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人满当当的，大家恭敬地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老人，我垂手在侧，大气也不敢出。
好几人围在老人床头身侧，眼中热切得有点发亮，希望他能够说出些话来，他却无神无力地看着门外，目光落在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初阳从天窗照进房子，打下的光柱中尘烟乱舞。
寂静，有一点隐隐的压抑着的哭声。
我害怕这种情形，即将生离死别的哀伤在这房间里浓重得化不开。我想离开，偷偷往后退了几步，而在这时，衣袋里的镜子哐啷掉出来，直直滚到床边。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大家一跳，齐刷刷望过来，我一只脚正尴尬地踏在门槛上。
我想对大家伙儿抱歉地笑笑，但又记起这个时候笑实在是不合时宜，只得面无表情地跑过去弯腰俯身要拾起镜子，背上突然却一沉，我差点整个人趴在地上。
鼻翼中嗅到微微的奶香……是八章鱼一样趴在我背上小天……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家伙。
我继续装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把镜子攥在手里准备驼着小天缩回人群后面，反正大家看不见他。
但是，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苍老的大手抓住了，我一抬头，对上一双激动的眼睛，眼中映着小天牛皮哄哄的面容。
“原来是你！”床上的老人终于说出三天来第一句话。
“你留下来，其它人都出去！”第二句话。
我满头大汗。
那只手抓得很紧，这原本奄奄一息的老人，居然力气大得惊人。
周围响起或疑问或不满的嗡嗡声，老人一挺坐了起来，怒瞪：“听到没有，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他还是很有威严的，场清得很迅速，姐姐最后出，她回头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做错了什么事？莫非掉了块镜子就气得族长起死回生亲自责罚？
众人都出了去还带上门，他才松开我的手，靠在床上喘了喘气，闭上眼，流下两道泪来。
“一千四百多年了，我终于……等到了第一个取经人。”
我张了张嘴，终还是没有问，小天这样的异类已经把我的心理锻炼得相当坚强。就算老人家突然告诉我他其实是蜘蛛侠我想我也不会太吃惊。
老人歇了好一会，才又有了力气说话：“菩萨慈悲，在我昏睡时为我通了明窍及清窍，她说，带着天书的人不日将到，那是取经人之其一。”
小天点点头，他向我解释，人心玲珑，分为智、灵、明、离、清、凝、绝七窍，都是除非机缘巧合难以开通的窍。开智窍，见长智慧；开灵窍，灵力无边；开明窍，明悟前理；开离窍，魂体可离；开清窍，清视万物；开凝窍，凝气炼神；开绝窍，竞绝光阴。
“开了明窍便知晓自己的前世今生，开了清窍能见一切灵体。”老人看向小天，微笑，“醒来时候终于知道了，我守候千年，只为燃灯。”
“咦？！我刚才感觉到你的灵场，所以现了形。”小天轻轻呼了一声,“原来你是千年燃灯人，指路者？”
其实很少看见小天惊奇，所以我也很惊奇地看着这百岁老人，但除了觉得他皱纹多了点儿，似乎也没有别的特点。燃灯人？是什么人呢？
“这位小猪形神的姑娘，是当年八戒的传人吗？还未开明窍吧！那么，说来就话长了。”
“……”
老人开始述说，他说的事是那样不可思议，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在听小说。
“你一定听过取经的故事，在中国，已经成为神话的西游记，历史中的记载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唐朝，玄奘法师，又称唐僧，跋涉十多万里，历时一十七年取得真经，翻译大量经文，并著下《大唐西域记》。逾千年后，小说《西游记》根据其人其事，沥血创成。
“直到现今，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肯定玄奘其人以及西游之事，却否认《西游记》的真实性。而你相不相信？你一直当故事听的西游记，其实大部分细节都是真的……
“小老儿在明朝刚好第十七代转世，姓吴名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江苏淮安人。”老人微笑，他的眼神变得无限幽远，多少年的岁月从他眼底掠过，风云变幻，寂然无声。
我微微动容，如果……这老人家说的不是病后的胡话……那么……
“你要知道，世界上其实存在很多平行的时空，我们称为界元。人间、鬼蜮、妖界、魔道、神居、佛地其实都是某个界元，界元根据善恶不同分为暗道、明道、中间道三类。而且这些界元其中一些比较相似，比如，**洪荒之外，也还有发展状况不同的人间，不同的神居……
“本想迟些再和小珠说，让她先专心练好法术，现在看来事到眼前了。”小天“呵呵”笑着，从我背上溜下来坐到老人旁边。他捏了个法决，双手打开，在他手中突然现出无数的粘连着的球，像一大堆肥皂泡，“这是幻境术，我们天书一族的基本技能。”
