。
Cynosure临危不乱,左手向后疾挥,“铿”的一声堪堪架住竹竿。那竹竿看着软得像蛇,这一下与手刃相交,却发出金属般响脆的声音。
“好!”一个声音叫道,“再试试这个!”
竿梢迅速“游”回去,竹竿在空中轻轻一抖,划出一道柔媚而凶险的亮丽弧线,我眼前一花,仿佛看到一把秋水流波的三尺长剑在阳光下耀日生辉。
Cynosure不出声地祭出手刃,“刀”与“剑”相交,绿光与白光一触即收,竿梢斜刺头脸,手刃大开大阖,竟从正面直劈下去,欲把对方劈成两半!
乌芙丝见那人无暇分顾,拽住阿虎往自己身边拖。
竹竿移动的时候明明是很快的,我一眼看去却觉得很慢,因为是那么自然的一次摇曳,我分明听到了雨水从竹叶上滴落的清响,或是风过竹林的簌簌声。
乌芙丝手腕中“剑”,“哎呀”一声,松手放开阿虎。
小小少年立刻像摊烂泥似的瘫到地上,头埋进臂弯里,发出抽抽噎噎的哭声。
Cynosure的“刀”停在那人头顶。
那人道:“为什么停下?除非杀了我,我不会让你们碰那孩子。”
Cynosure顿了下,冷冷地道:“我没那么无聊。”
他示意乌芙丝不要动手,侧过身,蓝眸看向这边。
我和梁今也缩在草丛中,脊背紧贴他的胸口,可此刻,那双眼眸像是只看到我,笔直望入我心底深处。
梁今也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目光永远是温和的,平淡如水的,似乎很贴近,却永远看不穿。
而Cynosure的眼睛,阳光下看着是透明的蓝,像海水,也像蓝色的天空蓝色的玻璃。
明明是冷色,明明是冷人,为什么我却有燃烧的感觉?
火焰温度最高的一层……是蓝色……
梁今也道:“不用躲了,被发现了。”
果然,Cynosure听不出一丝感情的声音传进草丛:“狐狸,蠢女人,出来!”
梁今也站起身,顺便把不甘不愿的我拉起来,还不忘笑嘻嘻地冲在场众人挥手,“很精彩的战斗,我都看入迷了。”
乌芙丝饿着肚子斗了半天,明显窝了一肚子火,没好气地道:“早就闻到了你们的臭味!明知道那蠢女人弱不禁风,你就该把她锁在屋里守着,**来干吗?还嫌我们不够烦?”
“喂!我还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不懂的成语不要用,人家就不会知道你没文化。”我反唇相讥,目光却溜向Cynosure身后,这场争斗的另一位主角。
Cynosure对那人道:“你不该对我动手,我和你的目的一样,是要救那孩子。”
那人愣了片刻,大笑起来。手中的竹竿随着笑声轻颤,竹叶轻飘飘忽上忽下。
“你匆匆赶来,看到阿虎这般情景当然会疑心我,而我又看出你不是常人,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先动手……荒唐!想不到我卓风步聪明一世,却做出这么荒唐的蠢事!”
卓风步?这名字……啊!
我向前一步,问道:“你就是阿虎口中的卓叔叔?”
从这个角度终于看清了与Cynosure面对面站着的黑衣男子,约有二十七八岁,黝黑面孔,五官虽称不上俊朗,整个人却颀长结实,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我一怔,似乎……有点眼熟……
眼尾扫到乌芙丝,她正在按揉手腕上的伤,眼睛却一直看着黑衣男子,目光凝注。
是了,这人的感觉,像Ray。
那男子点点头,刚说了个“我”字,阿虎突然跳起来,指着他身后狂叫,“雾之森”中蹿出一个人,速度奇快,不等众人看清,那人已从我身旁飞掠而过,梁今也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他,却慢了一步。
那人钻入草丛,只见人高的草叶抖动不止,一路延伸至茅屋方向。
“糟糕!”卓风步最先反应过来,趋前提起阿虎挟在腋下,一顿足飞跑起来,追赶那人而去。
我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伸手想去拉梁今也,一只手臂从侧方揽住我的腰,我被举到空中,搁在左边肩膀的老位置上。
我讶然低头看Cynosure,他大步从梁今也身旁走过,没有看他一眼。乌芙丝愣了下,撇撇嘴,还是跟了上来。
一朵云在蓝天上迅速地挪动,快得像一次逃亡,云的投影从侧方掠过,带起一阵微风,笼罩了白衣的少年。
我回过头,梁今也站在原地没有动,俊美的面孔,深深的眼眸,远远看去像一幅光影柔和的油画,只发丝和衣裾在风中轻轻飘拂。
为什么他的眼神像是……悲伤?
我失笑,错觉吧,那小子成天没正经,他才没有悲伤这种纤细的情绪呢。
Cynosure的速度很快,梁今也消失在视线中,我也没在意,转头焦急地眺望茅屋的方向,但愿老太婆平安无事。
已经能看到茅屋旁那棵“梨树”,树叶静悄悄地绿着,似乎不像出了事。我刚松了口气,突然听到一声怒吼。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阿虎声嘶力竭地叫着,伴着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一会儿听到卓风步叫道:“你闪开,让我来!”
Cynosure跑动中突然高高跃起,我忙揽住他头颈,一晃眼间看到阿虎发疯一样攻击一个人,卓风步在旁边掠阵,防止那人伤他。
我们落到地面,Cynosure一手拎起我放到身后,头也不回地吩咐匆匆赶到的乌芙丝:“看好她。”
乌芙丝嘟囔了句什么,我没空理她,从Cynosure身后望出去,阿虎攻击的对象看身形正是从“雾之森”蹿出那人,但想不到的是,他,不,它根本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模样既恶心又可怕的怪物!
