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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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胡同里的街坊们没事就议论图钦家老太太的丧事。可这话题的焦点又集中在宇文先生和梁丘福禄的身上,一时这两个人成了胡同里人们议论的中心人物。因为在图钦家老太太去世后第二天的下午,宇文先生就被邀请到他家,给他家老太太的神位点了主。梁丘福禄这两天一直为他家老太太的丧事忙活,“送三”的那天晚上,他又张罗了他家烧活的事。
胡同里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也随之传开,说什么:“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北了。”
“现在这社会了,还有人宣传封建迷信。”
“这年头还是鱼找鱼虾找虾,臭鱼专找癞蛤蟆。”
“不知谁出的这馊主意,老太太的‘送三’送到秘书长家后院外面,真够缺德的。”
胡同里的人们本来对图钦家大办丧事就颇有微词,再加上听到那些传言使人们心中的天平开始向流言蜚语那边倾斜了。
胡同里孩子们也传出了消息说:“大弥勒被叫到秘书长家去了。大弥勒被秘书长大骂了一通,责问为什么图钦家的‘送三’送到他家后院外面的街口上。大弥勒左右也解释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可不知为什么大弥勒每天在街上带人溜达时,他那耷拉下来的大长脸上却隐藏着一丝冷笑。这几天,图钦家大门口不再是那么忙乱了,可阴郁悲哀的气氛还一直笼罩着他家大门的周围,那高挂在门楼里的三盏大白灯笼表明丧事还在进行之中,但是胡同里其他的一切似乎已归于平静。街坊四邻们怀着不同的心情,想见识一下他家老太太那天出殡的仪式是个什么阵势。
听说,图钦家要给老太太的丧事办两个七(十四天)。现在离老太太出殡的日子还有些天,可各路的人马依然里出外进为他家忙活出殡的事宜,大影壁胡同也就一直处在悲哀压抑的气氛之中。大概因为他家的丧事办得稍长了一点,胡同里的人们对他家的丧事似乎也感到有些木然了。但是,时光并没有停下它的脚步,天气在人们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变暖,早晚时人们都感觉不到什么凉意。当人们感觉到天气暖和了,抬头一看胡同里那两棵老树,已经长满了翠绿的树叶。此时已经是春天最后的时节了,离“五一”还有一个多星期。大弥勒这些日子也不溜达了,而是疲惫地和几个老太太带着红箍坐在大影壁前,守望着这阴郁的胡同,低声地谈论图钦家的丧事。图钦老太太丧事两个七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人们知道这个星期天,图钦家就要给他家的老太太出殡了。
星期天早上刚六点多钟,图钦家的院里院就外忙活起来了。参加出殡的宗亲好友一早就来到他家,和尚老道也已经就位了。那些帮忙管事的跟着穿袍挂孝的人,进进出出地忙着起灵前的准备工作。外院里有人招呼他家的亲朋好友,吃点糕点之类的东西。院里那些新请来鼓乐班的乐手们正忙着调试各自乐器的音律,“滋滋啦啦”地你一声我一下乱响,一时还没个准调。图钦家院子里这烦乱嘈杂的声音,一早就把星期天爱睡懒觉的人吵醒了。这似乎也提醒了人们今天是图钦家老太太出殡的日子。爱凑热闹的孩子们起来后,连早点没有吃就来到图钦家的大门口了。
