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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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殡的队伍走了以后,大影壁胡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可是胡同里已是狼籍一片,地上烟头、烟盒、纸钱、纸屑、果壳、果核、脏手绢、鼻涕纸、趿拉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大弥勒嘴里骂骂咧咧,指挥着侯风水和几个妇女从胡同的西头开始扫,胡同那头被扫得尘土飞扬。星期天,胡同里的人一般早上都出来买菜,由于图钦家早上出殡人们被耽搁了,这时都快九点钟人们才匆匆地从家里出来上街买菜。街坊们见了面淡淡地点点头打个招呼,并未露出了往日笑容,可以看得出人们还没有从那混乱和悲哀的气氛中恢复过来。
梁丘福禄的老婆母夜叉这几天倒显得精神,没事就站在她家的大门口抽烟晒着太阳。今天她看完了图钦家老太太的出殡,就站在大门口抽烟。这会儿,她看到大弥勒几个人打扫胡同似乎心中感到很得意,她叼着烟袋站在太阳地里,两只骷髅眼不停地在胡同里瞎踅摸。这时秘书长家的两个女儿一同走过来,她的两眼盯住她们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女孩,但是她并未在意又继续站在门口的太阳地儿里抽烟。
秘书长的两个女儿看到这个黑婆娘在注视她们,她们斜着眼瞪了一眼母夜叉,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当她们俩个人走过母夜叉跟前时,不知谁说了一句:“老巫婆,母夜叉。”
这声音不大,可母夜叉听得清清楚楚。她先是一愣,没明白怎么回事,可她四周一看没别人。她心想:这不是骂我吗?母夜叉一下恼怒起来,她这个人平常没人敢惹的人,今天没想到就这么两个丫头敢当这儿她的面骂她。她一下就从她家大门口窜到两个女孩面前,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攥着烟袋,瞪着两只死神似的眼睛凶狠地喊道:“小东西,你骂谁呢?”
这个干枯的女人头发支支着,如同一个女鬼似的叫喊着一下就冲到两个女孩的面前,这着实下了两个女孩一跳。两个女孩一时十分慌张,不过她们当中那个大一点的看了一眼这近乎于疯狂的女人,看到她那干巴巴的样子后很快又镇定下来,她争执地说道:“没骂你!你是老巫婆?你是母夜叉?”
母夜叉没想到居然有人骂了她,还死不承认,她被气得瞪着两只骷髅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结巴地说了两声:“我,我。”说了两个“我”后,她似乎才转过磨来,两眼狠狠地盯着这两个女孩说道:“你们冲我说,就是骂我。你们这两个黄毛丫头敢骂我。我撕了你们的嘴。”这时,她气得伸手就要撕抓她们。
这两个女孩知道这个女人是个泼妇不大好惹的人,可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要伸手抓她们,她们俩吓得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她们俩人骂她是因为她们从她父亲那里知道,图钦家那天“送三”送到她们家后院外,就是她丈夫领的头,所以她们俩一直憋着想骂他们一次。
“喂!干什么?”突然有人大声断喝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得母夜叉哆嗦了一下,她几乎扔掉手中的烟袋,她猛地被那严厉的声音震住了。母夜叉愣了一下,她这才注意到一个方豆腐块似的人肩上披着一件夹大衣,怒气冲冲快步地从胡同的西头走了过来,来人正是那位秘书长。母夜叉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想秘书长是个什么人物,她撇了一下嘴,楞瞪着眼睛,冲着来人以嘲讽的口吻说道:“叫什么叫?那来的大叫驴。”
“嘿!你这人怎这么说话。”秘书长被母夜叉横着出来的话噎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气愤地说道。
母夜叉经常同人吵架,她的嘴从不饶人。她接着马上说道:“我怎么说话,我就这么说话。这是你们家的孩子吧?她们凭白无故地骂我?你不问问她们骂我什么,倒问起我来了!”
秘书长一看这女人蛮不讲理,一时也动了怒,失去了平时文雅潇洒的举止。他愤怒地对这母夜叉说道:“就你这么个无理女人,随便骂人,还想打人。我今天就看一看,你敢动她们一个指头。”
“你怎么咋?还想打人?母夜叉同别人吵架总是先倒打一耙,今天她似乎更是有理。她说完这两句话,就气势汹汹地往秘书长前一站,大声地说道:“老娘今天就看看你,你怎么样打老娘!”
