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长空横贯是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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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苦斗间,东方突然光华大盛,红气漫天,一轮巨大红日毫无预兆地自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将大半个天空都染得通红。此时已近傍晚黄昏,残阳正在西方群山间将落未落,被这红日一照,顿时隐没,几乎消失不见。
“怪哉,居然天出二日!”
李承乾正自惊诧,却见拼命围攻自己三日三夜的三妖一齐罢手,同时后退,匍匐在地,恭声道:“拜见陛下!”
那一轮巨大红日冉冉升到半空,悬住不动,过了片刻,漫空红光一敛,红日消失,一道长虹横贯天际,落到李承乾跟前,幻出一个人来。乃是个矮小道人,穿大红道袍,披发跣足,一身火气,腰间悬着个葫芦,作歌而来,其辞曰:“烟霞深处访玄真,坐向沙头洗幻尘。七情六欲消磨尽,把功名付水流,任逍遥,自在闲身。寻野叟同垂钓,觅骚人共赋吟。乐醄醄别是乾坤。”其声清朗,只是隐隐有金石铿锵之音。
三妖伏地又道:“拜见陛下。”
道人道:“罢了。”
三妖不敢起身,道:“属下无能,有负陛下所托,更丢失圣物,甘领责罚。”
道人道:“罢了,不必多言。”
李承乾心道:“这人说话如此简捷,仿佛不肯多说半句,倒是和那天帝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那等冷峻罢了。三妖叫他陛下,莫非就是那东瀛天照神么。”
正思忖间,那矮道人打个稽手,道:“两位请了。”
玄奘此时祭炼三件法宝,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无法分心答话。李承乾暗暗警惕,心想此人既然是三妖首领,能在一方为王,必然修为高深,不要功亏一篑才好,也拱手道:“请了,在下李承乾,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道人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大唐皇子,在下天照,这三个,”他伸手对三妖一指,“乃是我的部下,大约行事孟浪,冒犯了殿下,还望多多包涵。”
李承乾心道,这三妖行事,不是遵你号令么,如今又推脱得一干二净,倒是爽快。虽然如此想,面上依旧有礼,道:“岂敢,陛下言重,既如此说,想必也是其中多有误会了。”
两人在言语客套,玄奘却在佛光中加紧祭炼法宝。那道人天照明明看见,却若无其事,只顾和李承乾闲谈,仿佛对那三件法宝全不上心。三妖匍匐在旁,也不敢作声。
过了片刻,玄奘全身一震,巨大红莲倒飞而回,依然化作缤纷焰火,萦绕周身,再看地上那三件法宝,已然无半分邪气神通在内,成了凡物。玄奘合十道:“南无阿弥佗佛!”一声轻响,收了法身,依旧是个白衣僧人。
他虽然已经年近五旬,又修佛法,重性轻命,却驻颜有术,又性好整洁,看起来面如冠玉,风度闲雅,双手在胸前合十,白皙柔软,仿佛少年人一般,便如那月白色袈裟一个颜色,彼此分辨不出。
“陛下前来,贫僧有失迎迓,望请见谅。”他对天照道。
天照又是微微一笑,道:“法师客气。我这三个部下,平素失了管教,糊涂乖张得紧,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法师海涵。我这便命他们回转东瀛,只是这三件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希罕之物,却是我东瀛圣物,如今被法师以佛法祭炼,想必也是有缘,可否赐还在下,带回东瀛供奉,也让蔽处生民同蒙佛法教化。”