院外,来参加出殡仪式的各色人马也已到齐。敲锣的、打鼓的、举雪柳的、擎片幡的、持挽帐的和一些金执事们拿着金瓜钺斧、金拳金掌之类的东西,还有许多人打着飞龙、飞凤、飞虎、飞豹等许多不同神兽的大旗,乱乱轰轰地站在他家的大门外。由于他家门口太拥挤,一些人一早就把后院里纸糊的金童玉女、纸做的车马鞍具、家具宅院、金箱银柜都等抬了出来,由于这些物件怕磕碰就先都放在大影壁前的空场上。
不到七点钟图钦家老太太出殡的阵势就在胡同里摆开了。图钦家办这么排场的出殡仪式,在这大影壁胡同像好多年没有过的事了。一早儿起来除了胡同里的孩子,也招惹了人不少左邻右舍和其他胡同里的街坊都来观看,大影壁胡同里挤满了人。人们看到这热闹的场面不光议论纷纷,而且说什么的都有。正当人们观看议论时,就听见人群的后边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闪开,借光了!”有人高声说道。
人们回头一看,从胡同东边来了一群粗壮的汉子。为首的那个人,手中拿着一个响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身穿一身皂白镶金边的裤褂,头上脚下的穿戴都是旧时的官靴官帽,此人不断地向胡同里看热闹的人高声地招呼“借光了、借光了”。他身后的这些汉子个头齐刷刷的几乎一般高,他们头上带着缀了红缨的黑色荷叶帽,身着墨绿色绣团花的驾衣,脚下青色的靴子配黄裤。他们每个人腰里都杀着一根藏蓝色的布腰带,这一扎就使这些壮汉显得虎背熊腰异常地威猛,一个个看来不仅干净利落,而且一定是气力不凡。人们猛地一看以为来了一帮京剧里的武生,不过再一看:他们许多人手中都拿着胳膊粗细的红漆短杠,有几个人肩上背着用红布条缠着的大绳,其中还有几个人扛着几根红漆的长杠。再往后看,嚯!两根足有丈八来长、碗口般粗细的红漆大杠,是由四条壮汉扛着,他们两人一根扛在肩上走了过来。在这群人的后面,是四个拿着杠房旗号的人和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拿着响尺的人。看来这几个人他们不仅是打旗压阵的,还要顺便招揽点买卖,真不愧为干什么吆喝什么。
“杠房的人来啦!”
“嘿,瞧这大杠!”
“来了不少人哪!”
胡同里看热闹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闪着。可是围在图钦家大门口的人太多,一时散不开。
这时一个管事的人从台阶上下来,对门口看热闹的人喊:“各位,劳驾了!借光了!给腾个地方,在这要扎大杠了。”
围在门口的人群这才向后退,一阵混乱之后,门口被腾出一块儿地方。那头一个穿白衣的人带着他的队伍,很快就来到图钦家的大门口。这个人看来是杠头儿。他来到大门前,先跟门口管事的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对后面那个穿白衣的人交代了几句,就带着一些人进院子里去了。外面留下的杠人马上就忙活起来,有人帮着把那两人一扛的两根红漆大杠并排摆放在地上,几个杠人打开了盘着的大绳,就在大门口扎起大杠来。胡同里的孩子从没见过有人用这碗口般粗的大杠抬东西,而且看这些粗手粗脚的人干活很利索,用了不到十来分钟的光景,就把大杠扎好了。这招惹得胡同里的孩子又围了上来观看。
忽然,人们听见院内哭声一片,这悲伤的声音中好像还夹杂着尚老道的送经和乐器发出的声音。外面的人们猜想:起灵出殡的仪式开始了。大门外,这些看热闹的孩子又都挤到台阶前面往大门里面看。
这时梁丘福禄神情严肃地从院里走了出来。他出了大门一看,门口又积了一堆孩子,就一脸严肃地对孩子们说道:“孩子们靠边了,灵柩马上就要抬出来了。往后站,往后站,闪开这个地方啦!”
