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芙蓉帐外秋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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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三个人,三部自行车,山路歪歪扭扭漫漫长长的不到尽头。
车骑得颠簸,然而渐渐远离了城镇喧哗的时候,绿水青山蓝天白云便在眼前铺开了一张图画。岭南多丘陵,我们要去的村庄也偏远,没有公路直达,汽车也开不到,便靠这“自行”的车,有时过于崎岖,还要推车步行。
穿过密林,淌过小溪,走过石桥,从早上天色未明时候出发,眼下暮色已现,也亏得父亲认得这漫长的路。姐姐骑车在我前面,长发飘拂赏心悦目,让人忍不住想歌唱之。而我的确也这么做了……
“妹妹你坐船头啊~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
正唱得豪气,不远处树丛里扑刺刺惊飞起一群黑色的鸟儿。
“珠儿别唱了!”父亲回过头,眼底尽是忧虑,“乌鸦,不祥啊。莫非老人家的病等不及了?毕竟是百岁的老人了,但愿见到最后一面”
“曾叔爷爷从来吉人天相,也许能捱过这一劫。”姐姐仰首望天,眼里映着晚霞。
“那我们快走……额……等等,人有三急,你们等我一会。”我撑好车便急急往那树丛跑。
“快去快回!”“小心点!”身后爸爸和姐姐的声音传来,空旷的山谷像海绵一样把话音悠悠地吸了去。
那树丛在一个小山坡上,浓密隐秘,是座天然的好WC啊,我钻出来的时候感叹了一下,却发现自己钻反方向了,眼前是一个湖子,四面环山,看得见湖底暗红浅紫的枯枝横陈。
现成的洗手池哈!
我半走半滑地到湖边挽挽裤脚,蹲下身去洗手,这时候已是深秋,湖水清凉透骨,映着远近山谷幽径。
掬起水拍拍面,正待站起身来走掉,突然呆在当地。
我看到了一个身影,在这人迹罕至鸟兽无踪的山坡后,从这清澈如镜的湖面,看见一个走过的人。这人一袭长袍,似乎还包着头巾,低头之间眉目朦胧然而静切,如同来自最悠远的前尘梦里。
远远山径中他攀枝扶岩而过,一转便已不见,枫叶浓红掩过风华绝艳。
惊鸿一瞥。
竟然走路都走得这么好看。
我下意识地往前一倾,待要更看真切,却失了重心,哇啦一响珠溅玉碎,手撑到湖边浅水底的鹅卵石,湖面涟漪漾开,晃散了迷梦。方醒起手心咯得生疼,冰凉。
原来不过一个水中倒影,我忙忙的抬头,深山空寂,夕阳粼粼斜照下见碎金晕晕,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回头见了父亲与姐姐,我还有点儿神思恍惚。
“你打盹儿发梦去了吧?这个年代怎会有人穿长袍。”姐姐抿嘴微笑。
我张口欲辩,头上风响树梢微荡,似乎有什么从顶上一掠过去,忙忙又抬头,还是什么也没有,连只雀儿都不见踪影。
莫非真是近来睡少了,幻觉特别多?
