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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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声家对门住着个老人家,姓马,大家都叫他老马。我说他是老人家,乃是因为自从我记事时起就见他一脸清癯道貌,像是成仙已久,至少也是个隐居世外的得道高人——其实那时他不过三四十岁。不过他工作的地方倒是和他的相貌般配,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半山腰,他一个人在那里干活。我没做过统计,但见他的面少,现在估算一下,他大概一月才回来一两次,整天和他相伴的就是一些个雉鸡野狐。——可能我的读友们见我写到这,又要说我在不着边际地甩套子骗稿费。这里我只想说两点,大家就知道我是不是在忽悠:第一,我现在还没和任何一家网站签约,没有任何一家网站把我的书拿上架,换句话说,我现在纯粹是为了博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书友的喜欢才写这些;第二,我说的这个“老人家”是看管炸药的!
我们那个矿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几千人,粗笨的聪明人有,俊秀的糊涂蛋也不少,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虽然人们对谁最糊涂和谁最聪明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说到最清醒的人,却是众口一词——看炸药的老马!不需要举他的传奇事例,从我们的乡村辞典翻出关于他的词条就可见一斑:睡着觉都盯着钥匙数着雷管,说着梦话就能把你套住!简言之,成精了!
长时间处于孤独寂寞的工作之中,养成了老马严谨清晰的思维习惯。他好静也好净,难为了他是在灰尘飞扬时时遮天蔽日的煤矿生活的人,也难为他是老往山上跑的人,他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那个干净整洁和现在的过气明星们在公众面前露一回脸时煞费苦心地捣持的差不多,让我嫉妒不已。小时候不知道唯物主义,听老人说一些前世今生的事,我就想,这老头上辈子八成是水里的大鹅,土粘不上水泼不湿。老马做事慢条斯理的,不过同时做事,他总是比别人先完成,让我老是想起龟兔赛跑的故事。他的话很少——有一句算一句——硬扎扎的,像是压缩饼干,从来都让人挑不出刺来,倒是别人一句话没说完,他可能给你纠正个三五次的。比如说,有人和他说话时**个“秃头瞒不过理发的”,这人即便是领导,他也可能会把话给掐断说:“秃头又用不着去理发,怎么瞒不过理发的”,或者“秃头戴个假发,怎么瞒不过理发的”,赶上他心情不好,懒得说话,就省略点——“瞒他干啥”!把人噎得一楞一楞的。他对领导从来都不像有些人那样点头哈腰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诨不断,始终是板着个脸,煞是不敬。但是他从不说错话做错事,一参加工作就进最危险的炸药库,楞是搞成矿上几十年唯一的安全生产无事故部门,领导抓不住他的小辫子,拿他也无可奈何。再说看管一矿生产的核心材料,也少不了这样什么混事堆在他面前都绕不乱的明白人,他在那里也就一干到老。老马心灵手巧,什么废铜烂铁断钥匙死锁到他手里都能废物利用,而且用得很好。村里锁匠一见他的面,那脸就窝成一朵花,没事还请他喝个酒什么的,背地里我常听锁匠说:幸好他没干我这一行,不然我就得卷包走人,到别处吃饭了!老马没事就片了竹子,编个篮啊筐啊,配上图案,结实耐用还美观。他还会编个小雀小松鼠什么的,都是他在工作那地方见过的小生灵,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他这一手惹得我们那帮光**娃一听说他从山上回来,就双眼放光,像是红小鬼听说“毛委员”来了。我们一见他编那些小玩意儿,无不眼中发热口水潺潺心跳加速,一看他完成,打破头也要去争抢。那时觉得他这纯粹是打发时间,因为他编的东西有人喜欢,就给拿走了,他也不说什么,甚至别人不道谢,连声“老马,家里篮子烂了”的话都不提,他也没什么话,让人把他编的篮子拿走完事,下次从山上回来照旧编来让人拿。我也曾经学过他的样子,比如帮个不认识的老人提东西上山撂下就走了,在车上给人让个座什么的,也不多说什么,感觉比起拉拉杂杂地说上一通,确实有一种更舒心的自在。现在想来,有人喜欢编就有人喜欢拿,甚至于喜欢抢,予夺予求这都是人心,难的就是光予不求且予不图报。
