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王和山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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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大王和山老鼠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月桃花水,夜半鲤鱼来上滩。
――戴叔伦《兰溪棹歌》
我的故乡在赣南的群山万壑中。这里离福建、广东、湖南都不远,当年是四大苏区县之一,著名的红色根据地和长征出发地。国民党军赵博生、董振堂部在这里临阵倒戈,发动宁都起义。红军能够凭借土枪土炮多次击退装备精良的**,除了老百姓支持,主要依靠山深林密。
据老辈人回忆,他们年轻时不敢晚归早起,因为在田间地头常会和野兽遭遇。偶尔为了生计不得不起早归迟,一定得带上棍棒等防身武器。我小时候野兽还很猖獗,经常有饿狼进村叼走牲畜甚至孩子。有一天深夜村里狗吠声骤起,我仗着外公就在身边,斗胆站在窗前的床上朝外张望,正好和一匹狼幽蓝的目光相撞!长大后我也曾被一两个视力不好的女孩看上,但从未见过这么深情的目光。难怪好色的人被称为色狼!
我在外婆家呆到小学毕业。外公是个不安分的农人,除了农活什么都干。他养过大群的鹅鸭,做过小生意,还会小手艺,家里比其它老实巴交的邻居宽裕,因此也常常被请去人民公社“改造学习”。他有一门绝活,那就是制造使用捕兽器。
这种捕兽器的制作工艺已经失传,因为外公已经去世,故乡也已经无兽可捕。捕兽器的构造和弓箭有相通之处,并不复杂。外公削好三块和扁担差不多长的竹片,把它们迭合在一起用绳子捆好。这几块竹片弯曲之后形成的张力相当于弓弦引满之后产生的弹力,只不过前者作用在套索上,后者用来发射箭矢。
竹制捕兽器貌不惊人却力大无比,一般的野兽想要挣脱很难,陷入套索的那条腿往往皮开肉绽甚至筋骨裂断,所以对人畜同样危险。外公一般都在天黑后才去安装,并且只装在自己家的菜地里,第二天天亮前取回。那时我是外公的跟屁虫,经常全程跟随。
每天黄昏,倦鸟归林,大人小孩也荷锄赶牛回村,我们祖孙俩却逆行走向山谷里的自留菜地。到了离村不远的地里,外公熟练地把捕兽器安装好。此时晚风吹过松林,山中此起彼伏各种野兽呼朋唤友的声音,偶有失群幼兽叫得特别凄厉伤心。若非有外公在身边壮胆,我落荒而逃的速度肯定能参加奥运。
竹制捕兽器不但威力大,发出的声响同样惊人,尤其是在静夜空山。第二天凌晨,睡得正香的我常被外公唤醒。野兽在此时社交活动最频繁,因此也最容易触发捕兽器的机关。外公年纪大了听力不行,所以要我竖起耳朵谛听野兽触机的声音。一旦听到响动就要立刻出发,因为中伏的野兽不甘束手就擒,极力挣扎脱困。有些悍兽不惜壮士断腕,咬断自己被套住的腿逃之夭夭。外公常常要借助棍棒才能把野兽击昏带走。
那年头还没有人提起要保护野生动物,所以印象中除了狮子、大象,几乎所有我闻见所及的野兽都被外公捕获过。家里的墙上挂满各种各样的兽皮,我也有不止一件漂亮的皮袄。左邻右舍跟着沾光,因为外公家的野味根本吃不完。常年吃野味的结果是,外公七十岁的时候还沾花惹草,身体好也一直是我为数不多的人生骄傲。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可能吃过如今濒临灭绝的华南虎,反正肯定吃过猎豹(我们那叫豹虎子),阿弥陀佛,这样不好!

在我上小学前后,相继发生的“大炼钢铁”、“大造梯田”对故乡山林进行的毁坏超过以往成千上万年的**天灾,可在我读初中的时候还是有人扛着小老虎来学校卖。这件事今天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这是我们全校师生亲眼所见,活生生的小虎可不象虎骨虎鞭那样能够以假乱真。
大约在我参加工作前后,“分山到户”行动给了故乡山林最后的致命一击。村民们认为山林承包给个人后,以后就不准去别家山上砍柴,所以连年也不过了,夜以继日砍伐了半个月,终于完成了这一史无前例的壮举,把几乎整个江南丘陵剃了个六根清净。而这一政策的初衷是保护森林!
砍完树之后发生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轰动全国的悍匪“二王”兄弟,沿着铁路线从东北老家逃窜到江西鹰潭。他们大概还记得老师上历史课时告诉他们赣南是革命根据地,以为那里依旧山深林密,所以毫不犹豫地离开铁路逃往西南,结果到那儿一看傻了眼。山上不要说藏人,就连一只野免也只能斜签着坐地!兄弟俩知道这是天意,丧失斗志,很快被军警乱枪打死。
我师范毕业后回到我原来读书的家乡中学教书。有一天学校后山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头估计是失恋后像中国电影的女主角那样喜欢发足狂奔的野猪,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倾村出动。这只将近两百斤的野猪最后走投无路。按照追者有份的原则,每位参与追捕的村民分得二两猪肉。这是我印象中家乡最后一次出现野兽!
且慢,还有一种野物或许逃过此劫,那就是山老鼠。山老鼠是名副其实的硕鼠。过去形容某地地瘠民贫就说那里“养猪大如山老鼠”,极言猪之瘦小,反过来也可以看出山老鼠之肥大。我们那儿的山老鼠,虽然不能和猪相比,却常被人误以为野兔!
家乡的山老鼠主要生活在村口河心的一个岛上。这条河毫无名气,是长江支流赣江的支流贡水的支流,水量却和黄河有一比。在南方这样的无名大河比比皆是,所以我对河流形成文明的说法将信将疑。此岛形如一艘抛锚的航母,岛中心在“以粮为纲”时被开发成稻田,周围则是硕果仅存的茂林修竹,前文提到可以做冰粉的绿果就飘荡在这些树上。山老鼠专吃竹笋和竹鞭,所以有的地方叫它竹鼠。俗话说“狡免三窟”,狡兔的表兄弟山老鼠更进一步,它们不但经常变换住处,而且每一个窝都有三条出路。山老鼠选定一棵竹子后,就吃住在这根竹子的根部。有经验的捕鼠者望见竹子的竹梢开始干枯,就知道下面一定藏着一只山老鼠。
他先找到山老鼠的全部三个出口,把其中两个封堵,然后从唯一出口用烟熏或水注。狡鼠最后招架不住,奄奄一息爬出洞口向更狡猾的人类磕头认输。山老鼠虽为鼠辈,却是鼠中隐士,性情高洁,是苏东坡“无竹令人俗”的实践者,很少会像家鼠那样不讲卫生饥不择食,所以它的肉极其鲜美。叶落农闲的冬天,村里有人靠捕山老鼠颇能挣点零钱。
从猎虎到捕鼠,几十年里发生的变化真是惊心触目。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出来承认错误,更别说受到惩处。好象森林的毁灭和恐龙的灭绝一样,是因为某种神秘的自然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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