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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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树的树干直径怕有三米,简直像一堵墙,树皮却并不干枯剥落,反而青绿光滑。树干延伸到十米高才长出树冠,黑夜里看不清树叶的形状,隐约是手掌大小,层层叠叠组成庞大的树冠,像一个哥特式建筑的屋顶。
乌芙丝靠在树干上,低着头,若有所思。
我静静地走到她旁边,瞧了瞧身上穿的破烂,干脆坐到凸起的树根上。
树冠很大,树叶很密,但毕竟没能遮挡整个天空,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半边月从云层中钻出,便收起灯笼,望着一缕月光从树叶的间隙投下,照在前方不远处。
不远,但是伸手伸脚也够不着。
有些美好就是这样,看得到够不到,就算够到了,也是如月光一般虚空,抓不住的。
我偏头看着乌芙丝,充满生命力的美丽狼女,在这样的夜色月色下,竟也有些惘然。
“我第一次看见Cynosure就在‘遗弃之地’,那时候我还很小。妖精如果不修炼只能活五百岁,神仙的寿数却是无穷的。我小时候看到的Cynosure和现在一模一样:灿烂的金色头发,清澈的蓝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她似乎在说给我听,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我望着月亮,眼前浮现那个金发少年伪装的冷漠表情。乌芙丝,你不知道,早在你遇见他之前,他已经遇见了他想要的那个。
“……他拼命保护那个女人,不管身上受了多少伤,不管倒下多少次,他都会爬起来,挡在那个女人前面。”
我蓦地转头盯住她,“你说什么?”
“……我躲在父王身后观看整场战斗,其实我眼里从头到尾只有他。我问父王,那是传说中的战神吗?父王说,当一个男人用生命保护他心爱的女人时,他就是战神。”
我站起身,抓住乌芙丝的肩膀。
“那女人是谁?”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
“那女人是谁?”
“——或许他永远都不会正眼看我,或者他永远只爱那个女人,但我决定要爱他!”
“乌芙丝,”我轻声地,企求地问她,“告诉我那女人是谁?”
她抬头看着我,褐色的眼睛里有水光莹莹,我们躲在月光不及的阴暗中,我仍清楚地看见她的泪水。
“你……”
她一掌打在我脸上,带着哭腔叫道:“很可笑对不对,强大的妖精也会像弱者一样哭!”
我不言声,张臂将她抱住。
她挣扎了几下,并没用力,最后伏在我肩上,无声地哭泣。
哭吧,我也是学了很久才学会在人前哭泣。我也是痛了很久才学会让人知道我痛。
不管强者还是弱者,神仙妖精还是人类,只要有心,都需要一个出口。必须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存在于这个不公平不明白不美好的世界。生命必须有一个目的,就像命师告诉我那块水晶是我的命运一样。
我不满,但是接受。因为我可以不用再去寻找,因为我心中的空洞可以暂时得到填充。
乌芙丝,如果你认为Cynosure是你的出口,那么不要放弃爱他,因为爱一个人,本就是自己的事。
身后传来脚步声,乌芙丝挣开我,低下头擦眼泪。我没来得及回头,身体已被拥入怀中。
梁今也笑道:“原来枪法这么简单,改天我来教你,一学就会。”
那男子哼一声:“凡人恐怕没你这狐狸的学习能力。”
Cynosure只道:“该上路了。”
他领先就走,乌芙丝追过去,那男子大声道:“反正顺路,一起走好了。”一面真的大步跟上。
梁今也没有动,我奇怪地看他,月光静悄悄地照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异常清亮。
“怎么了?”
“……最近突然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所以想抱住你,不让你走。”
我笑,“这么说话倒像是情话了,骗子,你该不会爱上我了?”
他只看着我,说:“你要我爱你吗?”