上高中的时候,知道了老马是**员,自以为是地觉得他说话做事那么认理是因为这一点,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觉悟。其实也不是,在我们那小山沟里,所有的工人都带着浓厚的农民意识!善良无私与其说是他的本质,不如说是他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是他一种深刻的自爱本能。
我大学毕业那年回家转户口,听说他退休了。闲来无事,我转到他家门口——其实是想看看竹声的老娘,怕听她哭没忍心进去。坐在他家院子里,听他和人闲话,心里想着竹声,郁闷烦恼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瞧什么都想上去踹两脚。不期拾到他一句“光脚不怕穿鞋的”,觉得终于找到他一句漏子可以借题发挥了,就想模仿他说一句:“要是他俩相互踩脚板,光脚还是怕穿鞋的!”还储备了一句“而且还最怕的是穿高跟鞋的!”不过他似乎从我一进门就看出我是来者不善,或者不屑于向我这种读瞎了书看歪了理的社会寄生虫赐教高论,说完他的那句话,就把客人都晾在那里,自顾自地走了。我自觉着这句话就像是已经松脱掉了却没吐出来的牙,伤人谈不上,打得他一楞还是可能的,可他就硬生生地把它憋到我嘴里了,搞得我如骨梗在喉。噙着这句话回家,甚是不快,好几次都想再去找他,把这话码他面前看他怎么扛,只是没借口。到了外地打工好长时间了,有几次想起那没说出来的话,还是一肚子无名火,想把他给驳倒,难在他家里没电话,这异地辩论也就没有搞成。
我们山村那个煤矿倒闭那阵子,工人们全体下岗,聚在一起闹了几场,据说他都冷眼瞧着没掺和。大家都说,这人老了老了竟黑了心肠,实在可恶,也不记起拿了他编的篮子的事,背地里骂他退了休就成了铁螺蛳,为了自己的一嘴肉死不张口。不过后来乡里来人找他,和他共商“维护社会稳定”的一等大事,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暗地上县里去了几次。乡里人透露说县城里有一个副县长是老马的同乡,大家都稀罕得没边没沿的,说都老邻居几十年了,真不知道这老马还是个通天的人哩!不过想一想,有没有这个当着大官的老乡都是一样,因为老马没退休时总在山上成月成月地工作,要不就在家里,很少见他出门,没见他去找过这县长大人要他帮什么忙。倒是有一年春节这个副县长来到我们煤矿视察,顺便看望过他,那时大家都以为这是他把炸药库的工作搞得好的缘故,谁想得到这老马和县长是同乡呢?乡里人说你们可屈了老马了,人家老马去找县长是反映矿上的情况,要他主持一下人心,别把矿卖给个人,再想想别的办法,投点钱把生产搞起来。听乡里人说,可能在县里也搞到开专题会的地步了,但是到最后还是没研究出个正经说法,就让他回去等着听信。老马一辈子做什么事都耐得住性子,这是头一回遇到事沉不住气,回家三五天没等出个信,再找,还是不行。他的话句句占着理,又直捷,铁皮铜核的,搞得接见他的人都没个遮挡。找了五八次的,县长都烦了,继之以怕,也就躲着不见他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他最后一次回去不久,矿就贱价卖给私人成了小煤窑了。
