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不知何时煎好的一碗药，大约是庞统之前备下的，展昭拿热水温过，又用帕子垫了递给公孙策，自己则在床沿上坐下。
“公孙大哥，我在这儿守着，你先歇歇，等天亮就叫包大哥来。”
公孙策啜一口药汤，味苦得他皱了眉，抬起头道，“人家新婚燕尔的，你叫他过来做什么。”
“自然是查案，交给开封府总归稳妥，早一日解决你也好安心。”
“我没什么不安心，”公孙策抬眼望着他，正色道，“展昭，刚才说的你可听见了？这件事开封府不会过问，更无需惊动包拯，昨晚是我喝多了几杯，溜出去透风，此外什么事也没有。”
展昭听得直摇头，“公孙大哥，你是没睡醒还是开玩笑。别告诉我这东西是土里长出来的天上掉下来的你跟庞统捡回来的，我不信你拆了又装弄得满手伤不是为了呈堂证供。”
他指着那枚尚未完成的铁蒺藜，满心焦虑并着困惑，音量陡然拔高了一截。
公孙策又喝一口药，“证什么供？我又没把命卖给开封府，凭甚要管那种事。”
展昭奇道，“那你弄这个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公孙策轻轻一笑，将手中药碗放下。“好玩儿。”
……
不带这么学人家的。
展昭默默站起，背着身踱了几步，又回头看着他，语气里闪过一丝凉意。
“公孙大哥，认真答我一句话，你这是在包庇谁？”
公孙策面色微凛，堪堪移开目光，笑得勉强，“你都说了是包庇么，包庇怎能告诉别人，包庇就是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也不让你知，何况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展昭啪地一拍桌子，“够了！这意思是连我也不信了？”
半晌，又辩解似的，轻轻嘀咕一句。
“我也是有脾气的……”
脾气？那种东西谁没有？
公孙策咬咬牙，唇色都有些泛白，年少时披在身上的刺又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他以为早已在光阴荏苒里剥落殆尽的戾气，一旦被逼至狼狈，竟然全部都回到手边，碰一碰就轰然爆裂，炸成一朵边角锋锐的蒺藜。
“奇怪了！你们明明都比我知道得多，怎么一个一个却来问我是谁是谁，我又没跟唐门的什么少主喝过酒，又没被人在背后追着砍了七条街，凭什么我就该知道是哪个扔了暗器要灭了我，这么想闹开是吧，好啊，我这就去开封府击鼓升堂，遂了你们的愿！”
他面上仍旧带着笑，神色却转向凄然，被子一掀，硬是从床上挣起来就往门边冲。
展昭从没见过他对自己发火，吓了一跳，又是委屈又是惊异，竟也忘了阻止，眼看着公孙策大力拉开门，冷风呼拉一下席卷进来，如同迎面袭来的千把利刃，钻心刺骨。
还有一柄冷剑，稳稳落在他苍白的颈间。
他只来得及看见白衣的少年，闪着寒光的剑，冬日里微薄的雾气，逐分逐寸氤氲开来，好像幼年所见的梦魇，恍惚得难辨真伪。
然后，公孙策反手一带，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展昭冲过去推门，却被公孙策以后背抵住了，持剑的少年在门外淡淡地道，“嫌他命太长你就尽管推吧，用点力，还省得我动手了。”
展昭失声叫道，“唐会尧，你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灭口。”那少年冷冷一笑，突然又厉声道，“别打窗户的主意，你敢动一步试试，我都听得到。”
公孙策扑哧一笑，轻声道，“错了。”
少年瞪大眼睛道，“什么错了？”
“话说错了。杀人为湮灭证据的才叫灭口，你这充其量就是个要挟……”
“少跟我咬文嚼字，谁说我不打算杀你。”持剑的手略一施力，刃锋已在公孙策颈上留下一条血痕。
展昭在屋里急得直跺脚，扯着嗓子喊，“公孙大哥，这人是个愣头青，你别激他！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公孙策依旧倚着门，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就是偏要激他动手，没了人质不晓得他还干得出什么。待会儿你可得多捅几刀回本，不然本公子做鬼也不原谅你。”
展昭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听门外少年刷地一声，竟收了剑。眯着眼将公孙策从头到脚看了几遍，最后点点头，叉着手道，“你这人看着不顶用，胆子倒不小，介不介意同我走一趟？”
公孙策点点头，“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这些人有些麻烦。”
