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睡到中午一点多。李美起床后要到其他寝室拜年，出门前悄悄塞给我一张写满电话号码的纸条，叮嘱我：“到女寝关上门给网上大领导们拜年。”她的表情跟做贼一样，仿佛给网上大领导拜年是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
我想不出给远在不同城市的代理员打电话有什么意义，可我还是照办了——“苗代理您好，我把我免费地推销给您……”，“谭代理您好……”，“王代理……”，“孟代理……”，“王代理……”“刘代理……”一圈下来至少耗去我四天“饭伙”，换回的却是同一段话：“哎呀，能接到孙老板的电话我很高兴，今天这个行业很简单，别想太多，付出就有回报……不要羡慕我们，我们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在下面确实苦，等你上来就全补回来了……”这段话后面跟着不同的后缀：“我刚从迪厅出来……”“我在洗脚屋……”“刚从XX大酒店出来……”，结束语是：“好好干，早点上来，我们一起消费，感觉老好了。孙老板以后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保证比110还好使。”
然而，领导们的鼓励并没有改变我春节后的迷茫——我觉得我的“市场”枯竭了。没有邀约当然不行，就算不为发展，也需要领点小钱维持生活呀！三个月来我只领了两份“直销奖”——我女儿卖给我妻子一套和我妻子卖给我一套，每套奖金367.5元。另有一份“差额奖”——我女儿从我妻子卖给我的一套中提取的差额175元。当时领钱时我还有些意外，问李美：“不对啊领导，课上不是说每套直销奖525块吗？怎么才……”，“上线时你交了多少钱？”李美很不客气地打断我：“你交的是2900元，课上是按已经不存在的3900元来计算的！”我马上就无话可说了，正如后来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时，我用同样的解释让他们也无话可说一样。可我清楚，课上那种偷梁换柱的讲解方式对懵懵懂懂的新朋友很不公平。
我一次一次地把“市场名单”交到李美手上，请她给我指示。对这个比我小6岁的女人，我是尊敬和依赖的，她总是料事如神、胸有成竹。
李美看过我开列的名单，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怪不得呢，你有这么多战友你不约你怨谁啊？你得大胆邀约战友才行，看看你的市场多好呀，能把别人羡慕死！”听了李美的指点，我果真战战兢兢地勾引了一个战友，居然很成功。可惜到他准备卖掉出租车来沧州时，我却临阵脱逃了，我对他说：“你别急着卖车呀，千万别着急！等我确实需要人的时候，再通知你。”
李美大为不满：“不是我说你孙老板，你就是老毛病，心态不正！”
为了证明“孙老板”心态很正，我对“市场”进行了再次挖掘，终于，又挖出来两个人：四川的马儿和湖北的雨点，这两个是我的网友。
马儿曾经自办实业，也在银行工作过，年近四十，喜欢玩，尤其热衷于旅游，2000年，曾专程到武汉和我会面。那时我军装在身，还是值得信任的。
听完我对马儿的情况介绍，领导们一致认为是“好市场”，不过，用海鲜、服装吸引肯定不行——“人家做过那么大的生意，你让人家来卖海鲜，那不是开玩笑吗？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呢！你得开大公司才行。”最后，经过反复探讨，领导们建议我开旅游公司。
说办就办！只两分钟时间，一个投资二十几万的旅游公司就开起来了（凭我们的本事，别说开旅游公司，就是开航空公司也不会超过这个时间，只要有人相信），证照完备，只差一个业务经理。马儿一听，很乐意出山，又听说时间紧迫（我定在正月初八开张），当时就要订机票，并一口咬定少跟他谈钱那档子事，俗！我不同意，因为“亲兄弟明算帐”，也不同意他坐飞机来，理由是不安全。其实我是不想他花钱太多。这事成了还好，要是不成，欠他的就有点儿多了。
马儿到沧州的第一天，请我这个“旅游公司的老板”和我的“秘书”李小敏吃了一顿饭。席间他很专业地谈了旅游公司运作的一揽子计划。
“接到你电话我就考虑这个事，本来想写成书面材料的，可是你摧得紧，来不及了。”他说。
我可没心思听，我的注意力全在那桌菜上了——我们过年的时候都没吃到这么好的菜。李小敏一个劲地踩我脚，提醒我保持“旅游公司老板的形象”。可每次装不上两分钟我的眼神就开始变得贪婪，手也情不自禁伸出去。一餐饭吃下来，我刚擦的皮鞋被李小敏踩成了大花脸。
然而，四川人的精明、三十八年的人生历练、二十二年的工作经历加上扎实的金融专业功底，这许多因素凑在一起形成的威力，却是我们这些人始料不及的。马儿正月初六到沧州，初七还没进课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而且表现得非常冷静，冷静的令人生畏。
事已至此只能开诚布公了，我请求他为我留下来考查六天，我说：“全算你帮我考查好吧？如果六天后，你觉得行，就留下来跟我一起干，如果你觉得不行，我跟你走。”我相信六天时间足够了，个性再坚强的人也经不起六天折腾。对他来说，若是六天还不能改变，就算再留六年也徒劳。马儿表示同意，但他要求在外面吃住，因为寝室的饭菜他无法接受，“踏踏米”也让他腰疼，串网更不必了，“我不会留下来干的，我只是为一个兄弟留下来看，如果我认为不赚钱，他必须跟我走，所以不劳领导们浪费口水。”他的要求当然无一得到满足，不在寝室吃住如何体会亲和力？不串网如何沟通？最后马儿作了让步：“好吧，全当体验一下我兄弟的感受。”
李美让李敏带马儿实在太英明了！那时候李敏在网络中已经非常出名。她温柔、善良、勤劳、付出到位，可以为促成新朋友上线吃尽任何委屈，而不管这个新朋友是不是自己的“网下”。马儿这家伙果然很快喜欢上了李敏，对这个乖巧、漂亮、比他小十八岁的小女子言听计从。事实上李美第二天开始就不要我陪在他们身边了，任由李敏挽着马儿的胳膊走街串巷。