我知道这些事,是因为煤矿被卖之前,老马打电话要我回去了一次。他说我是“村里识字识理最多的人”,要我帮他改改上访的稿子。我一直觉得他看不上我这种青皮后生,想不到他竟然巴巴地打电话求我办事,一时受宠若惊都不敢相信。正赶上我那段时间没什么事,也想再会会他,就回去了。他要我给他做记录,他说一句我记一句。我不知道他见过县长的事情,当然也就更不知道这样善意却幼稚的努力其实没用。我一边给他当秘书,一边还在想着从他话里面挑几个骨头出来,可等他说完了,却什么也找不出来。全文记不得了,印象中有这么一段话:“卖了就什么也没有了,靠给私人打工,大家还是断不了穷根!不卖还有个摊子,留着这摊子自己组织些小规模经营,养活一个是一个,比都养不住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等得到有能力再把大家捏成一团的人”。他说完了,我也记完了,心想这老头真能难为人,这话说得赶得上联合国秘书长了,楞是让人挑不出刺来。有心想把以前那个机辩拿出来讨教,看他一脸忧患看铁了身后八百年沧桑的样子,忍了几忍,终于没提。后来知道了那个结果,也有些抱歉,写了封信回家,告诉家人向他转告我的话:“是我稿子没写好,害得你事没办成!”也没听说他要我家人带什么信给我,更没有找我家人转告安慰我的话。想一想,大概还是他的嘴金贵,不屑于说这些于事无补的无谓的话,清净实在得让人觉得突兀。
再后来几年没回家,就听家人说这精明了一辈子的老头终于老糊涂了,“得了失心疯”。走失了好几次,找回来后,满嘴都是“不能卖!卖了喂肥一个人,大家都得要饭去!”要不就是“这怎么也得找组织去汇报汇报去”!我见过他家人留的报纸,上面有好事的记者拍的他一家人团聚的场面:儿女们扑到他胸前又哭又笑,他只是茫然地眼看着前方,像是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他身上糊得不知什么牲畜的屎尿,脸也不知被谁家的野孩子打破了,裂着糁人的口子,流着发黑的血水——这是令人寒心的一幕,居然没给他清洗记者就拍上了!第一次走失找回来的时候,他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可都忙着挣钱糊口顾不上看着他,也不能把他栓在家里,长着两只手两条腿呢——他那手又那么巧,什么锁都难不住!也就三邻五舍十里八乡的叮嘱,见到如何如何一个人给个信,我们有酬谢。后来找回来几次,习以为常了,连这个叮嘱都说不上了,只能由着他走。大不了走了再找,反正他心智已失,不明路向,也走不了多远。
扯了这些,读友们该骂我滥码文字纪念了,下面就把关节给提溜出来,说明我不是没来由地说他这么多。
老马的后事倒是不怎么难堪,没死在外头!正月十三那天,干干净净的在床上咽的气,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他临了又恢复了那么个仙风道骨清静恬淡的样子,让人疑心那皮开肉绽满身屎尿的是别人。那时他家里已经安了电话,回光返照那一段,家人看他有点清醒的样子,问他还有什么话,他指了指电话。家人明白了,问他打给谁,他指了指门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好多人的名字他都不放手,家人知道他还能说话,就说我们给你打电话,你想打给谁你说啊你说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呢。老马的脸憋得通红,还是不说话,手还是直棱棱地指着。打了一圈山鸡都跑了靶,才有人犹犹豫豫地说,他指的该不会是对联、说的该不会是个“红”吧,然后有人想起来说是不是老田家的红狗子(我小名红狗子,稀罕物种),接着联想到我给他写上访稿子的事,都说那就是找他了就是他了,老人家的手这才放下。于是他家人急脚风似地跑到我家,说人就要老了,不知道为啥非要联系红狗子,快帮忙找找他电话吧。
幸好我那时已经买了部电话,老人家的最后的遗愿得到了满足。当时我接到邻家里来的电话,以为是自家满门都出了大祸事,惊得魂飞魄散手软脚麻,身子轻飘飘的竟不知是在何处,直到老马的家人反复说是他家的事,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可一听说是老马临终要和我说话的情形,想到写稿子的事和他给登到报纸上的难堪情形,泪就流下来,那身子又仿佛无穷无尽地重,挪不开搬不动,安下没多久的这颗心憋得一顿一顿地在痛。拿着电话,觉着自己像是正被刮着鳞的鱼,哀哀地睁着大眼说不出话。
电话那边一片嘈杂,我也不知道这电话交给老马没有,等那边稍静了点,我试着喊了两声老马叔老马叔,那边也没回应。我正想这电话是不是还没交给老马,就听得那边游来一个字:“红……”,像是老僧叫偈子“唵嘛呢叭咪吽”那最后一个字。我拿着电话,一时疑惑老人家怎么把我名字叫得这么长,了了不歇的。还在等下文,就听那边哀声大振,——人已经是老了!