“只要你说,我就爱你。”
我们已经东行了七天,一直没能脱离森林的范围。
所谓“我们”,包括一位神仙,一只狐狸,一条母狼,一个凡人,再加一个死巴着不放的黑衣男子。
托梁今也的福,我很快和他混熟了,知道他叫Ray,是狼王的近身侍卫,更劲爆的身份是狼王为乌芙丝选的未婚夫!不过这个身份一点保障没有,乌芙丝弃父出逃,而他背着狼王来追逃妻,罪名怕也轻不了多少。
现在是正午,虽然没有表,但大太阳在中天投下热烈的光,我的肚子咕咕叫都说明了这个事实。
我们在森林里找到一弯浅浅的溪水,附近只有低矮的灌木,抬头能看到久违的天空,用手捧水,清澈得看得清掌纹。
旁边的乌芙丝把脸浸进水里,喝饱了水就抬起头甩水,我躲避不及,水珠溅了一头一脸。
“喂!”我叫。
乌芙丝只睨了我一眼,继续甩头,再看不远处的Ray也有同样的动作,简直打翻他的酷哥形象。
我懒得和狼计较,站起身,随手拉过梁今也的白衫擦拭。
这只狐狸的衣服永远都雪白雪白,干净得像洗净消毒再烘干熨平整,简直可以拿去卖了。
梁今也只是说:“该练枪了。”然后就转身走进森林。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忍不住转头看了看。
Cynosure躺在一棵树下,双臂枕在脑后,闭着眼。
他在睡觉吗?我刚这么想,他突然张开双眸,蓝色的眼睛与我对个正着。
我挑起眉,看着他。
这双蓝眸在阳光下极像一汪海水,乍看是美丽,看久了就惊叹于它的无穷内蕴。
我叹了口气,回头去追梁今也。
在林子里绕来绕去,远远看到那白衣的少年站在一株树前,昂着头,背影有些落寞。
不知怎么的,他这几天变得很奇怪,有时候不停讲话,有时候却异常沉默,像现在这样,看起来重重心事。
我停住脚,靠在身旁的树木上,静静地望着他。
我一直很喜欢这种不出声的默契,有一种相守的错觉。或者不是错觉,眼前这个男子,我不是正爱着他吗?
他没有回头,伸手指向树冠,“今天的午餐是‘心树’的果实。”
我抬起头,这片森林里的树都出奇的巨大,这棵树也不例外。目测的话怕有二三十米高,树冠直径在十米以上,有趣的是树叶圆圆小小,大概只有拇指甲盖大小,一片一片拼凑成伞状的树冠。绿色的树冠中点缀着拳头大的绯红果实,煞是好看。
我穿着南茜送的白裙,为了方便带枪,把原来的破衣搓成一条腰带系着。当下从腰后掏出沙漠之鹰,双手举高,瞄准。
“砰!”枝摇叶颤,一只绿色的小鸟飞出树冠,吱吱乱叫着消失在林中。
“重来!”
我重新瞄准,再射。
“重来!”
……
直到我的双臂开始神经质地颤抖,梁今也终于放过我,接过枪,一枪打下果实。
我坐到地上,捶打酸软的手臂,那枪怕是接近五斤,差点累得我抽筋。
两颗绯红的果实坠到我身侧,形状真的很像人的心脏,难怪叫“心树”。
我拿起一个,向梁今也招招手。
他过来坐到我旁边,两个人靠在心树树干上,捧着心树的果实,阳光从枝叶间透进点点光斑,洒在我和他脸上、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
“吃午饭喽,不知道‘心’的味道是怎样的?”
我大口咬下果实,红色的果皮下是淡红色的果肉,味道有点像苹果,只是没有香味儿。
“还行,你要不要试试?”
梁今也摇了摇头,把果实放在掌中抛上抛下玩儿。
我盯着他的侧脸,吃一口果实,再看一眼,再吃一口。忍不住转到他正面,大声道:“喂!”
他抬眸看着我,懒洋洋地微笑。
我伸臂搂住他头颈,嘴里在咀嚼,一只手拿着咬剩一半的果实。
“怎么了?”