孩子们一听他说棺材就要出来了,也就纷纷地向胡同的两旁躲去。
“王头呢?招呼你们的人。”他站在台阶上,又朝大影壁前那些聊天的人喊了一声。
“是嘞,这儿呢。我们这早准备好了,一招呼就走。”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老头马上答应道。
梁丘福禄看到杠人们已经把大杠扎好,就转身就回院里去了。
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听见从院里传出“啪、啪”打响尺的声音。
“出来拉!出来啦!”人们小声地说道。
胡同里人们举目就往门道里观瞧,人们嘈杂说话的声音也安静下来了。
“啪、啪”院里传出一声声响尺的声音。随着响尺声,刚才那个穿着一身素白衣服的人打着响尺倒退着来到门楼外,紧接着一口黑漆大棺材由八个人抬着从院里平稳地抬到了大门口。博文的大爷穿着孝袍举着幡儿带领着图钦家的家人们,跟着也出现在他家的大门道里。这时似乎有一种阴森冰冷的气氛,随着这口黑漆大棺一下子就从他家的大门里面拥了出来,站在外面观看的人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人们完全肃静下来。抬杠的这些人壮汉们抬着这口黑漆大棺来到了大门口,并未落地停歇,只是在门楼里停了一下。这时那位打响尺者已经退到扎好的大杠前,他对着杠人们举起响尺“啪、啪”连打了两响,杠人听到响尺两声连续的响声知道这是要紧的时候,他们一手抓紧杠绳,一手扣住肩上的杠,有的杠人还用肩膀掂了一下压在肩头的杠子,大概在试一下肩上分量好准备抬棺下台阶,此时可以看到他们脖子和胳膊上的青筋上都被这抬棺的木杠压得暴起,杠人们无人言语。
俗话说,动木如动虎。这是一口十三圆的柏木大棺,要从几节高台阶上平稳地下来决非易事。
只见那位打响尺者两眼平视,轻打了一下响尺。杠人们一听到这响尺声,他们膀上齐用力,脚下同迈步,抬着这口黑漆大棺下台阶。这时杠人们脚下的步伐完全跟随着响尺的节拍,响尺一声,杠人迈一步,就这样在响尺的指引下,这口黑漆大棺材就被八个杠人缓慢地从台阶上抬了下来。棺木被抬到平地上后,刚才外面扎大杠的人马上上前相助,不一会儿的工夫,棺材就被头朝东脚朝西摆放在扎好的大杠上了,还有人把棺木的照盖抬来放上。
图钦家打幡儿的、抱罐的和他家的众亲人陆续从门楼里走了出来。图钦家的亲朋好友们、抬着彩亭、抬魂轿的、几个扛着没达开红伞的人和一个扛白伞的人也都先后从院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了一帮拿着家伙什鼓乐班的人,图钦家大门口外马上就变得拥挤不堪,人挨人动弹不得。可这时走在最后面的和尚老道,还跟在鼓乐班的人后头往外走,他们一下子就都被堵在门道里。
“往东边去啦!往东边去啦!”一个沙哑的声音指挥那些抬东西的人。一听那声就知道是梁丘福禄,他的个子比别人高有一头,正挤在人群中伸着瘪脑壳招呼门口这挤成一疙瘩的人群。
那几个扛伞的、抬彩亭的和魂轿的人听了招呼就朝大影壁前那块空地走去,鼓乐班的人也跟了过去。可是这些和尚老道们似乎不听梁丘福禄的指挥,认为他们应该不离棺材左右,这时他们各自的头一时也不知在哪。老道们见棺木南面有点地方,这一拨人就挤了过去站下。和尚们一看没地方了,下了台阶只得挤在棺木后面等候。可想而知胡同本来就不宽敞,一口大棺材摆在胡同中央,胡同里都是围观的人。图钦家穿袍戴孝先出来的人在棺木前面跪了一片,后出来的没有了地方,只好暂时就站在棺木北面的一侧,大门口外人挨人,人挤人场面极为混乱。梁丘福禄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说不出声来了,他急得满头是汗,伸着脑袋也看不见和尚和老道的头,他连忙挤上台阶想进院找他们的头,一抬头,正好看见老疙瘩的五叔那个大和尚和一个年长的老道迈步从大门里出来。梁丘福禄此时见到他们,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但是由于他嗓子哑了,说不出什么声音来,就连比划带说想让他们带开自己的队伍。
这两个人先是一愣,后来往外一看,门口围这么多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这大和尚低头一看下面的人群,他眼睛突然一亮,站在台阶上没有动。这大和尚却双手和起掌来,说道:“阿弥陀佛!”