它似乎有人的身躯和四肢,却没有人的皮肤,血肉都露在外面,还垂着无数长短不一的肉柱,有点像榕树的须根。没有脖子,肩膀上一颗浑圆的球状体,五官一塌糊涂,只分辨得出一张撕裂整张脸的大嘴,居然还有整齐的尖牙和血红的舌头!
“好恶心!它是什么?”
“还没修**形的妖精。”乌芙丝平静地道,“抛弃了原有的躯壳,没得到新的外形,是个可怜的笨蛋。”
我惊异地瞪大眼,忍不住上下看乌芙丝。
“看什么看?!”她大眼瞪回来,“没错,我也是经过这个阶段才变成现在的模样。对我们妖精来说,不过是一段成长过程,你们人类难道会觉得婴儿恶心?”
我摇摇头,心下还是觉得怜悯。以前也暗暗嫉妒过乌芙丝完美无瑕的美貌,此刻才明白,想得到蝴蝶的美丽,就必须从毛虫做起……还是算了。
可是,梁今也,那个一尘不染的白衣少年……如果被我看到这样子的他,我……还会爱他?
我加大摇头的力度,甩掉头脑中不受欢迎的想法,眼光扫过茅屋,骤然停住!
茅屋——塌了!
不过一会儿工夫,那间朴拙却充满温情的小茅屋只剩下一堆土块和散乱的用来搭屋顶的干草,“梨树”安静无声立在一旁,微微垂着头,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翠色小鸟停在树梢上,东看看西瞧瞧。
它……看到那摊血迹了吗?
从碎土块间流出来,鲜艳的红,很难想象凡人能有这么多的血,几乎铺满整个坝子。
我叫道:“血!婆婆在下面!”
阿虎猛地住手,失魂落魄地自语道:“奶奶,奶奶在哪儿?”他茫然转身朝茅屋走去,那怪物也不趁机攻击,头向Cynosure晃了晃,发出一阵鱼吐泡似的古怪声音,突然向卓风步冲去!
柔韧的竹竿轻轻抖动了下。
乌芙丝大叫:“别杀他!”
晚了。
几乎在她“杀”字出口,竹梢已经透过那怪物脊背,两片青嫩的竹叶下垂,鲜血像流水似的顺着叶片不停淌落。
那怪物抽搐了下,血肉模糊的“脸”上居然翻出一对亮铮铮的眼。
那是眼吧?
卓风步手往前送,那怪物“砰”的一声摔到地上,身体渐渐缩小,变形,长出皮毛……
我“啊”的一声低呼。
狐狸!
一只红色的狐狸,和梁今也的原形差不多大小,只毛色比较黯淡,尾巴更小得多。
我小心地,一步一步从Cynosure身后走出,他拉了我一把,我轻轻挣开。
我俯下身,想去抚摸它软软的皮毛,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和没有温度的人形不同,那是温暖的。
耳边听到乌芙丝在怒叫:“你根本是冲它的元珠刺去,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什么非要杀了它?!”
卓风步平静地回答:“因为它杀了人。”
“而我是人。”
指尖触到红色的毛,手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
转眸望去,阿虎正拼命扒开堆在一起的碎土块,手指流血,眼睛流泪,血和泪滴在地上那浓稠的鲜血上,是会稀释那红,还是加深那艳?
我也……是人。
“你明白了吗?”
我抬起头,Cynosure背光站在面前,低着头。
“妖精和人类根本不一样。甚至对立。”
“我……不明白。”我只是一个愚蠢的人类女子,我不想明白那么艰深的真理,我只要我的爱情,只要那个我永远的白衣少年。
“‘禁咒祈福印’是一种禁术,不仅因为神仙把仙气分给凡人,也因为它施术的基础是感情。神仙必须心甘情愿为这个凡人放弃永生。所以,想要解印的唯一办法,也是感情。”
我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不由得伸手捂住耳朵,眼睛木然地看向前方。
“梨树”的嫩叶飘落在一地血泊中,那孩子终于在瓦砾中找到与他相依为命两百年的奶奶……
声音不受控制地灌入耳里:“你以为那只狐狸为什么接近你?在幻樱湖密道中他让你动了心,‘禁咒祈福印’有了破绽,你心痛并不是‘禁咒祈福印’的反噬,而是‘生之晶’的警告——”
“不要说了!”
叫声惊飞了那只小小鸟,悲恸中的阿虎也看过来,乌芙丝和卓风步停止争吵。
我一把捞起狐狸的尸体,却抹了一手血,白色的裙子上开出艳丽的花。
我的爱情,明明从尘埃中开出花来!
Cynosure冷冷地看着我,我从没像此刻般憎恶他是神仙,而我只是渺小的凡人。
“既然知道他……不怀好意,你为什么让他和我们同行?”
“因为他是预言中的角色。”他缓缓道,“神仙,‘生之晶’的宿主,狼和狐狸,要完成这趟旅途,缺一不可。”
我莫名其妙地笑了,“那你应该一直瞒下去,为什么要说出来?我宁愿继续当蠢女人,温雪本来只是个蠢女人……”
“在局面平衡的情况下,我可以保持沉默。但这种平衡被打破了。”Cynosure抬起头,寒冽的目光凝注在梨树一根斜伸的粗枝。
“因为狐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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