“应该是我问你。”我吞下食物,大声说话,“虽然你平时就要死不活的,但从没这么严重过,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脸移近我,额头相抵。
这么近的距离,好在他没有呼吸,我也不觉得呼吸困难。
“温雪,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一惊,蓦然想起那晚他问我的话,我还以为,他已经忘记了。
虽然我一直记得。
“温雪,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你是梁今也,”我诚恳地回答,“独一无二的梁今也。”
他笑了笑,“那么,这个梁今也除了是一只狐狸,一个有求必应的守护者,一个骗子,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我一怔,“……男人……”
他微笑的样子俊美非常,甚至带了几分妖媚,“在你的意识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男人吧。我只是你的宠物,高兴不高兴都可以搂搂抱抱,你喜欢我,但仅此而已。你从没想过和我有进一步的亲密,比如吻,比如性。”
他的脸略向前移,唇若有若无地擦过我,我心跳加速,血脉贲张,生理机能告诉我,去吻这个男人,用我最甜蜜的热情,吻我爱的人!
可是,理智仍然清明,拒绝投入。
脑海中一双蓝色的眼一闪而过……
我情不自禁向后缩,他托住我的手臂,并没用力,但足以令我动弹不得。
“因为我的身体不像人类吗?”
“梁今也,放开我!”
“就算我没有温度,并不代表我没有‘心’!”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松开手,我跌坐到地上,呆望着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绯红的心树之果在地上滚动,陷进厚软的落叶里。
我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蜷缩了身体。
他……生气了吗?
从初识到现在,我没见过他生气,大多数时候,就像他承诺的,他对我有求必应。
是不是因此,我才把他的存在看作理所当然?
然后,在他突然消失的时候无所适从。
我曾经失去过他一次,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无所凭依的滋味,不行,他休想再来一次!
我跳起身,叫道:“梁今也!死狐狸你在哪儿?你有什么好?的,我才该生气!”
哪有人问女孩子“你要我爱你吗”,还有什么“只要你说,我就爱你”,靠!简直是逼我表白嘛!也不给点心理准备的时间!
叫声在树与树之间回荡,有风迎面而来,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没在意,弯下腰,想拣了心果去找梁今也算账。手指伸出去,只差一点就触到艳色的果皮。
我突然打个冷颤,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一股寒气从指尖一路蹿上!
我猛地退后一步,拔枪。
“出来!”我用枪指着心果,死盯着果实下面厚厚的落叶层,直觉告诉我,危险就在底下!
两秒钟后,落叶松动,心果滚了开去,一样东西钻出地面!
准确地说,是一团东西从落叶下冒出,飞快朝我滚来!
“停!”我只来得及看清那是一坨黑色带褐色斑点的球状物体,慌忙倒退,“再不停我开枪了!”
脊背重重撞在心树树干上,我眼睁睁看着那团物事接近我,有篮球大小,顷刻就要触及我裸露的腿!
我闭上眼,扣动扳机。
“砰!”枪声有些闷,湿粘的东西沾上我的腿,我不敢睁眼,手指不停扣动。
连续的枪声回荡在林间,心树的树干震动,落下一些小小的叶子,撒了我满身。
我知道梁今也他们肯定能听到枪声,很快会赶过来,然后,就不用怕了。
只要有那两个男人,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了。
我靠在树干上,双手紧握住枪,缓缓张眼。
黄绿相间的落叶层上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赤色血迹,那东西钻出来的洞已经被落叶重新填满,只微微凹下去,倒像一个人走过不小心留下的足迹。
可是……那东西呢?
我喘着气,背心不敢离开树干,眼睛警惕地四下搜寻。
林子里很安静,太阳稍稍偏向西天,清透的阳光斜照下来,树叶在风中轻轻作响,那颗心果在血迹不远处安详的一动不动。
有血迹,证明我确实击中了什么,可是,根本没看到活物!