——反正我就听到这么一个字!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声“老马叔,你这是怎么了”,他那边就没音了。后来和他家人联系,他们也奇怪老人家费了大家这么大的劲,就说一个字,有点古怪。不过他们也没有更多的理解,就觉得是让他等得太久了,耗到快油枯灯灭话连我的小名都说不全了。
细想起来,我倒是觉得不是这么简单。老马的一生可不是一个普通人的一生,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经典了!比如从参加工作就在最危险的地方,一鼓作气干到退休,这几十年里从没出过问题,有几个人做得到?比如他工作的地方就他一个人,那么孤单寂寞的一个地方,而且成月成月的不回家,这么个孤魂野鬼似的状态,有几个人忍受得了?他那么无私帮助别人却不求名利不图回报,别人对他误解那么深也不去解释,终其一生都是澹泊宁静,这都达到了古人所推崇的最高修养了,这样的境界,有几个人能够企及?把这些中的哪个拿出来不是个让人感佩的传奇?他说的是一个“红”字,对于中华文明来说,“红”字早就有了最崇高的定义了,它超出与颜色之外的象征并不是“红旗”、“革命”这些时兴的词儿出现后才有的新玩意儿!“红”自古就是一片丹心一片赤诚的色彩,就是满腔热血满腔热忱的色彩。老马是个党员,却绝非因为此才配得上这个“红”字。“红”字这是他这一生的实践,是他一生的色彩,也是他对余下众生的最大心愿,是他最崇高的理想与情操的结合——他哪里是在叫我的小名呢!不错,他一辈子都不是什么红人,但是他一辈子心都是红的,红得异常红得刺目红得让人望尘莫及甚至心痛。他开始时憋着没说话,那分明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能说一个字了!——他的一生是非分明心如明镜,临终对我说了这么独独一个字,除了这样的解释还能够说什么?当然,有人说我的小名是叫红狗子,他也许是想叫一声。可这种解释也太差强人意了,这样一个金口难开的人,耗尽了最后所有的心血说出个字居然是为此,那也太风马牛不相及了,简直是对他的亵渎!

读友们看到这,也许就该明白,面对那个非生即死的时刻,我的选择是什么了,而且也完全会明白我为什么要那样选择!(那么,你还会怪罪我在开头来一篇《老马同志其人其事》的作文吗?你还会觉得老马同志的故事是我兜圈子赚稿费的道具吗?)
确实,当你面对一个炸弹,除了相信一个一辈子都和炸药雷管打交道的人的话,你还会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如果你一直都相信“红”的信仰会使你的生活更美好,或者干脆能够延续你的生命传承你的精神,你怎么可能不去选择红色?哪怕这种选择是一个和颜色毫不相干的附会?更何况,当你的生命都压在选择某一种颜色上的时候,那颜色也就不仅仅是颜色,不是立判生死的豪赌工具,而是一种表达、一种自白,是在自己生命最后一刻对信念的实践,是对这个世界给出的宣言!这是给你为世人留下声音表达自己的最后机会!
老马就是那么表白自己的,他临终时谁也不找,连和家人都不说话,却巴巴地打电话给我,那是因为他觉得我会明白他的话,明白他!
我是在还剩最后一秒扯断那根红线的!
是的,是扯断的!
你确实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梦想,成为伟人成为传奇成为世界的骄傲!当你心存希望的时候,这是你求生的最大理由,可当你做不到这一切时,这也是你放弃自己生命的根本原因!是的,放弃一切,放弃生命——既然你是那么要求自己,那当你做不到时,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也说过,你活了二十多年吃了那么多粮食坐了那么多车读了那么书懂得那么多知识,为的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的是扬名立万流芳千古——可你发现自己做不到,你会继续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消化机器,忍受志气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情岁月中消磨?
你的生命还剩一秒钟!那么,在这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你还有什么顾忌?就剩这一秒钟了!给自己一个惊喜、给自己一个鼓励、给自己一个传奇!哪怕这个传奇只有一秒钟,也能够让自己感动不已!来吧!这是你直面命运的时刻,别再怨望丛生,别再垂头丧气,别再畏畏葸葸,拿出你的参天豪情亮出你的绝世胆气,不再贪婪地奢求生,也不再令人鄙夷地恐惧死——风萧水寒,毫不犹豫,义无返顾,不再迟疑!
再也用不上去想什么显微镜,也没有把小镜子摔碎取块合适的玻璃,就那么手指一勾,线就断了!
闭上眼睛,摊开身体,像是已被大地母亲拥在怀里,等待这一秒钟的逝去。
一秒钟!
一秒种,滴答!也就是溅起的水花重新回到水中的时间。
一秒钟,滴答!也就是你说出“滴答”这两个字所用的时间。
一秒钟,滴答!是你第一次看这个世界时,睁开眼所用的时间,也是你离开这个世界时,闭上眼所需要的时间。
一秒钟,滴答!是你丈量生命所用的最小计量单位。
一秒钟太短暂了,你从来都不会觉得它漫长!我们常常把成千上万的“它”们忽略不计不曾珍惜,像是随手丢掉的垃圾……
然而,正是这看不见摸不着、被你豪掷浪弃轻易抛却的一个个一秒钟,连着你的过去和未来、成功与失败,起点处连着你生的喜悦,终点连着你死的悲哀!
