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欢乐与悲哀并存的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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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十天,接到“网上领导”通知,沧州网络全部暂停邀约,集中精力准备过年的节目。这个通知由各寝室领导传达,至于“网上领导”,我们连毛都没见到。
那段时间寝室领导“好事”频频,每次都深更半夜才回来,一回来就露骨地炫耀“大领导”又请他们去了哪个酒店吃大餐,而且绝对少不了下面这一段:“哎呀,那些鸡腿呀、排骨呀、虾呀、螃蟹呀……动都没动呢,真想带回来给大家吃,可是不行呀老板们,现在是吃苦的时候,生活太安逸那是害你们,安逸的生活成就不了时代的精英,平静的湖面孕育不出强悍的水手……老板们好好干,当上寝室领导就会好事多多,升上代理员就天天过这种好日子了……”
每到这种时候,我耳边就会响起此起彼伏地吞咽口水的声音,人们用这种可笑的生理反应,表达着对代理员优裕而神秘生活的无限向往。可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领导的话干巴巴得太公式化,而且,她自己也在吞咽口水!
上课和串网坚持到年三十下午。寝室领导们反复强调:虽然没有新朋友,但是脑子里的弦不能松,树领导、亲和力、神秘感、梦想图要做好,并努力提高各自的能力,年后大量重新择业的人将会被邀约到网络中来,届时,一个老朋友带几个新朋友的可能性都是有的等等。
除夕之夜,沧州网络两百多人在一个位于市郊的大舞厅里汇聚一堂。各寝室都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节目搬上了台面。笑声、掌声、欢呼声从晚上九点钟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四点钟。这些“精英分子”虽然个个聪明,但毕竟大部分来自农村、来自社会最底层,受教育水平普遍不高,所以拿出来的节目也是青涩、幼稚的。众多节目中,最受欢迎的都来自王晶的寝室和李美的寝室。王晶曾经是专业演员,吹拉弹唱无所不精,他还是网络中两个具有中专学历的人之一,另一个有中专学历的人是我姨妹林惠。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全在李美寝室。在这个白痴都能成功的行业里,文化素养终于在除夕之夜唯一一次显示了作用。如果事实证明这个让无数人为之颠狂的“行业”不是一个神话的话,那么人们有理由相信,中国乃至世界的高等教育中,有关管理、财经专业的设置简直是误人子弟。
那天晚上,“下来”陪大家过年的“大领导”有王仁成、苗大河、谭阳阳和孙东方。孙东方“上去”不到一个月,居然也保养得白而且胖了。和王仁成、苗大河一样,他身上披着“三千六百八”,脚上踏着“一千八”,手指上套着“四千”(这是寝室领导私下议论他们时的用语)。谭阳阳做了高贵的发型,穿着时下流行的短裙和皮靴,手指上明晃晃一片。我想弄清楚她戴了多少个戒指,竟然一晚上都没得到具体数字!谭阳阳完全是贵夫人了。如果你对别人介绍说这个女孩只有二十岁,别人会骂你撒谎。
除夕夜的经过在我记忆里基本上是一锅粥,但我清晰地记住了两个小人物在那天晚上的表现,其中一个是我的网下徐佳斌。他成为晚会上最兴奋的人,因为他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孙东方。
当初徐佳斌“考查行业”的关键时刻正赶上孙东方“出寝”,李美带他参加了“出寝仪式”。孙东方是神话人物苗大海的直接下线,因此具有神的背景。可是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能在半年时间里升为代理员,却决不是利用了庸俗关系学。孙东方的经历早就提前有计划地灌输给徐佳斌了,因此,哭哭啼啼地送别场面让徐佳斌各外感动。当时,孙东方看见了人群中这个年龄较大的新朋友,走过来和他拥抱一下,嘱咐说:“老哥,好好考查,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啊。”
那天,孙东方一行刚离开寝室,后面这一屋子人就全进了派出所,据说是“咬门”了。警察没怎么为难他们,倒是他们在派出所里嘻嘻哈哈地吵闹,把人民警察的头都烦大了,所长请示过上级,大手一挥:“走吧走吧走吧!以后再有人投诉你们扰民,你们就给我统统滚出沧州!”
从派出所回到寝室,徐佳斌一直张着嘴巴、眼神发呆。大伙儿以为他吓着了,开导他说“派出所是成功者的大门,不进派出所不算成功者”云云。老半天他才恢复正常,擦一把口水说:“我知道这个行业不犯法,否则不可能二十分钟不到我们就从里面出来了,我是激动呢,没想到成功者这么风光,这么受爱戴……洗牛奶浴、香水浴是什么滋味啊?”