那位道长看了一眼后,也停下脚步,单手擎掌低声念道了一句什么。
梁丘福禄看到他们那无动于衷的样子,听到他们两人各说的这么一句话,也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急得他两只小眼直翻腾。可当他朝台阶下乱轰轰的人群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时黑漆大棺连同棺木南面站立着的黑衣黑帽老道、及灰衣和尚们,同那些跪在棺木前和站在北面一侧穿着白色孝袍图钦的家人,形成黑白两个不同的群体。猛然一看,这黑白两个群体相合在一起,就好像形成了一幅黑白分明的太极图,梁丘福禄心中也不自感叹。
这一僧一道相互对望了一眼,就迈步下了台阶,他们很快就把自己的人领到影壁前面去了。
梁丘福禄才出了一口气。他下了台阶,招呼了两个帮忙的人,把那些占了棺木前跪拜地方围观的人劝走。图钦家送殡的人这才全部得以在棺木前跪下。梁丘福禄一看杠人们也来到了大杠上,他又对杠房来的人交代了几句,然后就朝大影壁前那些拿锣的和吹喇叭的人挤了过去。
这时胡同里乱糟糟的声音也安静下来,刚才那个引领棺木出院打响尺的人,来到棺木的南侧站好。一个杠房上的人递过来一个叠整齐红色的绣花棺罩,这人双手接过那个棺罩,只见他喊了一声:“起!”他双手向空中一扬,他手中的那个绣花棺罩“呼啦啦”地棺木上打开,他又喊了一声:“落!”这个在空中开的绣花棺罩随着他展开的两臂平稳地下落,一下就罩在棺木的照盖上。他这一手准确无误的活,一下子就博得图钦家和在场围观人钦佩的目光。这时图钦家博文他爹和他的几个大爷领着女人和孩子们,及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跪倒在棺木前,等待摔盆时的又一次哭拜。一个杠房来的人把一块包着彩色书套的书砖,放在棺材头前,然后他把一个大瓦盆放在书砖上。这时刚才那位给棺材盖罩的打响尺者,他迈步来到棺材头前,朝跪在棺材前面的博文的大爷歉了一下身,高声地说道:“本家大爷,请盆子!”

博文的大爷就用右手拿起书砖上的瓦盆,然后举起猛地朝书砖摔去,瓦盆顿时被摔得粉碎。这摔盆之声似乎是出殡的号令,图钦家老老少少及亲人紧跟着响声痛哭起来,和尚老道和鼓乐班的人们,在听到这摔盆之声又马上敲打吹奏起来。一时整条胡同哭声乐声混成一片冲天而起,使旁边围观看热闹的人心中感到凄惨迷茫,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一阵哭拜之后,图钦博文的大爷接过博文他爹递过来的灵幡,准备引棺前行,可是由于棺木前跪了他家这一大群人,博文的大爷举起幡儿也过不去。因为大多数人记着上次“送三”出门西行,这次出殡也得走西口,但是不知道这次要出东口,而且,这里面老太太家的娘亲们哭得更是悲哀至极,只有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起,所以这些悲哀哭泣的人们站在棺木前没有动,相互劝慰等待着随幡儿西行。
杠人们此刻已抓杠上肩,抬起了大杠。
博文他爹在旁一看这情景,猛然想起忘了告诉他的家人今天出殡改出东口了,他连忙大声地说道:“咱们从东口出去。咱们的人跟在和尚老道的后面。”
送殡的人们疑惑了一阵:走东口?坟地在西,为什么走东口?和尚老道在那儿?图钦的家人们此时也有些晕头转向,但也无心打听为什么,最后转过身来才看见和尚老道、及鼓乐班的人正站在大影壁前演奏着乐曲等待他们,可是,人们看见幡儿还在这头,人们还是没有动。
“走东口,那拿幡儿的得上头了去呀!”有人大声地说道。
“是呀!你们闪一闪,让我们过去。”博文他爹焦急地说道,然后对博文的大爷说道:“大哥,咱们过去。”
博文的大爷这才跟着他,举着魂幡儿,穿过人群来到了他家人群的这一边。经过好一阵时间的调整,他家送殡的人才又按辈分的高低年纪长幼排列,跟在和尚老道的后面站好。此刻,他一家大小几十口子人披麻带孝的人虽然还是悲哀至及,但是他们的哭泣声不再是那么使人们感到那么牵肠挂肚的那么难受了。