滴答!不需要一秒钟,红线就断了!
滴答!心像往常一样砰通一跳——一秒钟就这么过去了!
炸弹没响!
从床下爬出来,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凉凉的。
一摸,满脸都是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流泪?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那种对死亡的不自觉的恐惧?是为庆幸终于绕过鬼门关渡过生死劫难?还是为这哭笑不得的命运?——你那么努力地求生却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为了死,你已经把自己一颗年轻鲜活的心的去路全部堵死,然后把它也戕害致死,为了**上消灭自己,你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又不得不阴错阳差地面对新生——是为这吗?你是不是觉得什么欺骗了你,那种颜色、那个机关、那个选择、那些人?你是不是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个谎言,精妙的、可以日复一日地演绎而绝不会露出破绽的谎言,除了你自己,所有的人都参与其中?而你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是谎言的一部分,是根本不存在的幻想?就像所谓的幸福、忧伤、喜悦、恐惧?你能实实在在地看到它们在哪儿吗,你有它们和没它们的时候真的有什么不同吗?这个世界会照样继续他一切,就像之前的每一秒发生的那样:不管你是多么虔诚地哀求上苍赐予你生,你一样会死,而你那么确信自己大难临头,已然不再为一切凡尘俗事萦怀、已然万念俱灰心如止水,已然把余生精确到了几个月几天几小时甚至精确到了一秒,你依旧会生,依旧会活着,依旧生动活泼伶牙俐齿有血有肉。
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老话是这样说的。
命在哪里?富贵何凭?
都只是这样的玩笑吗?
我的心口又是一阵剧痛。
“砰!”
门被撞开了,一团熟悉的颜色晃了进来。哦!别让我看见这种颜色,我心里说着,别让我看见这个人,在命运愚弄我的玩笑中,你也是帮凶!
我不希望是她,于是闭上眼睛,不看来人。但是一抹淡淡的味道袭进我的脑海,我知道那个穿着米黄色风衣的人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曾经那么顾忌这种气息,避之犹恐不及,那时我还不知道散发它的人的性别。
“你在做什么?”来人惊奇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声音也还是一样,沙沙的,是她!确凿无疑,就像每个人的命运轮盘都永不确定一样确定。是她,是“苏援”!
哦!“苏援”,我真不希望想到这个虚伪透顶的名字,更不想见到这个戴着假面的人。
“你到底是怎么了?”见我不回答,苏援急迫地问道。
“你来干什么?”
“我来救你呀!”她惊奇道,“你忘了我上午对你说过的话了吗?”
来救我?多好的演技呵!是啊,来救我!但你不觉得来得太凑巧了吗,我已然逃出生天,你不觉得说“救”这个词有点迟了吗?来救我?我高喊救命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这活棺材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你怎么不来,我面对炸弹的千钧一发之际你在哪里,我心如死灰毅然扯断红线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哦!我明白了,你就是命运之神的代表,一旦我出来了你就说是你的功劳!那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触犯了这个世界上人人鄙夷的的一个词——无耻!
我睁开眼睛,漠然地盯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脸,更加确定了我的判断。是的,你是从可恶的命运之神那里来,你是他的代表,来掠夺我生命最伟大的胜利果实!我战胜了死亡的恐吓战胜了对生的渴求,战胜了自己生命里能够防碍它的一切,我凤凰涅磐浴火重生,而你,现在巴巴地来到这里,就是要把我得到的这一切据为己有!你是卑微的,这从你的面容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一个凡人怎么会拥有如此美伦美奂的脸孔!但你是不是不明白,你越美,就说明了、也反衬了你越邪恶、越卑鄙!
“谁会害我?”我冷冷地说道,“定时炸弹不是你安上的吗?——假惺惺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定时炸弹,什么定时炸弹?”她叫了起来,“谁安定时炸弹了?我上午来的时候,干了什么你不知道么?”
“省省吧!收起你的那一套!”我转过脸不再看她,“你要做什么就来吧,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不皱一下眉!——只求你痛快点!”