这位秘书长没想到碰到这么一个厉害的妖婆子,一时被母夜叉的两句话说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秘书长红润的方脸顿时被气得青一块紫一块,他的两手不觉地直握拳头。
他的两个女儿一看这个女人竟然对她们的父亲如此的不尊敬,同她们的父亲吵了起来。她们俩就一口同声地在旁边喊道:“骂的就是你这个老妖婆子。你怎么着!”
母夜叉一听更是气恼,她的嘴里更是胡骂溜儿丢的,什么难听入耳的话都骂了出来。这时胡同里的孩子刚从胡同外跑了回来,一看母夜叉正在和秘书长一家人吵架就都跑过来了。孩子们都记恨母夜叉,但是他们都挺惧怕这个女人,所以她一骂人这些孩子也就在旁边看看不敢说话。这个女人平常就是理不饶人,何况有人当着面骂她。秘书长此时虽然手中攥拳,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但是一时对于这个女人也没什么好办法。大弥勒在那边扫街其实早就看见他们吵架了,但是,他想让秘书长教训一下母夜叉,没想到这个秘书长没有什么好办法,好像还站在那里挨骂。他就对侯风水说了一声:“咱们过去看看,”他就领着这几个人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你一早上起来就骂上街了。”大弥勒过来后,一张嘴就帮着秘书长教训起母夜叉来。
母夜叉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这老东西,上来就拉便宜手。“那叫放屁!”她张嘴就骂了一句,“你没看见她们一早晨就骂我。她们要不骂我,我能骂她们。你也不是没听见,别瞪着眼说瞎话。”母夜叉的刀子嘴一句不饶地冲着大弥勒大声地嚷嚷起来。
“你这人就是不讲理,明明是你,骂了人家,还说人家骂了你。你这人矫情也不是没人不知道,不信你问问她们几个。你刚才骂人,我们在那扫街听得清清楚楚。”大弥勒呜噜呜嘟一个劲儿地替秘书长他这边说话,虽然他口齿不清,可今天讲起话来显得底气特别足。
“什么?我这人矫情。我看你这大老头子今天也会拍上马屁了。”母夜叉吵起架来什么都不在乎,一句话就把大弥勒也卷了进去。
母夜叉这一句话大概是大弥勒最不爱听的话,尤其这话当着秘书长的面说的,大弥勒实在感到有失尊严,大弥勒的那张大长脸居然一下子全部涨得如同紫猪肝似的,而且他这人心里一急说话就不利落,他被母夜叉一骂,憋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斜着眼看了一眼侯风水,希望他能帮帮腔。可这时的侯风水好像是个避猫鼠似的躲在一旁,头上戴了个破蓝布帽子几乎把眼睛都盖住了,假装没听见。侯风水也住在梁丘福禄这院里,他纯粹是胡同了的一个游神,没有正经的职业,穷飕飕的。可别说,他要是给街坊邻居猜个字,破个迷,手拿把掐得还挺准,所以他总是很神气地亮着红鼻子头溜达在胡同里,胡同里很少有人知道他靠什么过活。按他的话讲: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侯风水虽然完全在大弥勒的掌控之下,可是他还是经常偷偷摸摸出去给人算卦看相赚点钱,偶尔还在胡同里散布点流言蜚语,这似乎不利于大弥勒的工作。大弥勒总结的经验就是侯风水完全是一个治理的对象,就是一时改变不了他脑子里面的东西,也得劳累一下他的筋骨,所以胡同里有什么劳动都把他叫上。今天大弥勒看见侯风水躲在一旁那样子心里十分生气,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侯风水,然后转过头来,气急败坏地对母夜叉大声地喊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母夜叉的话是一句跟一句,一点不饶人。她看到大弥勒那个急得样子心里感到有些好笑,而且看到侯风水站到一旁那个熊样,心里很高兴,心想:别看侯风水这家伙平时看星说相,挺能瞎摆划的,可是只要老娘一开口,就吓得他跟缩头乌龟似的。
这时好些街坊都出来上街买东西正好赶上,人们一看又是大弥勒和母夜叉吵架,而且好像同新搬来的秘书长有关系,看这样子是谁又惹着她了。胡同里的人没断了和她吵架,人们一般也不太向着她,每次都是梁丘福禄出来解围事情才告解决。所以人们也就围在旁边看热闹。
吴老师这时正好也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宇文先生家拿点东西,一看胡同里这影壁前又围了好些人就走了过来。他一看秘书长脸色铁青站在人群里,旁边是他的两个女儿,大弥勒被母夜叉骂得哑口无言站在那里,看样子知道母夜叉是同他们打了起来,可前后左右也没有看见梁丘福禄,侯风水拿着笤帚缩在旁边也不敢说话。他这才想起来梁丘福禄跟着图钦家送殡的队伍走了。吴老师连忙挤进人群,劝解道:“老卜!大嫂子!你们都是街里街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这胡同刚消停,你们怎么又吵起来。都少说两句,就得了。”吴老师知道母夜叉这人不好劝,也只能给秘书长一个台阶下把事了了。说完,他转过头来对秘书长说道:“算了,算了。她是女流之辈,您别和她一般见识。您还有事吧,别耽误了。”