“界元就像他手里的肥皂泡一样，或生发幻灭，或膨胀萎缩，都挤逼在一起，接触面处可互相连通，有力量或有机缘的人也能够突破这些接触面从一个界元到达另一个。
“当年唐僧师徒曾穿越不同的界元，所以他才能从人间走到佛地，而途中更是经过妖魔神鬼地带，历尽艰难曲折。
“取经人的使命，是去到佛地，取得真经。在他们通往其他界元的第一个路口上，会有守候人，他将负责为取经人点燃指路明灯。小老儿我，便是这个燃灯明路者。
“欢迎到来！我的取经人！”
老人说完，看着我温和而笑。
我痴呆着，直到小天戳戳我脑袋：“你明白没有，不是老问自己为什么是只猪吗？你是猪八戒的继承者自然是猪，使命是取经。看过这么多年西游记，明白自己要干些啥了吧？！叫你不好好学法术！到时怎样死都不知道。”
为什么突然成了取经人啊？照理说这一辈子记忆也完整，没有什么忘记了的经历阿，而且说什么继承猪八戒？
没有成为一只猪的过程，却有成为一只猪的结果，有点难以接受。
“……我说……其实我不是什么取经人，你们信吗？”
小天和老人一起大摇其头，我越发郁闷。
“我有些宝贝给你。”老人说，他俯身看着自己的鞋子，摸索着要去够它，毕竟人老了，又在重病中，一时动作太大，开始剧烈呛促起来，
我急忙帮他拿起那只鞋。
“你看……咳咳……你看里面。”他紧盯着鞋，仿佛那是块金子。
我在里面掏了掏，掏出一张叠着的羊皮纸来，发黄，破烂，味道袅袅袭人。
……宝贝？！
“是这个吗？”我拈着那张纸回头问，却看见老人嘴角都咳出鲜血来了，忙扶起他递上旁边的毛巾，他揪着毛巾咳得无法消停。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半晌停下，却只如虚脱了一般。
“我等到了要等的人，使命已达，今日无憾了，这张藏宝图你一定要保管好。”
藏宝图？！传说中的藏宝图？？！！我惊喜了——果然是宝贝啊，虽然有点脚丫味儿……
“有一件事很奇怪，这我百载岁数里，所经历的事无不九死一生。我本是燃灯人，虽生生不离轮回转世，但也不在五行之中。天命指路，神佛相佑，命数中本来是安稳一世，不至于这样生死悬于一线，但却曾经无数次踏到死亡的边缘，直到有一天昏在河边，醒来拾到似乎有辟邪的作用的九齿钉耙，才摆脱了霉运。如果这暗中的黑手是冲着燃灯丹来的，你们一定要小心。”
“会有谁非要置你于死地呢？目的又是什么？而且对方既能够逆天而行，必然不普通。”小天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有点儿忧虑。
老人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小天书，你对村子的地貌怎样看解？”
小天沉吟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地势仿龙不成反成蛟，山丘乱布如散棋，西面黄砂地伏厉风，北山陡云岭招煞雷，东边崖深岫险藏黑云，南壁深木杂草收白火，如果要我直言，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大凶之地。”
老人点点头：“大凶之地，和大吉之地一样，都是界门所在地，所以才有那么多外泄的灵力，这里接近暗道的界元，村民秉地气而生，不少心志不坚的已经变得贪婪邪妄。”
“小姑娘，我告诉你的事万万不能说出去！”
我大拍胸口：“我保证这是机密中的机密。
“那……就好，你过来……”我走过去伏低身子，他把那咳满鲜血的毛巾递到我手上，“我走之后，更无人压制那邪气，请你，若可能……帮助这些村民吧！”
“我？怎么帮助？”我可不认为自己真能拯救世界。
老人努力撑起身子，颤巍巍指向我手中的羊皮纸。
我走到天窗下，就着光把纸展开来看。
而在这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
“冬村的萨三奶奶来啦！”
“快……快……让开！”
“总算等到您来啦，老爷子可能有救了！”
“萨三奶奶这边请！”
……
门外影影绰绰，似乎很多人要涌进来。
我心里一急：要不要像电视剧里那些特务一样马上把秘密纸条塞进口里吞掉，毁“纸”灭迹呢？
想想那咸鱼味的鞋垫，又觉得这样实在痛苦。
正心里挣扎……
一大群人已经鱼贯而入，而那张纸条摊开拿在手上，老人家写的字还特别地简练端正清晰个儿大，于是众目睽睽：村东老槐树向西三十步掘地下一尺。旁边歪歪扭扭画了一棵大树。真是一点儿新意都没有的地点啊！
不少人的眼瞳收缩了一下，有那么一两秒的停顿。
我呆了呆，这才下意识地把纸反转捂起来，然后又发现这张纸的背面写了更显眼的三个大字：藏宝图！
“机密中的机密”就这样大白于天下了。
之后群众们绕过我扑到床前，大家都只装作看不见。
我一脑袋汗：老人家啊，辜负了你的嘱托！
村民拥着一位老太去到床边，但还未说话时候哭声四起：燃灯老人已经驾鹤西去。
我有点茫然地出了门，屋外早没了人影，正午的阳光刺眼。
于是低头，默默地张开手掌，老人递来的染了血污的毛巾上，赫然躺着一颗红色的珠子，日色之下，隐隐血脉流动，我眯起了眼睛。
天书载：燃灯珠，封印之门的钥匙，守门人的命丹。燃灯珠现世之日，燃灯人归天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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