这时两面开道的锣,在大影壁那一头“当、当、当”地敲了起来,紧跟着四个吹鼓手也“呜了哇啦”地吹响大喇叭,胡同里参加出殡的执事们听到这声音就跟着动了起来。光这些众多执事们举起手中的片幡、雪柳、金拳、金掌、金瓜钺斧,和绘着飞龙飞虎等神兽的大旗在这胡同里就够热闹的,再加上后面那些举着用浆杆儿扎的金童玉女、抬着的纸糊的阴宅大院、金山银山,及纸做箱柜桌椅等物品,这纷繁杂乱出殡的队伍就足使胡同里的人们看得眼花缭乱,而且,这时几个从院里扛出大伞的人也把伞打开了,高高地举起。头一把大伞是一把白色绣花大伞,由一条大汉双手举着站在那些乱轰轰执事的后面,他举着的这把白色绣花大伞站似乎不太出彩,可是胡同里的人们细眼一看:这用金丝银线绣的大伞十分考究奢华,在这五颜六色的队伍里比起那些纸糊的东西显得更加华美高贵。在这个大汉的身后有一个四人抬的彩亭,彩亭里面放着图钦老太太一幅挺大的黑白相片,看得出这把绣花大伞是用来引领后面那个四人抬的彩亭。彩亭的后面并排站着三条壮汉,他们每人扛着一把红缎绣花大座伞,似乎作为后缀陪衬在彩亭的后面。这在过去好像只有娘娘出宫才能用的旗号,没想到现在这有钱人家出殡也用上这东西,虽然这几把大红伞不意味什么喜庆的色彩,可这三把大红伞走在送殡的队伍里异常地引人注目。在过去像出殡能用得起全套的礼仪,还能配上用三把大座伞的家也不是一般家庭,这场面也比较少见。在这三把大伞后面是一顶四人抬的魂轿,轿子上有一个精制的神龛,里面放着老太太的灵位,灵位排上用金字写着:显妣图钦王氏之神主。这就是宇文先生给点了主的神位。胡同里大多数的人出来就是看看,没人能想到这条普通灰色的胡同有这样的魔力,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就能召集了这么多的各色人马,展示了如此隆重庞大的出殡场面。如今这胡同里老一辈的人也不多了,年轻一辈人也不大了解这丧事中的规矩和礼数,胡同里的人们也都是在旁似乎有些疑惑看着这支出殡队伍。
胡同里的人见过一些家出殡的队伍,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也没见过谁家出殡队伍里,有人举着三把绣花猩红色的大座伞,当然就更没人知道这三把大座伞是为了起隔开魂轿与彩亭的作用,所以街坊们在旁就瞎议论了起来。
“你们看看,这才叫办丧事呢。瞧,这三把大红伞真多气派。知道那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吧!老太太过去经常到庙上烧香,伞是庙里送来的,专门来护驾老太太的亡灵。
“不对吧?庙里哪有这种伞,这是人家有钱,人家专门为这丧事买的。”
“不对,这东西没地方买。这都是过去宫里的东西,后来流落到民间,他家买了。得,现在正好用上了。”
胡同里看热闹的人七说八不一,各说各的理。
由于参加送殡的人太多,敲锣的和吹喇叭的把头了队伍都带到了宇文先生家的大门口,可后面的人还挤在胡同里没站开。鼓乐班的人出了院好歹挤出一块地方,他们本想放下手中的乐器歇一会儿,可刚才他们突然听到和尚老道演奏起来了,他们也跟着吹奏了一会儿。这会儿,他们看见前面的队伍动了起来,知道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就连忙拿起乐器跟随在魂轿的后面。这鼓乐班的十来个人穿着不一,高矮不齐,刚才演奏出的乐曲不是缺音,就是跑调,看起来这些人就是刚刚凑起来的草台班子,出来跟着跑个龙套挣点外快。此时也无人关心和欣赏他们的演奏,只是在胡同里看热闹见识一下这出殡的阵势。那些木讷的和尚和呆板的老道则其不然,他们应该紧随在鼓乐班的后面,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与鼓乐班的人中间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和尚老道依然各分左右,左边一排灰衣和尚,右边一行黑衣老道。他们此刻并没有开始颂经念佛,而是不停地演奏着乐曲,今天他们的乐曲比起“送三”那天的曲调似乎更幽雅安详,这些和尚老道他们一边一曲轮换演奏互不干扰。