玄奘道:“如此,有劳陛下。”抬手一指,那三件生物升在空中,缓缓朝天照飞去。
天照展袖一拂,将三宝收了。转身又对三妖道:“我命你等来此扩土建国,也是教化一方生民之意,怎地如此暴虐乖张,残害生灵,屠毒忠烈,惨恶异常,大拂上天好生之仁。速速回转东瀛,修心养性,不得我命,不准出岛半步。”
三妖齐声应了,正要架妖风离开。天照又道:“玉藻留下。”
玉藻一怔,不敢违抗,站定不动。八歧和夜叉鸦驾风走了,天照转脸对李承乾笑道:“殿下,我略通命理之术,观玉藻与殿下前世有缘,正堪良配。玉藻虽是妖身,却也有些姿容,聪明灵慧,颇可人意。殿下如若不弃,不妨收纳入府可好。”
此言一出,玉藻大惊,正要拒绝,一眼看见天照冷峻目光,便垂下头去,不敢作声。李承乾暗道:“怪了,我原以为这几日诸事不顺,不想是否极泰来之兆。先有玄奘法师救命,而且赠了一盏金灯,法力大进;如今又有人来上门说媒,还是这等绝色佳丽。”他昔日为太子时,放浪形骸,行事不检,多有奢靡名声,否则以嫡长子身份,如何会被废去。如今见玉藻姿容艳丽,平生仅见,尤其如今低首垂目,娇怯怯地别有一番风流,不由得有些动心。至于说对方乃是妖狐,他也修道十余年,和一个猴子同室学艺,前日还在和牛妖蛟魔觥筹交错,称兄道弟,哪里在乎这些。
只是他性情之中,隐有一股桀骜不驯,平素最不喜他人为自己作主。听天照说什么“前世有缘”,便不由得有些反感,心道:“我的缘法,唯我自己方知,便是上天也莫要指手画脚。你不过一方妖神,也敢妄谈什么前世缘法。”甚是不快,又担心天照此举别有深意,包藏祸心,一时沉吟难觉。那天照觑见,呵呵笑道:“罢了,罢了,也是数该如此,既是有缘,又是无缘,始是有缘,终以无缘,强求不得。”对玉藻道:“既然殿下不肯收纳,你且去长安安身罢,以后自有再见之时,也好享些人间富贵。”
玉藻道:“陛下恩德,玉藻铭感。只是玉藻颜色粗陋,本领浅薄,不堪侍奉君子,只愿能在东瀛择一僻岛,常诵经卷,了此残生,万望陛下恩准,收回前命。”言毕伏地,战栗不敢出声。
天照叹道:“缘法如此,天数注定,却是违拗不得。我纵然想翼护于你,却也不能。”
玉藻再三恳求,天照只是摇头叹息,伸手一指,玉藻便身不由己起在空中,飘飘荡荡,化作一道青光朝西南方向去了。
“殿下,法师,就此告辞。”天照打个稽手,又化作一道长虹,横贯天际,落到东边去了,消失不见。
李承乾对玄奘道:“法师,既然此间事情已了,在下也要回长安了。法师是要何往?若回长安,不妨同行。”玄奘合十道:“贫僧欲往东胜神州一行,就不能与殿下同行,聆听教益了。殿下请自便。”
李承乾道:“既如此,在下告辞。”收了金身法象,依然背着轩辕剑,腾云起在空中,飘飘然也朝长安方向去了。
※※※
四大部州地方极广阔,李承乾一路驾云而行,中途不曾有半点耽搁,也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方才到达长安。
前朝炀帝无道,天下动乱,十八路反王并起。李承乾的祖父李渊,率四子自太原起兵,十年间一统南瞻部州,开国称帝,定都长安,国号为“唐”。这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李渊早已去世,次子李世民继位,御宇天下至今三十余载。
李承乾乃是李世民长子,皇后长孙氏所出。因为在承乾殿诞下,便以此为名,也隐有“承继皇业,总领乾坤”之意。出生不足三月,便赶上李世民登基,被立为太子,十岁监国,颇有聪慧的名声,只是后来渐渐行事荒唐,不为李世民所喜,最终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
赴黔州途中,李承乾遭遇盗匪追杀,护送的御林军全数战死。正在此时,师父准提道人从天而降,挥手将盗匪击退,救下李承乾,带回灵台方寸山。
李承乾心知当年那些盗匪,定然都是其弟魏王李泰所派遣,否则寻常盗匪,岂有如此本事,连御林军都不能抵挡。他这个弟弟,素有礼贤下士的名声,颇得朝臣拥戴,自己被罢黜,一方面是自不检点,失爱于父,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李泰在其中捣鬼。自己被废后,虽然父亲没有当即指定新太子,但李承乾料想起来,十有**是落到他头上了。
