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我看到我狰狞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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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一晚上下起了大雪,李美从外面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到门外去。我不露声色地打开房门,看见她正拿着两瓶果汁站在雪地里。
“王代理一会儿就来,”她说:“我得回避,免得让那个四川人精看出是针对他的,这两瓶饮料别让别人看到了,等王代理来了再打开。”
说真的,那天晚上,鼻子红通通的,头发、眉毛上沾着雪花的李美很让我感动。要知道并不是每个新朋友都能享有这种特殊沟通的。代理员高高在上,保持着绝对而永远的神秘,非重量级人物是不配用这些重量级工具的。我来“考查行业”时,苗大河就曾经来寝室“亲切看望大家”,很久以后才明白,其实就是专门为“转变”我而来。据说只有日后有可能成为“巨鹰”的人物才配享此殊荣。
几天来,马儿的雄辩已经让这里的培训员们束手无策,他们甚至听不懂马儿那些充满哲理与智慧的语言。而每当领导无言以对时,马儿就会指指我:“小孙理解我的意思。”这让我哭笑不得。几个月来我早已习惯跟在领导**后面说“对”,马儿的话让我左右为难:赞同他就等于否定领导,削弱领导的权威是要引起公愤的;赞同领导却又违背我真实的意志;一声不吭也不好,那样显得太冷漠,真是搞得我好迷茫!面对马儿的“出色”表现,最头疼的还是李美。今天搬出王仁成这位大腕恐怕也是情非得已。此时正躲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吹冷风的李美,或许对王代理的工作结果还心存侥幸,可我对马儿却是不抱希望了。
晚上八点多钟,王仁成来了。虽然顶风冒雪而来,但浑身上下竟然干干净净、一丝不苟,连脚上的鳄鱼皮鞋都光可鉴人,在我们面前坐下时,甚至还有一丝高雅的香味钻进大家的鼻孔——为“转变”我的“新朋友”,他是做了精心准备的。
那天晚上的经过我几乎不再有印象,只记得沟通是毫无成效的,以至于成为王代理入行以来最大的败笔。事隔两年后,我只能记起其中这么一段:
“老哥就不想让自己的生活质量再提高一些吗?”
“想啊,只要是正常人,都希望有高质量的生活。那么,请领导明示,高质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当然是精神层面的追求了,物质的追求只不过是一个阶梯罢了。”
“那么我也不瞒领导说,你所谓的高质量的生活我好像已经达到了——并不是说我多么有钱,而是我有着和你们不同的生活态度罢了。”
“这话怎么讲?”这位赫赫有名的代理员好像也不能完全理解马儿的话。
“我知道你们都很会讲故事,今天我也讲个故事吧:说有一个渔夫,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每天都辛苦又冒险地到远离海岸的地方捕鱼,他只是驾着船在海岸附近转一下,只要够了一天的开支,他就把船靠岸,然后躺在船上晒太阳。有个富翁很是看不惯他的作风,就问他:
‘别人都出海打鱼,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呢?’
‘打那么多鱼干吗呀?’他反问富人。
‘可以赚更多的钱啊。’富人说。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有了很多的钱,你就会有安全感,比如可以轻松地在海边晒太阳。’
‘是吗?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得到了吗?’”
马儿的故事讲完后,屋里出现了沟通中最致命的尴尬——冷场。一屋人随着王仁成的沉默而沉默着。我看见马儿很隐晦地笑了一下,像得意也像嘲弄。
王代理显然清楚地看到了此次思想工作的结果,轻叹一声后和大家一一握别。我把他送到门外并对他为我而做的付出表示感谢。照例客气一番后,他说:“孙老板,我只是希望你别受他的影响,毕竟他和我们不是同路人。”听他这句话,我瞬间有一种很悲哀的感觉:我和马儿不是同路人,那么我和谁是同路人呢?马儿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如果和他不是同路人,我岂不是站在了谬论一边?
王仁成离开后,马儿对我说:“为你我已经尽力了,虽然这几天很受罪,但是我很留恋这里的人,我相信他们都是真诚和友好的,他们的笑脸让我感到亲切,你们那一套做法也很完美,加上你们的处事方式和**,确实可么做到战无不胜,只是很可惜呀,这么好的东西,制造出来的终究只是一个神话。”
“我们会成功的。”
“你也许会成功,但你不能保证你下面的人也会成功。”
“只要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的信念,就会得到和我一样的结果!”
“好吧,不和你争了,我会为你祈祷的,但我自已却不想成佛,而且我也成不了佛,我有七情六欲的,离了酒不行,离了肉不行,离了麻将不行,离了女人也不行。”
“我们也不想成佛,也成不了佛,我们追求的原本就是俗物——孔方兄,是为神仙所不齿的东西。”
在沧州的最后两天,马儿的情绪有些低落。我建议领导不要再让李敏跟着,我认为不再有必要按新朋友的标准对待他,他现在只是我远方来的一个兄弟。
正月十四日上午,坐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我对马儿说:“我不想让其他朋友知道我干了这个行业,你明白并且理解吗?”