由于图钦家人这么一耽误,杠人抬着大杠,又等了有一个刻钟的光景。可是,从杠人脸上的神情上来看,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并不急于起步走杠。
胡同里的老人们心里明白:杠头儿在打响尺,令大杠行走之前,还有最后的一项活计要做,喊“加钱儿”。杠头儿要当众把丧主加给杠人的赏钱一一道来,众杠人也要齐声作答。
这时,那个杠头儿拿着响尺,来到杠人们的面前。此刻,众杠人一个个表情严肃神色默然,他们驾着大杠整齐地排列在棺木前后,等他们的杠头儿喊“加钱儿”。
杠头儿看了一眼杠人们,清咳了一声,然后对杠人高声地喊道:“四角跟夫,听好!”
“哎!”众杠人齐声答道。
杠人的喊声一下就压住了人们嘈杂的声音,淹没了鼓乐声,惊得胡同里所有的人们全部朝这里看来,众杠人的情绪顿时也显得兴奋起来。
杠头儿听到众杠人的回答,似乎也感到振奋,他拉长了声音唱道:“四角跟夫,本家大爷,赏钱三十块!”
“哎,三十块!”众人唱答道。
“本家二爷,赏钱三十块!”杠头儿继续唱道。
“哎,三十块!”杠人大声地重复了一句。
“本家姑奶奶,赏钱二十块!”杠头儿唱出的声音似乎不太宏亮。
“哎,二十块!”众人的气力也显得低了一点。
“本家三爷,赏钱四十块!”杠头儿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一个八度。
“哎,四十块!”杠人回答的声音十分响亮。
“本家大舅爷赏钱四十块!”
“哎,四十块!”杠人回答的声音依然响亮。
“本家二舅爷,赏钱三十块!”这次,杠头儿唱这“三”字时短了一点,但是,那个“块”字拉得还是很长。
“哎,三十块!”这次杠人回答的声明显有点弱。
杠头儿可能刚才没有记清楚后面赏钱的人名和钱数,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一张纸条,然后把纸条放进兜里,非常郑重地唱喏道:“本家老姨,赏钱十块!”
“哎,十块!”杠人们的回答有气无力。
杠头儿没有理会他手下杠人情绪的变化,这时他大概要唱到最后一位赏钱人的名字。他转回身去,先看了一眼前面图钦家的人和四周人们,然后,高声地唱道:“本家六爷,赏钱一百块!谢!”杠头儿把最后这个“谢”字拖了足有一分钟。
“哎,一百块!谢!”众杠人不但齐声高喊,也跟着加了一个“谢”字表示对赏钱人的谢意。
这大杠上就有四十八人,再加上旁边的跟夫和打旗的足有六七十人,他们这声音一喊起来,真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阵势。这阵势着实让胡同里的人们认识了杠房这个行业,也给图钦家的人增添了不少的面子和荣光。
正当人们还沉浸在刚才一唱一答热烈的场面时,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响尺声,两个杠头儿同时在大杠两旁打响了响尺。
众杠人听到杠头儿打的响尺声,就起步走杠。
人们这才看清楚:这些杠人们二人一抬、三人一排、六人组成一小阵、两小阵十二人组成一个方阵,四个方阵共计四十八个杠人走在棺木的四周。不用说旁边还有众多的跟夫,四角还各跟了一个举着杠房旗号的人,就光这四十八个杠人组成的这四个方阵,抬着这口柏木大棺,往胡同里一站,这阵式就够庞大的了。可此刻,人们又惊奇地发现:众杠人那一件件墨绿色绣团花的驾衣,杠人肩头上那一根根红色的杠子,杠人头顶那一顶顶缀着红缨的荷叶帽,和棺木上红缎子的棺罩,在明亮的晨光照射下不仅色彩斑斓,而且展示出一个存在于哀伤之中色彩的世界,这场景的确令胡同里的街坊们无不为之叹赏。