脚步声渐进,四个人,是他们。
梁今也的白衣在树木空隙间一闪,我似乎看到他焦急的神情,正想出声,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嘴。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忘了挣扎。脊背抵处忽然变成空虚,我向后倒下,看到心树树干上出现一个两米高的树洞,阳光就在洞前驻脚,还有那……白衣的少年……
“温雪——”
有人挟着我在竖立的洞壁疾奔,我转回头,树洞在二十米以上的高度,远远的,一点亮光。
这次你没有离开。
你还和我在一起。
梁今也的叫声在我耳畔萦绕不绝,仿佛天籁之音,我决定以后一定要他唱歌给我听,如果他乖乖听话,我就对他说他想听的话。
垂直的树洞终于到底,那人挟着我从洞壁一跃而下,一刻不歇地继续奔跑。
洞底比洞壁要颠簸许多,我身体不能动弹,胃倒是翻腾不已,如果这家伙再不把我放下来,我肯定会要他好看。
像是听到我的心声,“咚”的一声,我像一袋货物似的被粗鲁地丢在地上,摔得我三魂出窍。
我故意大声呻吟,右手偷偷摸向枪,紧紧抓住。
这里像是一个较大的洞**,我能感觉到四周充满活物,虽然在黑暗中,也听不到呼吸声,但那种生命的感觉异常强烈。
我身旁有人大步向左走,亢声道:“陛下,属下把人带来了。”
一个娇柔的女声“嗯”了声,“辛苦你了。”
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说得真个荡气回肠,像是不胜酒力不胜春愁的美女,倦极慵极的清艳。
我忍不住转向左面,呼唤灯笼,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绝色的女子。
等了片刻,叫了又叫,灯笼竟毫无反应。
“没有用的。”女声轻笑道,“我这里能隔绝一切咒力,别说是狸猫族的‘不灭光’,就是在你身上施了禁术,与你同一命的神仙也感应不到你。温雪,我只想和你谈一谈。”
“你说的禁术是‘禁咒祈福印’?”我怔了怔,为自己猜到的一点意思震惊,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什么叫‘同一命’?”
女声轻叹:“原来你还不知道。‘禁咒祈福印’能把神仙的仙气分注给凡人,这是违反天道的行为。作为惩罚,施术者将放弃永生不灭的神仙身份,与弱小的凡人生死相连。在凡人活着的时候,神仙可以随时感应到他,像感应身体的一部分。而凡人总会死去,在受术的凡人死去的同时,施术者也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靠!开什么玩笑!我一跃而起,举枪对准声音来处,大声道:“我不信!最多不过不当神仙,难道不能当妖当人当猪当狗?”
先前说话的男人发出一声怒吼,我的手被大力捏住,几乎捏碎我的骨头。
“嗒!”枪落地的声音。
我扑通跪下,在黑暗中拼命摸索,我要找到我的枪,我要靠我自己来战斗,来保护那些重要的人!
有潮湿的液体滴在我的手背上,一滴,两滴,我胡乱抹了抹眼睛,听到那女声幽幽地道:“梵将军,你不该那么做。就算温雪刚才杀了你很多部下,那也不能全算她的错,是我们请客的方式不恰当。请把她的东西还给她。”
我伸出手,摊开手掌,那支冰凉的枪被放回掌中,我牢牢握住,仿佛握住最心爱人的手。
因为我是这么没用的女人,所以必须抓住什么,所以连眼泪都遏止不住……
“谢谢你。”我低声道,“你是谁?你想和我谈什么?”
“你知道‘生之晶’吗?”
“听说是一块三色水晶,红色代表人类蓝色代表神仙白色代表妖精,还听说是什么生命之源,没见过。”
“可是我也听说……生之晶就寄生在你的心脏里。”
“是吗?幸亏我小时候没钱体检,要是照片发现了什么,早就成了举国轰动的奇人——心脏里长水晶,比出生时叼块牛肉差多了!”