“理解,我也不想让其他朋友知道我曾经被你弄到了沧州。”然后各自苦笑一下,接下来一路沉默。

此时的路面正结着一层薄冰,出租车偶尔打了一个滑。我说:“马儿,要不明天走得了,冰天雪地的坐出租车去火车站不太安全。”说这话时车就在火车站广场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一句废话。没想到马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十分干脆地说:“好,明天走,司机师傅请把我们拉回刚才上车的地方。”
回到寝室时,人们已经去了课堂,放下行李,我们面面相觑。
“去哪儿?”我问。
“还用问吗?五六天了,都快闷死了!”
“那咱们就上网去。”“上网”如今也是让我心跳加速的字眼,就像年轻时有MM跟我说:“走,看电影去”一样。
打开电脑,马儿诡秘地冲我笑一下,说:“今天兄弟让你看点特别的东西。”说完,在某处查询输入框中键入“传销”二字,屏幕上立即跳出一行行有关传销的信息,全是负面报道,窗口不断地上移,我的心脏不停地下沉——任何一条都足以让我心跳肉跳。我知道马儿正在不露声色地观察我,便企图伪装镇定。但突突的心跳和惨白的脸色让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伪装得更像一些。
我说:“这些负面报道领导们从来不隐瞒我们,我们知道的负面比这还多,这是国家对这个行业的限制手段,并不能说明这个行业本身有什么问题。”
“那好,你们公司是叫顺兴公司吧(那时我们打‘顺兴公司’的旗号)?咱们看看你们公司是不是真的存在。”他不由分说地键入“顺兴”二字,系统提示:“没有找到查询的相关条目。”
他语气里含着嘲讽:“这么大的公司竟然在网上查不到相关信息?”
“我们是直销公司又不是传销公司!”我还在硬撑。
“那好,我们再看看。”他又键入“直销”二字,屏幕上又立即跳出一行行有关直销的信息,全是对直销立法的讨论与前景等等,其间掺杂着直销与传销的区别。对照比较,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从事的行当完全符合非法传销的特征。
那一刻,我的脊梁仿佛被猛地抽掉了,身体像一堆失去骨架的皮肉软塌塌地挂在椅子里,任凭怎么用力都无法再站起来。我不想也没有力气和马儿争论了,只有心乱如麻地打开QQ以掩盖我的虚弱。马儿对着我的脸认真研究一番,于是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关掉那些让我胆战心惊的窗口,跑进《天堂》厮杀去了。
下午四点多钟,我们走出网吧找地方吃了晚饭,回到寝室时已经六点多钟。
马儿再次出现在寝室让人们兴奋不已,他们天真地以为这个四川人精“转变”了,甚至还有人悄悄向我表示祝贺。因此,晚上八点多钟他又一次背起行囊时竟惹得满座皆惊,马儿说他死都不会在寝室住最后一夜,他要住旅馆。人们地挽留近乎于哀求,无奈马儿去意已决,他说:“冲你们这份真诚我真想再住一晚,但是我知道,哪怕就一晚我都可能动摇,我不敢冒险了,我必须走。”到门口时,他小声对挡在那儿的李美说:“小李,再留一夜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我这人不高兴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你们刚来了两个新朋友吧?我自己不想发这个财却不想坏了别人的好事,所以,请把你的腿拿开……”
这句半真诚半威胁的话让李美马上从门口闪开了,她幽幽地说:“你走吧,将来孙老板成功了,我们会一起去四川看你的,开着帕萨特!”马儿看看她,笑了,什么也没说,背着背囊毫不迟疑地跨出了门槛。
马儿死活不让我送他去车站,我从这边车门进去,他就从那边车门出去,我从这边车门下来,他又从那边车门进去了。他几乎是在哀求:“武夫,就让我自己去车站吧,你要送我去,十有**我又跟着跑回来了”,想了想又加一句:“刚来的时候我不相信人会被洗脑,只有身临其境才知道,实在难有人逃脱啊,如果不是他们,而是一群更高智商的人来操作这个行当,你们绝对所向披靡,我现在理解你了兄弟。”上车前又突然问我:“武夫你升代理以后,会不会也穿着缀金扣的报喜鸟西装下来招摇啊?”
我笑了:“穿呀,当然穿,要不怎么刺激我的网下呀?”
“这么说你并不喜欢那种格调,穿它只是一种职业需要而已?”
“精美的包装诱惑不了你我这种人,却可以迷住大部分人的眼睛。”
“武夫,你最本质的东西没有变,你永远是我的兄弟,希望你早点儿醒悟,见好就收吧。”
“呸!临走也不忘打击我!”
……
看着汽车尾灯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我才长长地舒一口气,身上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感。事后领导们这么开导我:“在到达成功的彼岸之前,失败总是在所难免的,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然而,我自己知道,马儿的到来又离去,于我是有别样意义的,这件事成为我从事这个行业以来心理历程的分水岭,我分明看到,原先那种救人于水火的慷慨正游离我的**,取而代之占据我躯壳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灵魂。
“谁将是我的下一个猎物呢?嘿嘿!”这个灵魂奸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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