网上领导真想得出来,让刚“上去”的男代理员照搬女代理员的待遇!试想,一个二十九岁的黑皮大汉泡在注满牛奶或水面撒着花瓣、水中掺着香水的浴缸里是什么光景?如果孙代理再有那么一点儿自恋,只见他慢慢从满是泡泡的浴缸里抬起一条毛茸茸的下肢,双眼迷离,拿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大腿……哎哟妈呀,俺不活了!但是“老哥”徐佳斌从此却对代理员如此这般的生活充满向往,他决心做第二个孙东方,而且,孙代理拥抱了他,他身上就沾了孙代理的仙气,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晚会还没开始,徐佳斌就挤过人群,凑上去拘谨地问孙东方:“孙代理还记得我吗?”
孙东方愣了半天,挠挠头皮,做恍然大悟状:“哎呀,你不那谁吗?怎么不认识!哈哈,巨鹰啊,有业绩了吗?”
“还没呢,”徐佳斌老实地回答:“不过年后就会有了。”
“好好干,早点儿上来,代理员的生活那是老好了……”
第二个让我记忆深刻的人叫单白山。名叫白山,人却长得奇黑,号称沧州网络第一黑,来自辽宁葫芦岛市,朴实得就像你的自家兄弟。单白山的经历有点儿悲剧:十七岁外出打工,分文不得,逃票回家时被列车员剥光衣服搜身;十八岁时让人骗到广州做传销,赔进去一万多块,不堪忍受欺凌逃回家乡;半年后再次外出,在火车站吸烟室遇到了从沧州赴东北网络“传授成功经验”的苗大河代理,只聊了十分钟就跟着这位风度翩翩的“建材商”到了沧州。
单白山被苗大河丢在李美寝室由我带。其实从踏进寝室门槛那一刻起,他就全明白了。单白山后来对我说:“第一天晚上我捂着被子偷笑了半天,我心里说,你们就表演吧,我只管白吃白喝,差不多了就闪人。”“后来怎么又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你爸汇钱呢?”“我就是觉得这边跟广州那伙人不一样,这里的人素质高发展也快,我相信你们是合法的。”
从单白山开始“考查”到“考查”结束直至上线,苗大河都没有来看过他。除夕之夜,苗大河面对挤到眼前的这个焦碳一样的人物,竟然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他也愣了半天,也一拍后脑勺,也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直接把一包已经开封的香格里拉香烟塞到单白山手里,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好好干!”
凌晨四点多钟,谭阳阳代表全体人员并借大家“发财的掌声”向舞厅老板、音响师、灯光师以及我们**下的凳子表示感谢。舞厅工作人员对此始终报以冷漠——他们显然知道我们是哪路货色。
散场时各寝室都分得一只白条鸡、两条鱼、一些瓜子、苹果和桔子。事后被证明,这些东西确实是领导们的“小意思”,因为破天荒没把费用分摊到各人头上。
李美寝室的年夜饭是凌晨六点钟开始的。内容很丰富,除了忘却多时的肉和饺子,每人还有一瓶啤酒,这让大家的眼睛都绿了。何贵法和徐佳斌像孩子一样围着李美转:“领导,饭OK半天了,可以米西了吗?”
几个月来,传统社会的习俗已经淡出我们的生活,唯独春节还固执地坚守在每个人的记忆中,成为人们血脉中仅存的感动。李小莉是第一个哭起来的,其他女孩除李美之外都紧随其后,悲观情绪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男人们也眼圈发红,但为了维持场面努力克制着。为了干“今天这个行业”,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这些人多半与家人处于半决裂状态——
李小莉的父亲曾经突然从山东跑到沧州,本来是要看看女儿在这里干什么的,可李小莉按照李美地授意根本没去接他,那老头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沧州街头转了三天,无功而返;孙秀娟的叔叔早就收到孙秀娟父亲的警告,让他不要到沧州来,但他不相信乖巧的侄女会做这个,来了以后恨得咬牙切齿。他除了丢下一包煎饼和一壶花生油之外,还在侄女脸上留下了五道指印,因为孙秀娟死活不跟他回去;徐云的全家干脆当没她这个人了……
他们咬牙坚持着,相信总有一天会用事实得到家人的理解,洗刷如今的耻辱。他们认为自己的眼泪不是因为想家而是喜极而泣,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感谢邀约人”。连林惠这个泼辣的武汉女孩也大哭流涕:“我感谢孙老板把我带到这个行业中来,前段时间我不听话,发展太慢,今后我一定改掉毛病,争取早日成功……”
饭后,我和林惠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纸、香和鞭炮到寝室外的空地上点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岳父的在天之灵理解我的苦心,原谅我的行径并保佑我和林惠早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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