“这小子,怕自己死不透还是怎么地?”这是另一个女孩的声音,甚是莽厚,“老五,咱们先锤他一顿!看他还傲不傲——”
“没错!”回答她的是个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高马大的,说话瓮声瓮气的,一屋子都是回音。“咱们好心来救他,他却给咱们摆这个酸,二姐——”
“住嘴!”苏援喝道,那一男一女立即不说话了,却是忿忿不平。
“你说什么定时炸弹,在哪里?”苏援转向我问道。我一时没想到她竟还记得炸弹,心说这炸弹要不是她放的,她的这话倒是抓到了重点。可我立即对自己说,不!这样想是错误的!炸弹怎么不是她放的,除了她,还有谁会放炸弹?她这是故做姿态,千万不要被她蒙骗了去。
看我懒得理她,也懒得动,“苏援”一挥手,三个人立即在屋子搜寻开来。没一会,那个老五爬在地上说道:“二姐,你看是不是这东西!”他说话的音量够得上我喊的,我们三人都不自觉地向床那边看去。
“苏援”还没过去,那女孩已经跑过去了,弯下腰一看,立即跳开了,一边顿足一边粗鲁地骂道:“他妈的!还真的有个炸弹!”她的话说得很不雅,苏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连老五都皱了下眉,说:“老七,你注意点行不行?”她立即不说话了,脸上却还是一股子愤恨。
“你出来!”“苏援”对老五道,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说道:“让我来拆了它!”
“那怎么行,我来。你们都让开!出去,到楼外面去!”老五一边推着苏援,一边说道。
“情深义重——好精彩!可惜啊!”我在一边揶揄道。
“可惜什么?”老七跳到我面前,急吼吼地问道,瞧那样子,我要是不立即回答她就会吃了我。
“你问你二姐呗!她要是疼你,就会告诉你!”我笑嘻嘻地奚落道。
苏援盯了我几秒钟,愤然转过脸去,一把拉着老五的领子,一边往外拉他一边断然说道:“出来,叫你出来你就出来,你知道怎么拆吗?”
“二姐,你怎么能……”老五竟然一手挣着床帮,一手拽着床腿不出来。
“算了,”我悠悠地说道:“炸弹我已经拆过了,不会响了!所以,就拜托别那么假仁假义的了!”
那个叫“老七”的莽撞女孩子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她看着我,像是刚听我说了句外星人的话,已经呆在那了。老五则抬起头说道:“二姐,炸弹……他已经……拆了!”
苏援继续拉着老五,等把他拉出来了,她扶着床勾着腰,摸着了那炸弹,狠了狠心,一下把那个害得我生不如死的东西薅了出来。
“你说的就是它对不对?”
“如果你就安了一个,那就是它了!”
我的这话带了个小套子,老七毕竟年轻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挡回来,气得头上青筋直爆,那老五也没反应过来,嘴里倒是兀自喃喃道:“我们没有安两个炸弹,这里就这一个嘛!”
“你白痴啊!”苏援向老五怒道,“我们哪里安过什么炸弹!一个都没安过!”
“戏该演完了吧?”我坐到床上,问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该休息了。我很累,恕我无法和你们小朋友继续做游戏了!”
老七一听我这话,再忍不住,一个虎跳就扑上来,把我顶得一下躺在床上。她一把揪住我,抡拳就要打,就听苏援喝道:
“住手!老七,你发什么疯!”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一阵身子虚了还是怎么的,那一会被老七揪着脖领,感觉几乎喘不过气来,心说这小妞的劲儿怎么这么大,这哪里是个女孩儿,简直是个小老虎嘛!
听到苏援发了话,老七这才恨恨地松了手,站在一边撅着嘴,谁也不看。
苏援对我说道:“既然你已经把炸弹拆了,那很好!时间很紧,快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凭什么?”
苏援没有解释,她一把按住我,说道:“老五,拿个东西过来!”
她把我按在床上,膝盖顶着我的小腹,我一时竟动弹不得,只得抓着她的手腕,惶急地喊着:“你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老五瞅了一圈,问道:“二姐,拿什么?”
苏援四顾一下,一指那个点滴架,说道:“把它拿过来!”
见老五一把就提了点滴架过来,我心里一时大骇:这下可是来真格的了!要杀我,招式多的是,用不着先来点开胃酒吧?口中乱喊道:“你们干什么……住手……我没招惹你们……你们这些流氓……住手……”
老五拎着点滴架来到床前,问道:“二姐,怎么办?”
苏援一指我的左腿道:“砸!”
看到老五去掉盐水瓶,举起点滴架,苏援不知为什么又招呼道:“小心点!”
老五一楞,随即道:“好!”
带着点风声,点滴架向我腿上就飞来。
石膏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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