这一路赶得急,嚼过干粮,晚七八点钟的光景,我们到了常家村,父亲出生成长的地方。
这山坳处的村子白墙灰瓦层层叠叠,薄雾笼烟月未升时候,更像没有色彩的黑白画。唯一的颜色却是檐边瓦角挂的许多红灯笼,在夜幕中鲜明如血。
常家传统,编制灯笼,父亲的手艺本源于此。
殷商的烛灯、春秋的仪灯、秦的执灯、汉朝宫灯、唐代落地灯,族中都有人擅长,然而繁华尽处,村里人家门前常挂的却是最普通的大红圆灯笼,远远看去,如暗红妖异的月亮。
不知道为什么,这村子总是富不起来,即使制成的灯笼在外高价难求,依然困于交通不便,材料难进、成品难出。据说路修了好几次,总因为一些天灾**而没有成功。
接待我们的是几个远房叔伯,见到父亲,一边低头细细说话,一边引着我们向村中心的祠堂去。星月无辉,我跟在后面,只觉得这村子的空气说不出的沉闷压抑。
都是去见一位老人,常家的族长,本名阿承。
在祠堂的偏房处,老人已经昏迷了三日三夜,电灯照得屋子明明晃晃。

我不熟悉这位阿承爷爷,他却是看着父亲长大的人,在村中也威望极高,祠堂里除了族人也有他姓村民,更有一些人如我父亲一样从其它地方赶回。
甫进祠堂,就觉得有一道眼光直直看在姐姐处,一瞬不瞬。回头看去,是人群中一个长得很结实的青年,眉目深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偏偏想不起来。
旁边一个婶婶拍他:“阿刚,去打些开水来。”他这才似乎忽然醒过神来,转头出去了。
父亲让我们跟那婶婶先去睡。
“叫我英婶吧!”她很热情地笑,看向姐姐的眼里微微掠过惊艳。
她领我们兜兜转转去到一间平房里,交待几句便离去。这里被铺简朴但整洁,屋梁上挂了许多半成的灯笼,风起时微晃。
奇怪的是,这房子里的灯笼看起来精致,偏偏都抱残带缺,或歪斜、或错色、或断骨或缺凤嘴龙尾,几乎没有一只是完整的。
床头边斜挑的是一只精雕细刻的宫灯,上覆云盖,下垂流苏,半透纱上细细地描着人物山水。水似流,草如动,纱上的美人掩唇娇笑。那么精细的画工,那么巧妙的设计,最后题字落墨处却出了差错,刺目一团墨迹晕开,如浓重乌云遮盖了美人半边云鬓眉目,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这一晚,我们抵足而眠。
夜风很大,灯在转,房间慢慢暗下去了,再亮起来时,却是红烛高烧、喜绸飘扬。猩红被上绣着白首鸳鸯交颈眠,并蒂莲开一湖春。有个凤冠霞披的人坐在床边,红盖头,白酥手,一双金莲在裙下丢丢羞羞。咦?谁家娇娘待君郎?
我从柱子后拂开幔帐向那女子走去,然后……然后……听见自己说:“常儿,我来带你走!”话音低沉暗哑,竟然,是个男子的声音。
我伸出手去,揭开那红盖头,带着奇怪的温柔。而在这时我看见自己大红的袖口绣金描龙,胸前红花明艳,身上却是新郎倌的扮相。
那女子抬起头来,艳红香黛,新嫁浓妆下眼波无尽妩媚。我心底一惊,几乎叫出声来:阿峨!
我的姐姐?她什么时候,在这里待嫁?
这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的面,指掌间脂粉甜腻,口里喃喃地说:“我来带你走!”
话刚落,风猛然大起来,镂花窗子砰地被吹开,房顶中央的宫灯摇摇晃晃,红烛扑一声灭了,房中布幔翻飞,宛若红浪。
我拉去她的手向窗口冲去,窗外黑云翻滚,园子中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在窗边我有点迷惘地顿住脚,明明原来是间平房,怎么是在阁楼,而且,外面原本不是园子。
那新娘却开始娇笑,手臂慢慢缠上我的肩膀,整个身体贴上我背脊:“带我走吧,我的好郎君!”
“怎么不走啊?郎君郎君,你要抛下常儿吗?”手臂勒着我的脖子,蛇一样越缠越紧。
“你,你先放开我。”我开始有点歇不过气来。
“你要抛下常儿吗?”这声音听来越来越带着哭腔,隐隐凄厉。
“不要这样。”我扳她的手,她满头珠翠咯得我脖子生疼。侧头看去,娇颜上泪痕斑驳了妆容,眼里却渐趋绝望:“你真要抛下常儿吗?”
她猛然把我推开,我一仰,记起旁边是窗时已迟了,整个人倒翻下去,新娘咯咯笑着,眼中流出的已不是泪,是血。
我大骇,一刹惊醒,张开眼睛见窗棂上照来阳光刺目,原来南柯一梦。
只是自己滚落床边,一只脚可笑地搭在床沿,伸手一抹,嘴角还流着哈喇子,那宫灯被风吹得转啊转。
外面微微有人声喧哗,姐姐从门口迈进来:“珠儿,起床了!”。
“唉呀!你怎么滚落床了呢?有没有摔着?我才起床离开一会呢。”姐姐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有点像妈妈。
“快起来!曾叔爷爷醒了!我们得过去。”她扶我起来,拾起被子,抖一抖叠好,又从桌上拿了毛巾牙刷塞到我手里。
看着她阳光明媚的面,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坏蛋阿,怎么发这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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