据说马儿听课非常认真，是唯一一个在课堂做笔记的“好学生”。一个快四十岁的人，忍着**的疼痛拿个小本子认真做笔记，这情景想来很让我感动。我知道，他纯粹是在尽朋友的责任。同时我也相信，只要他认真听讲，自然会着迷的，着了迷就不怕他不干——这正是那个小黑板的魔力。但是李美却反常的低调，她说：“别高兴得太早孙老板，这个新朋友不是一般的精明，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过，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还是要拿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万一留不住也没办法，好在他破坏不了你的市场……他破坏不了你的市场吧孙老板？”
事情确实如李美预测的那样，到第四天时马儿就已经“考查”得非常明白，他掌握的“课堂上的知识”甚至远远超过我们这些已经干了几个月的人。
“你不相信是吧武夫（我的网名）？好，你来！”他拿着一张白纸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他居然连神秘感都会做了，已经明白有些事情不能让新朋友知道），没用一刻钟就列出了我们赚钱的过程以及能赚到多少钱，清清楚楚。
“从理论上说你们确实可以赚到钱，甚至比黑板上写出来的还要多，但是我发现了纰漏……”“不可能！”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进行了反驳。我对马儿的话很不以为然，我相信这堂课演绎出来的逻辑滴水不漏，它转变了无数人的观念，造就了像土豆一样多的“成功者”，还把黑龙江鹤港市变成了“百万富翁的摇篮”——据说鹤港市是这个行业的发祥地，“革命的第一粒火种”就是在那里诞生的。那里的人见面不问“你吃了吗？”而是问“你们家孩子什么级别了？”——都成功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质疑的，难道我们皆醉你独醒吗？
马儿不想和我争辩，他说：“好吧，我算给你看。你们课上讲了，一月份为公司卖出两套产品，按倍增原理，二两份就是4套，三月份8套，四月份16套，五月份32套，六月份64套，七月份128套，八月份256套，九月份512套，十月一日升代理商……”
“没错呀？课上讲得明白，点数达到后，次月一日升为代理商。”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们课上讲了，业绩是积累的，你的整体网络达到500套就可以升代理商，到八月份时累计就已经达到510套了，你算过没有？还有啊，你交上去的2900元有450元作为综合税收交给国家了，他们给你收据了吗？而且你们完全小看了实际运行的难度，你都干三个月了，卖出去8套了吗？”
“我只是例外，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避谈他累计出来的数字，他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但他却抓住了另一个让我惊骇的问题：“好吧，你们的产品呢？拿来我看看。”
“别说了！”我突然很烦躁：“马儿，你可以不跟我一起干，但你不可以怀疑这个行业，打击我的信心！我爱这个行业，我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它！”
说这话时我感觉自己很虚弱，有色厉内荏的味道。一方面我承认马儿的话确实有道理，他指出的正是我忽略掉的。并且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并不知道：我们总是压一个月工资。这个问题在当时（马儿到沧州时）并没有引起我们重视，只到后来网络突然垮掉，大家才意识到被压一个月工资是什么概念了。另一方面我又不敢正视他的话：认同他的道理就等于承认我们的失败，那么，我的精神支柱必然会轰然倒塌。我用三个多月建立起来的信念怎么能因为他几句话就归于子虚乌有呢？
我说：“这个行业已经存在很多年，一代一代都是靠这套理论成功的，如果都像你一样无端怀疑，我们的网络早就垮了，难道那些成功者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选择了就得坚持下去知道吗？这是个靠信念、靠人心做起来的行业，就算前面是地雷，你只要坚持不把它当地雷，它就真的不是地雷，我的意思是，就算国家通过暴力机关对这个行业加以干预，只要有信念我们仍然会成功。”
“永远不垮只是你们的美好愿望，现在看来你们的事业是稳定的，甚至达到了人心换人心的境界，但是靠人心维系的体系注定是脆弱的，一旦有大风浪，它可能就烟消云散了，而且，对抗国家机关的行业只能是违法行业……”
“别说了好吗马儿？我开始后悔让你来了。”我用苍白的理由阻止他说下去，事实上我已经无力反驳。
“好了武夫，不惹你生气了，我知道你很执着，你甚至正感动于这群人的良好素质和高尚境界，这正是你力量的源泉，但是你要相信，你们不可能永远处于亢奋状态。我会信守诺言，观察几天的。”他用“观察”二字而不是我们所说的“考查”，在他眼里这都算不上是一个行业，所以够不上用“考查”二字。
我对马儿完全失去了信心，“干脆让他走吧领导，”我对李美说，“实在没必要再耽误他的时间。”“再努力一下，”李美茫然地望着窗外，像是在鼓励我也像是在鼓励她自己：“他是真正的巨鹰，一旦上线，将会给我们带来庞大的团队，让你坐着火箭飞向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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