秘书长这些日子一直感到很晦气,没想到今天一出门碰上这么一个丧门星,恨得他直咬牙根,可是对这个女人也没有什么办法。他抬起头来愤怒地说道。“这种人真是可恶,纯粹是社会的渣滓。”
“什么?我是社会渣滓。那你是什么?你就是狗屎!”母夜叉依然不依不饶地叫骂。
“得了,得了。别理她,她是疯子。”吴老师又小声地劝解暴怒的秘书长。
秘书长看来是有涵养的人,虽然他脸色铁青,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可他听了吴老师的话并未再说什么,只是用镜片后面两只鼓起的金鱼眼死死地瞪了一眼母夜叉,然后带着他的两个女儿愤愤地走了。
大弥勒和母夜叉本来就是一对冤家,可没想到母夜叉今天说话说得这么刻薄,他被母夜叉的话激得心中有些暴怒,可当着秘书长的面也不好破口大骂。这时大弥勒一看秘书长竟然没说什么就走了,心中感到十分内疚,似乎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大弥勒憋着火盘算了半天,最后他暗想:她这号人,早晚得治治她。他十分气愤地对母夜叉说道:“你看看,你是什么人!你这人蛮不讲理,秘书长是咱们胡同里的大人物,你那能随便就骂那。”
母夜叉还是那句话:“他们家的丫头要不骂我,我也不会骂他。”
吴老师在旁边对母夜叉说道:“大嫂子,您也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和孩子一般见识。少说两句算了。”
母夜叉似乎有些得胜的劲头,她用烟袋指了指旁边的孩子说道:“我这人从来不和孩子一般见识。不信你就问问他们?”
旁边围着看热闹的孩子斜着眼瞪了瞪她,心中骂道:这个老巫婆,净瞎说。
吴老师听母夜叉这话音看这事也就完了,他就对大弥勒说道:“老卜,忙您的去吧!”说完,他就朝宇文先生家走去。
这时候风水才鼓起勇气走到前面,对众人说道:“散了,散了。这没事啦。”
大弥勒显得十分尴尬,他看秘书长都带着孩子走了,他也不好再发什么威了。他耷拉着脸,没好气地朝着侯风水地说道:“什么也干不了。去,接着扫街去。”
侯风水平常还能和大弥勒掰扯几句,今天他一看这阵势什么话也没说,就拿着笤帚去扫街了。大弥勒一脸的怒气,十分背气地领着那几个妇女跟在侯风水的后面。
母夜叉站在那看着大弥勒的背影,吸了一口烟,吐着烟雾似乎觉得很神气。平常梁丘福禄老说她,不要动不动就和街坊吵架,尤其大弥勒,你看他两眼一眯,只不定憋着什么馊主意呐,咱们惹不起人家。母夜叉也知道每次她同别人吵架都得由她老头子解围,可是她这一点不吃亏的脾气,使她遇事就得和人吵起来。没想到最近两回同大弥勒交手全部得胜而归。她这时一看大弥勒把胡同里扫得暴土扬长的,她就拿着烟袋一扭地一扭回院去了。
突然,“嘀!嘀!”汽车喇叭声在胡同的东口响了两声,一辆小汽车响着喇叭,正是要从胡同的东口拐进来。胡同里的孩子一看一辆小汽车要开进来,就跑了过去。
“叔叔,这胡同窄,进来调不了头。”
“车子能开进来,可您还得倒着开出去。”
司机并不理会孩子们的劝告,汽车的喇叭声音继续地响。不一会儿,一辆浅蓝色的伏尔加“嘎吱嘎吱”地开了进来,车里坐了好几个人。司机进来一看胡同里唯一能停车的地方就是影壁前,那里不大碍事,他就把车停在影壁前了。
大弥勒拿着笤帚刚扫了几下,忽然听见汽车响,他抬头一看,看见一辆小汽车停在了大影壁地前边,先是司机从车里出来,接着车上下来几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一个女的打扮像是个保姆,还有两个胖男孩。大弥勒仔细看了一眼那几个人,好像都不认识,可一看那司机想了起来,大弥勒马上知道怎么回事了,但是他拿着笤帚站在那里并没有动。
“老卜,那司机找过咱们。他开车拉来的人就是新搬来咱们胡同那家人。”侯风水在旁边说道。
大弥勒听见了侯风水的话,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
“人家是名人呀,虽然撤了职,可人家还是什么委员那。咱们得过去看看。”侯风水在一旁催促道。
“这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将来有事得找咱们,不是咱们找他。”大弥勒说完,拿起笤帚又扫了起来。
侯风水看拗不过大弥勒,也就不说什么了,跟着扫起地来。
“咱们那卡车还没过来哪。”
“噢!得呆一会儿吧!”