我站起身,感觉很多人接近,冰冷的黏腻的触感徘徊在皮肤上,我没有挣扎,笑道:“你们该不会想挖出来看看吧?拜托先一刀杀了我,别学小日本**解剖那么变态。”
女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轻声说了几句话,我聚精会神也没听到脚步声,却感觉身周的人退开了。
“‘生之晶’尚未成形,剖开你的心脏也找不到什么,所以我们不会动你。相反,我想告诉你遗弃之地四大秘境中其余三处的位置,以助你早日得到神谕。”
我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
女声笑起来,随着她的笑声,黑暗中传出“叽叽吱吱蝇蝇嗡嗡”,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人类总是喜欢问为什么,其实,当别人想告诉你时他自然会说,否则的话,你就算提问也不能得到答案,又何必提问?”
“因为我们不甘心。”我合上眼,“就算命运早已注定,心还是自己的,所以,不甘心。”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充满一种微酸的潮湿味道,不太好闻,却让我镇定下来。
“这么说你请我来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善意?”
“是。”
“很古怪的请客方式。”
女声婉转轻叹:“请你原谅,我实在不想见多余的人。”
“我可以走吗?”
“当然,谈话结束后梵将军会亲自把你送回地面。”
“那么,”我干脆席地而坐,把枪插回身后,“不是要告诉我秘境所在吗?请讲吧。”
“所谓‘四大秘境’,是指神在遗弃之地最后的四处属地。传说只有与神有缘的人才能找到,并通过它们接近神,得到神的谕示。这四地包括:幻樱湖、回忆森林、流星谷、有歌之乡。幻樱湖在夕阳草原地下,你们已经到过了。其余三处,回忆森林就在这片森林的某处,流星谷在白云山中,有歌之乡最为神秘,目前我们只查到它可能存在于东方,得到具体资料会再通知你。”
我默默记住,点点头,也不管黑暗中有没有人能看到。
“谢谢你。”我站起身,“请送我回去。”
女声低低地说了什么,立刻有人抓住我的手臂,从力道和疼痛的程度来看,正是那位“梵将军”。
“喂!”我道,“我已经知道你很强壮了,能不能轻点?”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大力抓紧我,我只好闭上嘴忍痛。
女声忽道:“人类总是很好奇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谁?”
我安静地立在黑暗中,感觉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有无数不知名的生物在注视着我,我应该很害怕,我应该很好奇。但我心里有更重要的事,比所谓命运所谓生之晶更重要的事。
“因为,我没有时间好奇。”
身体被制住,梵将军再次挟住我疾奔。这一次,我没有抱怨地面的颠簸,因为这颠簸已经抖落我所有知觉,只余下空落。
抓不住躲不开的……空虚失落……
当他终于停住,放我下地,我问他:“你是不是很恨我?听说我杀了你很多部下,我怎么不知道?”
劲风从我脸前掠过,随着清脆的碎裂声,一道阳光突兀地照进来。
我不停眨眼以适应光线,只隐约看清对面的男人很高,穿着黑黄相间的衣服。
他低声道:“告诉狐狸,梵诺问他好。”
声音沉厚,带着丝丝颤音,我一怔,他推了我一把,我立刻摔了出去,倒在软绵绵的落叶上。
阳光,铺天盖地的阳光啊……
我撑起半身看过去,一棵直径两米以上的大树树干上有一个洞,我应该就是从那里被扔出来。
从外边看进去,树洞很浅,和普通老树枯干的树心没两样,地面甚至铺满苔藓,看来再平常不过。
只是,那个愤怒的拳印赫然留在树心。
我笑了笑,干脆伸展四肢平躺在地面上。这棵树枝干茂盛,偏偏没什么叶子,所以难得阳光灿烂,看得见白云朵朵,霭霭蓝天。
不多久,有脚步声从后方接近。
我的心往下一沉。
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
每次遇到危险你都能及时赶来。
“在凡人活着的时候,神仙可以随时感应到他,像感应身体的一部分”……是你对不对?
在我身上种印的神仙,是不是你?