只是此事空口无凭,查无实据,李承乾也不打算去向父亲告状。他驾云到了长安城头,寻了个僻静所在,使个遁法,刮起一阵风沙,把旁边稀稀落落几个行人眼睛迷住,自己落将下来。

一别十二年,长安更加繁华,道路依然未变。李承乾一路慢行,远远看见皇宫。他看看天色,知道早朝将散,于是也不上前,只远远望着。
等待片刻,果然百官散朝,三三两两上轿走了。李承乾又等一会,见一个高冠老人出来,便缓步走上前去。
那老人正要上轿,几个家丁前后服侍,李承乾走得近了,施礼道:“舅舅安好。”
老人抬头一看,初时一怔,随即就面色微微变了。“承乾?”他惊问。
“正是外甥。”
老人微微点头,“好,是要去见陛下么,随我来吧。”
李承乾随着老人,从偏门进了皇城。一路畅通无阻,内侍见到前面的老人,连忙都躬身施礼,不敢正视。走了片刻,老人问一个内侍道:“陛下在甘露殿读书么。”
那内侍伏地答道:“回长孙大人,陛下刚起驾去了承乾殿。”
老人和李承乾都愣了一下。“承乾殿?”老人疑惑地问。
“回长孙大人,正是承乾殿。”
老人挥手,让他退下,抬眼瞥了李承乾一眼,微微叹口气,道:“走罢。”
两人依然一前一后,行了片刻,到了一座颇为古旧的宫殿前。站在殿门口的两个内侍早早看见,抢步上前行礼。老人道:“长孙无忌求见陛下,请通传一声。”
内侍连忙道:“陛下已经吩咐过,若是长孙大人带人求见,不必通传,直接进殿便是。”
长孙无忌道:“如此,多谢。”
他整了整衣冠,昂然走入,李承乾略略犹豫,忽然洒脱地笑了笑,也跟了上来。
殿中空空荡荡,唯有一青袍人,正背对殿门,负手而立。长孙无忌进了殿,便站到一旁,垂手而立,李承乾走上前,跪下道:“儿臣承乾拜见父皇。”
李世民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李承乾。
“袁天罡道你今日回长安,我本还有些将信将疑,不想果然是实。十二年未见,外面还过得惯么。”
李承乾伏地道:“颇经风霜,略略晓些民生艰难。”
“甚好,”李世民道,言语之间有些嘉奖之意,“你自幼长在深宫,百姓艰难,耳目未涉,难免有些骄逸。当年我命你去黔州,也是历练一番的意思,本想三年五载,就招你回来,却听说路上遭遇盗匪,是么?”
李承乾道:“正是,儿臣路遇盗匪,凶悍异常,御林军全数殉身。幸赖父皇洪福庇佑,有一位异人经过,救了儿臣性命。”
李世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应当好好酬谢这位异人,却不知姓甚名谁,何方居住。”
李承乾道:“儿臣也如此想。只是这位异人救了儿臣,随即飘然而去,不知所往。儿臣害怕盗匪,不敢前往黔州,又自知罪重,不敢回长安,故此在外漂泊,迟迟未归。”
李世民道:“也罢了。既然回来,便不用走了。这承乾殿是我昔日住所,你就出生于此,后来一直无人居住,倒是荒废了。你便住在这里,平时多读些书,养养心性。”
李承乾伏地道:“儿臣叩谢父皇。”
李世民道:“起来罢,一家人说话,不用这般拘礼,你舅舅也不是外人。”抬手向长孙无忌招了招,命他近前,又道:“当日你遭遇盗匪的消息传回长安,把你母后几乎吓坏了。后来是袁天罡和李淳风两人都保证说:卦象推算,有惊无险,必然平安无事。你母后才算勉强放下心来。你一去十二年,也未曾有些消息,今日回来,该先去看看她。”
李承乾道:“都是儿臣不肖,让父母担忧,儿臣这就去拜见母后。”
李世民道:“甚好,让无忌和你一起去罢。另外,你一别十二年,音信全无,国不可无储君。朝臣公议,推举魏王为太子,我也准了,你知道么。”
李承乾道:“儿臣远在江湖,消息闭塞,未曾听闻。不过泰弟聪明睿智,少有捷才,礼贤下士,朝野称赞,胜过儿臣百倍。立为东宫,正是父皇之幸,万民之福。”
李世民道:“你能如此想便好,去罢。”
李承乾道:“儿臣告退。”起身正欲和长孙无忌出殿,李世民又道:“承乾,你与泰儿,都是我子。做父母的,只盼你们兄弟互相友爱,平安一生,你可明白么。”