“这胡同里怎么这么脏,怎么这时候才扫街。”
“小张,那咱俩到胡同口等一会儿,不然车来了找不找是哪条胡同,还耽误时间。”
“一亚,那我们先进去了。”
那个女人就带着两个胖孩子朝影壁东头一个院门走去,司机和那个男的就一前一后,朝着东口走。
这时一辆大卡车停在了胡同口外面,有人在车上对胡同口的孩子问道:“喂!小孩,这是大影壁胡同吗?”
“是啊!”
“那胡同牌子上的‘影壁’两字怎么没啦?”
“掉啦!”孩子们说完,哈哈大笑。
“老黄啊!就这儿胡同,影壁东头的头一家就是。车进去就把胡同堵了,就这胡同口卸车吧!”司机紧走了几步,对车上的人喊道,他回过头来对后面的那个男人说道:“先生,您进去吧。我在这照看着。”
“我来也搭把手。”那个男人说着和司机一同向卡车走去。
胡同里的孩子一看是一家搬家的没什么意思,就陆续地回家走。志仁、志义也就回家了,他们刚一上台阶看见他爷爷正送吴老师出来。他们同时叫了一声“吴爷爷”,就进院了。
“您看您这孙子,有礼貌听话,玩一会就回来了。我那孙女一出去就没影了。”吴老师说着,走出宇文先生家的大门。
“现在这孩子都淘气,大了就好了。”宇文先生说完一抬头,看见胡同口停了一辆大卡车,正有人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他疑惑了一下问道:“吴老师,咱们新搬来一家人?”
吴老师出了门也看见了那辆大卡车,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是的说道:“噢!我知道了。”他本来想下台阶,又返身回来了。他站在台阶上用手指了一下卡车旁边站的那个男人,小声地说道:“那个人,您不认识吧。”宇文先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前些日子,大弥勒跟我说,咱们胡同要搬来一家人。这个人是个知名人士,听说他犯了错误,被降了职,可是还有汽车和保姆呐。他家的人都是国民党的大官,不是在台湾就是在美国。您看看咱这小胡同这两年净来大人物,咱这大影壁胡同可要出名了。”
宇文先生听了吴老师的话笑了笑,一转脸看见大影壁前停着的那辆浅蓝色的伏尔加,马上对吴老师说道:“您看见了吗?那还停着一辆小汽车呢。”
吴老师回答道:“我出门就看见了。您说说,咱们这小胡同多少年,出出进进的也就是自行车。有时谁家来了乡下的亲戚,赶个马车进来。好现在这小汽车都开进来了。得!人家忙人家的,咱们忙咱们的吧。我回去了。”吴老师说完,就下了台阶。
“您慢走。”宇文先生站在台阶上,扬了一下手说道,然后转身进院了。
午饭时,大影壁胡同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经历这么一场悲哀和繁乱的丧事之后,胡同里的人们的身心都感到了疲惫。这大影壁胡同到了下午后,似乎也不像往日那么热闹,从这个星期天下午开始,白天胡同里没什么人,晚上路灯下也不再聚集那么多孩子了。因为今年胡同里有好多孩子六月底七月初就要考初中和高中了,每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一个好学校,图钦家的这丧事整整办了两个星期,大影壁胡同里的人们也跟着乱乱轰轰地过了两个星期,图钦家这场延续多日的葬礼总算结束了,人们的心也算安静下来。有孩子家的人都想让孩子们收收心,大人们基本上不让自己的孩子出来玩,强迫他们呆在家里好好地温习功课,这些日子胡同里也就清静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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