他指着少年身后，潮水般涌进院子的黑衣人，转瞬间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一层又一层。
“我看，你还是把剑掏出来，架着我从门口走比较好，上面也不安全。”
他又将手向上一指，只见连屋顶上都挤满了飞云骑，少年皱着眉道，“我来时就在奇怪，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贪了不少银子，竟养得起这么多走狗。”
展昭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你别瞎说！他们可不是公孙大哥养的！”
少年一挑眉，嗔道，“有你什么事！滚回屋里去。”又压低了声音向公孙策道，“难不成是来杀你的？这可不好办啦，我那接应的兄弟多半是迷了路，何况他一个也应付不了这么多……”
他话未说完，头顶已有人朗声笑道，“谁说爷爷迷路了！爷爷这不是来了么！”
展昭暗叫一声“不好！”，从窗户一跃而出直上房顶，白玉堂已经跟飞云骑战作一团，展昭冲过去与他背心相抵，侧头道，“你怎么也来搅和这事，这些人不好对付，我来挡着你快走。”
白玉堂咂着嘴笑道，“唷，原来乖孙也在，爷爷正惦记你呢。”又扯着脖子向下喊，“死小尧！这事完了你要赔爷爷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坛女儿红！要二十年的！少一天一个时辰一分一秒爷爷都不饶你！”
“那也要你有命回去才喝得到！”唐会尧翻个白眼吼回去，接着又看向公孙策，“想想办法，再打下去你这院子要毁了。”
公孙策揉着眉心，“我倒不在乎院子，只是这些人闹起来没轻没重，吵得我头疼。”
他以袖掩口，咳了两声，忽而抬脚踹在身畔的门板上，一声巨响，两扇门劈哩叭啦地倒下去，烟尘四起，惊得上上下下的人都是一愣。
唐会尧吐吐舌头，暗自嘀咕，“妈呀，好气魄，难怪剑搁在脖子上也唬不住他。”
公孙策这才缓缓地道，“都给我住手，这是谁家的院子容得你们胡闹。”缓一口气，又提高声音，“庞统，你闹够了没有，谁准你放这些人进来的。”
院中的飞云骑突然向两面散开，庞统皱着眉走出来，“我只叫他们在外面守着，若不是这俩小孩先来滋事，你当谁爱进你家院子。”
展昭从房上跳下来，气冲冲地向他喊，“你少装好心，没你捣乱在先，哪来的这许多破事。”
白玉堂也跟着跳下来，“你叫谁小孩？认清楚白爷爷这英俊潇洒的脸……”他话没说完，便被展昭一肘撞在肋上咽了回去，气得一蹦三尺高，回手就去掐他脖子。
展昭边挡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就不能少掺合几句，仔细看看内是你招得起的人么。”
白玉堂瞪着眼睛，还在不甘地嚷嚷，“怎么我招不起你就招得起，我看你明明就招得挺带劲，既然你招得起我自然也招得起，天底下还有白爷爷招不起的人么……”
展昭拿他没奈何，伸手往他嘴上一遮就往角落里拖，唐会尧原本还板着脸佯作镇定，后来见他俩打得实在滑稽好笑，忍不住也乐了，跳过去跟着推搡起来，三个小家伙上窜下跳斗成一团欢喜。
到底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再怎么样的生死关头性命攸关，又怎抵得过知己相见，一晌贪欢。
庞统的眉始终就没展开过，冷冷扫一眼满院子的人，突然眼光一转，踱到公孙策身边，抻起他袖子道，“你手怎么了？”
那伤口原本便包扎得潦草，这一番折腾又再绽裂开来，素帛上隐隐渗出血色，星星点点，渐次湮成整团盛放的红。而他面色却淡得像那素白的帛巾，眉眼映在苍青色的天光里，雾色一掩，倒似不是这世间的人了。
庞统摸摸他脉象，只觉触手处皆是冰凉，又见他身上薄薄一层轻衣，被风吹得翻飞乱舞，分明是半点寒气也挡不住，心里一沉，怒声道，“穿成这样就往外跑，你当真活腻味了？”
公孙策只管低着头把手往回抽，一边又止不住地咳着，话也说不出来，掩着胸口慢慢蹲下去。
展昭正要过去扶他，却被白玉堂一把扯住，挤眉弄眼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再转回头时，竟瞧见庞统单膝着地，长长的双臂环过那人削薄的肩，将他连人带发，全部拥进了怀里。
彼刻，在这浩阔天地的边缘，皓白与苍蓝交汇的分界线上，一簇明耀的金色渐次舒展。晨曦穿过湿寒的雾气落入寂静的院落中，笼成一道温柔的暖光，无比清晰地，交织在当下的时空里。
举手无悔，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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