有人一步一步走近我,停在我身旁,探头挡住我的阳光。
“嘿,每个人都忙着找你,你倒跑这儿逍遥!”
我坐起身,疑惑地望着黑衣的男子。
“Ray,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他笑着,坐到我旁边,作势在空气中嗅了嗅,“我突然闻到你的气味,赶过来一看,果然被我逮个正着。”
他像是在开玩笑,但瞳仁里没有笑意,他的眼睛很奇怪,明明极为男性化的刚硬面孔,却有一双细长的眸子。
这双眼,正闪着光,盯住我。
我一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慢吞吞地说,“这里只有你和我,如果我抓住你,把你献给狼王,他会不会原谅我和乌芙丝,允许我们结婚。”
一阵风来,云被吹到太阳前面,阳光,骤然黯淡。
我缩起双腿,把脸贴到膝盖上。
“别傻了Ray。你还不明白?你需要的从来不是狼王的同意,而是乌芙丝的爱情。”
他咧嘴笑道:“你说得对,我只是开玩笑。”
我们相视而笑,我悄悄松开握枪的手指,还没等松口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劲风直刮上脸!
“啪!”
我吁口长气,从Ray身后探头一看,啧,好红的五指印!
偏偏无辜挨打的人丝毫不以为苦,看他笑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乌芙丝亲了他一下。
看狼女又想发疯,我闪身就走,管她在后面叫嚣什么,还是留点空间给他们独处吧。
转过几棵树,远远看到白衣在青色的森林中穿行,我停住脚,倚在树上等他。
依稀记得,我们之前吵架了,他在生我的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我抬起头,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更偏向西,接近傍晚时分。
从正午到傍晚,不过几个小时吧,这一番分别再寻觅,等待,每一次都像历劫重生,每一次都像重新开始爱他。
白衣停在我面前,很近很近,我的脸似乎能贴到白色的衣料,我也就真的贴上去,感觉两只有力的臂膀环住我的腰。
为什么以前没发觉?就算身体没有韧度,他却有足以依靠的臂膀。
我在他怀中抬起头,“你不生气了?”
他问:“你去了哪里?心树下都是血。”
“不是我的血。”
“Ray闻出来了。可笑我居然没立刻发觉。”
“因为你担心我。我们人类常说‘关心则乱’。”我缩在他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被一个奇怪的女人请了去,告诉我其余三大秘境的位置。”
“奇怪的女人?是妖精?”
“应该是。”我忽然想起,“她有个手下,叫什么梵将军,要我传话给你,说问你好。”
“梵诺?”梁今也一怔,笑道,“原来是蚁后要见你,难怪我们怎么也找不到。”
“什么‘后’?”
“妖皇手下八大王,按实力排名是:狼王、狐王、蚁后、虎王、鹰王、狮王、蛇王、灵王。蚁后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统治下的蚂蚁遍布整个妖界和遗弃之地,所以在所有妖王中消息最灵通,应变最迅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妖皇又是什么……等等!”我猛醒过神,一把推开他,“你是说,梵将军和那女人都是——”
“蚂蚁。”梁今也笑得很开心,看到我露出恶心的表情,伸臂把我搂在怀里,笑个不停。
我回想那个黄黑相间的球状物,似乎是指头大小的蚂蚁团在一起,难怪只见血不见尸体,难怪梵诺说我杀了他“很多”手下!
以前看动物世界里肥白腻胖的蚁后,像是会不停地产卵,难道……难道她一边用好听的声音跟我讲话,一边继续下蛋?
我开始干呕,那只没良心的狐狸一边笑一边替我拍背,有脚步声接近,冷冷地问:“找到她了?她怎么了?”
我没有抬头,知道那双蓝色的眸子正凝注在我脸上,我没有看他。
胸腔里一个角落像是涌出酸酸的水,淹没了心脏,每一下怦动都变得软弱无力。
从此刻开始,我不会再问你什么,我宁愿永远不知道真相。
Cynosure,我只庆幸,不是你先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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