四十八个杠人抬着大杠,听着响尺的声音,迈着整齐的步伐抬着棺木在胡同里浩浩荡荡地一走起来,不仅声势浩大,好像还有一种移山填海的架势。不一会儿的工夫,胡同里的土路就被杠人沉重的脚步踏得尘土飞扬,飞起的尘土直呛人的嗓子眼,真又有一种甚嚣尘上的感觉。今天正好是星期天,人们休息。大影壁胡同里哪哪儿挤的都是人,胡同的上上下下也都被各种的物件、各色的旗帜和杠人脚下蹚起的尘土所充斥,再加上开道的锣鼓声、和尚、老道和乐手们演奏的乐曲声交织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图钦家人的哭泣声,整条胡同里呈现出一个比节日里庙会还混乱繁杂的场面。
说起来,出殡用四十八杠十分罕见,也十分昂贵。可对惨淡经营杠房来说,也是好几年才碰上这么一个大买卖,是一个赚钱的机会。不知杠房从什么地方一下纠集了这么多杠人来,看来杠房的人也是拿出看家的本事,也借此机会展示一下他们这个行当,闯一闯自己的牌子。胡同里的人平常知道这家有钱,可没想到能办这么大的出殡仪式,看他家这出殡的礼数真是听说都没听说过。
围观的街坊们看了一会儿后,又开始议论起来了。
“你看,这就是四十八杠,不信你就数一数,不算四角的跟夫,光这杠上就整整四十八个人。”
“我数数。真的,可不是吗!”
“这不是糟蹋钱吗!”
“人家就要这派头。”
“那当然了。人家老太太无疾而终,这办的是老喜丧。就得这么办。”
胡同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没人离去。这出殡的阵势是这胡同里多少年没有人见过的,今天图钦家老太太这出殡的仪式算是让胡同里的街坊们大开眼界,特别是胡同里的孩子们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异常的兴奋,认为图钦家的丧事是这胡同里的奇闻大事。这会儿,孩子们一看这出殡的队伍要向东边走,就马上跑到胡同东头去看这支庞大的送殡队伍。
整支送殡队伍虽说混乱缓慢,但是还是有序依次而行。胡同里的老街坊们都出来站在门前,送一送图钦家的老太太。宇文先生、宇文太太和崇德三个人也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等着给图钦家的老太太送行。过去出殡家人给街坊那倒头便拜的礼仪也是有些太过时了,街坊们也实在承受不起。图钦家送殡的人在路过几家老街坊门口时,博文他爹就领着他家的几个大爷,向站在外面的老街坊们拱手拜一拜表示谢意。
开道的锣鼓带着这支队伍乱轰轰地拐出了胡同后,就沿着外面大胡同的东侧,向北面行走。突然间,队伍中有人在胡同口那里扔起了一把纸钱。那白色的纸钱被扔得很高,几乎超过了宇文先生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由于天气没有风,纸钱纷纷扬扬自然飘落,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座白色的玲珑宝塔。不一会儿的工夫,那些撒向空中的纸钱就堆落在马路边上。这座宝塔似乎成就于转瞬之间,毁灭于分秒之中。胡同里的孩子今天似乎再也不惧怕什么了,他们看见纸钱落在地上,就追过去捡纸钱了。
不久,这支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全部拐出大影壁胡同,在鼓乐声的伴奏下向北逐渐远去了,只是在每一个路口都留下一堆纸钱。大胡同外,一时被阻塞的交通也恢复了正常,当有车辆经过路口时,一些被撒在地上的纸钱被汽车轮胎带起的风卷得不知去向,剩下的一些纸钱被遗留在路口旁,只是当有行人经过时脚下带起了风,它们才偶尔地被翻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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