李承乾道:“父皇放心,今日承乾,已非昨日顽童了。”施了一礼,退出殿去。
李承乾随着长孙无忌,去后宫拜见长孙皇后。
一般来说,凡人寿命不过百岁。但道门自东胜神州昆仑发源,如今已经牢牢统据南瞻部州,唐皇又认太上老君为宗,道门大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小吏乡绅,稍有地位者,无不结交道士,修习道法,虽然飞升成仙是艰难无比,近乎妄想,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并非难事。
像李世民、长孙皇后、长孙无忌这等高位者,结交的是第一等道士,修习的是第一等仙法,所住之地都是第一等的灵气蕴集之地,而且还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灵药、仙丹服用,寿命自然大大超过寻常人。
李承乾一别长安十二年,如今长孙皇后也是五十余岁的人,但精神甚佳,全无疲老之态。见李承乾回来,喜极而泣,执手不放,一直谈说了约两个时辰,直到正午时分,才告辞出来。
长孙无忌还有政务,先行告辞。李承乾本待要去东宫,拜见如今的太子李泰,路上却遇上了李治。
李世民身为帝王,嫔妃众多,子嗣不少。但真有希望继承大位的,不过四人,乃是李承乾、李泰、李恪和李治。
李承乾乃是嫡长子,身份尊贵,少年时也有聪慧名声;此外便要数到第四子李泰,也是长孙皇后所生,文武兼资,颇有令名,有一班朝臣拥戴,如今已经登上太子之位。其余诸子,大多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唯有第三子李恪和第九子李治例外。
但第三子李恪的麻烦,在于他并非长孙皇后所生,乃是庶出。仅仅庶出本也罢了,他的母亲偏偏还是前朝炀帝之女。这固然可以被称为“地亲望高,中外所向”,同时却也未免是大大的障碍。
最后一个就是李治,此人也是长孙皇后嫡出,颇有“仁孝”之名,因此也有一些朝臣拥戴,但性格有些温懦,并不被十分看好。李承乾昔日为太子时,与李泰交恶,但与李治关系还不错。
李治见了李承乾,连忙上前行礼,满面笑容。李承乾扶起,看着面前温雅俊秀的青年,也不禁有些感慨。当年他离开长安时,李治还不过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少年,如今也是开府视事的晋王了,果然是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他微微叹口气,正要说话,陡然头顶上一阵炸雷也似的声音响起。他和李治一齐愕然抬头,见一道冲天白气自极东方腾起,仿佛长虹一般横贯天际,将那轮正午的烈日拦腰一划。
“白虹贯日!”
白虹贯日,历来就是大凶之兆。“白虹”者,刀兵也;“日”者,君王也;白虹贯日,即是君主受刀兵困厄之象,历史上屡次有君王被刺,白虹贯日的记载。李承乾和李治都是熟读史书的人,对这典故如何不知,一见此象,虽然勉强镇定,心中登时都暗暗吃了一惊。
还不等反应过来,那被白虹拦腰一贯的烈日,剧烈地在天上颤抖一抖,仿佛被重创一般,陡然万丈光芒急速内敛,黯淡下去,天地间顿时变得昏暗一片。
李承乾和李治两人站着,都不说话。皇城之外,已经开始喧哗起来,多有居民敲锣打鼓,以为是喜欢吞食月亮的天狗白昼出动,想要如法炮制,将它赶走;皇城之内,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御下甚严,倒无人敢随意喧哗。
过了片刻,已经黯淡到近乎黑沉沉的太阳,重新缓缓变亮起来。
李承乾和李治对视一眼,心中都是颇为惊骇。如此异象,自古以来未曾听闻,只怕是预示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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