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战争与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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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的新学年,洛阳中学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漂亮可人的女孩儿都在一年级(即老三届中的68届),而可以称得上“郎才”的男孩们则在二年级(即老三届中的67届)扎堆,郎才女貌,泾渭分明,这种现象存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知道后来洛阳中学写校史时关注到这个问题没有。
这一年是学者与不学无术者的临界点,如此说当然有我的道理,因为这一年以后的洛阳中学就如同三七年轮陷的南京城,这是后话。这一年学术权威仍然统治着洛阳中学。第一个让学生感到有趣的是音乐教师吕志鑫,块头并不高大,但长一身雄健的肌肉,如同今天这个时代在都市走俏的健美教练。唱歌时脖子上青筋鼓凸,血管如同蚯蚓般随着韵律的高低在脖颈间爬动,因此他带的音乐课便充满勃勃生机。第二个是生物教师阮洪畴,每次上课时他都有一个固定的开场白:“同学们,我来了,”然后停顿一会儿,“听我的。”同学们便那肃然起敬,听他从多叶虫的思维方式讲到人类当年曾有的尾巴到哪儿去了,等等。他满脸纹理清晰的折子让你感受着一种信赖,如果他说人类真是上帝用泥捏出来的,那我也会相信。而最有趣的是历史教师刘宾,他的戏说历史的功夫绝对是炉火纯青。如讲汉刘邦时会把故事引申到随州邻县枣阳的汉武帝刘秀;讲炎帝神农在随州历山出生的一情一景让你如身临其境,一切均历历在目,我觉得他不是在叙述历史,而是拿着刻刀在雕塑历史。记得后来批斗反动学术权威时,他常常有笑破肚皮的故事让造反派忍禁不禁,最终对他手下留情。
因为有一群优秀的男生和女生,再加上几个妙趣横生的教师,这时候的洛阳中学便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韵味,他们的快乐和他们的幸福都在影响着我,让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亦感受到许多的乐趣,即便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也会有许多不同的滋味了然于心。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进入一九六六年,那年的五月十六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标志,从这个时候开始,花好月圆的洛阳中学便被一种力量击得粉碎,这个过程快得让我们这些没有心理准备的学生悴不及防。
同学们多是乡民的子弟,千年乡风浸染的结果,便显得淳朴中有一种木纳,即便少有的几个商品粮户口,偶然会露出一点聪明的小尾巴,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半年一载总会被这种淳朴和这种木纳所同化。
也许因为如此,洛阳中学便在文化大革命的腥风淫雨中显得一样木纳,平静而不张扬,仿佛置身物外。同学们照例得上课下课,踏着夕阳的余光在桃源河边漫步。
而这时在随州城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革命运动如火如荼,“革命小将”走上大街,散传单,毁古迹,砸菩萨,据说一个叫高火的选反派,站在十字街心,见到那些稍不顺眼的行人,可以劈头盖脸一顿巴掌,你还得笑说好好,你不能有一占不满情绪。洛阳中学如同世外桃园的日子当然不会长久。
这一天校园里来了几个蓄平头的家伙,冲锋枪或半自动步枪杠在肩上或横挎在脖子上,有一个家伙竟然朝着一只溜进校园的狗放了一枪,狗便发愣,然后撒丫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一看就是一群个性张扬的家伙,据说是随州一中高中的学生,是造反派组织“钢二司”的头头脑脑,响应**的号召,到下面发动文化大革命来了。
这一天上生物课,阮洪畴老师依然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上讲台,仍然是他那贯有的开场白。然后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支硕大的枫叶,他大概准备从叶脉讲起,因为这节课文我已经提前翻过了,是讲叶片组织的内部结构的。
非常神奇的是一种叫显微镜的东西,植物的叶片在显微镜下显得斑剥陆离,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当我们透过显微镜的镜片看到一个放大的微观世界时,那种科学知识带来的乐趣无以言表。
正当阮老师摇头晃脑讲到得意之处时,随州一中那几个蓄平头的家伙闯进来,他们把显微镜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把讲台推翻,一时间教室里满目苍凉,一片狼籍。一个家伙振臂高呼:
“打倒反动的学术权威!”
“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砸乱反动的教育路线!”
“保皇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虽然应者寥寥,但学校里的“战争”从此开始,洛阳中学一团和气的景象从此不再。

学校三百多学生从此便获得自由女神的青睐,如同秋天的落叶一样在校园里飘来飘去,有时也会在洛阳店的街道上闲逛滋事。
学生很快分化为两派,一派以学生会主席佟传红为头脑,号称保皇派,多是学校的精英人物,以保护老师和旧体制为已任;一派以林发安为头脑,号称造反派,声称要“砸乱旧世界,全无敌。”这一派多是一些学问不多捣蛋有术的人物,过去入了学校的另册,如今拨云见日,在学校里横行无忌,惹是生非。
第一场“战争”是争夺学校唯一的一部手摇电话机,这是学校与外界信息沟通的唯一现代化工具。双方你争我夺,拉锯战进行了一个星期,终因造反派下手歹毒,保皇派力有不逮终于败下阵来。
造反派乘势而上,对学校的老师象收拾秋庄稼一样,挨过儿进行斗争,我印象最深的是教政治课的K老师,在斗争会上永远都不会低下高贵的头,为了对付造反派揪头发的特长,K老师剃了个光头,青白的头皮总是桀骜不驯地高高扬起。八十年代我在随州拜访过他,那时他已是随州文化馆的馆长,是随州文化界的精英名流。我一直认为K老师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以他对信仰的坚定执着赢得我们对他的尊敬,以致在后来的长长的岁月里,对我个人的性格塑造起潜移默化的作用。
保皇派中最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是食堂管理员大刘,他自诩为百分之百血统的工人阶级出身,对标榜为造反派的学生蛋子不屑一顾。但他是在两派之中都不讨好的人,原因是当时学生食堂和老师食堂不平等的待遇所致,那时候有一句校谚,叫,“大食堂里酒肉臭,小食堂里酸菜香。”
学生食堂的大锅菜中常常有拖尾巴蛆等物,过去同学们见多不怪,谑称为“猪油渣”,挑出来扔了也就罢了。现在便成了造反派的大兴干戈的由头。这一天造反派牵头,一群学生怒气冲天地把教师食堂砸了个稀巴乱,任由大刘在那里上窜下跳,学生们一排溜坐在小操场上静坐示威。
校方终于作出妥协,第二天的午餐是大盆的萝卜烧肉,每八个学生围着一盆萝卜烧肉,在小操场上大吃大嚼。
略有不足的是,猪肉都是半生不熟,没法嚼烂,一些同学只好生吞下咽,实在咬不动就只好扔在操场上。人们猜一定是大刘使坏,一边吃一边便骂大刘八辈子祖宗。散场后,班上几个男同学便满操场捡起灰扑扑的猪肉,竟然堆尖的一脸盆,清洗干净,烧柴火慢慢地咕嘟。香气便在校园里弥漫开来。然后打来四毛钱一斤的红薯干酒,这天晚上,几个学生津津有味地喝酒吃肉,把满宿舍远观的同学们逗弄得饥肠漉漉,一夜难眠。
为了从前的拖尾巴蛆和这一次不成功的会餐,几个造反派便策划着要教训教训大刘,顺带着给保皇派一点颜色看看。这天晚上,月光如水,白天燥动的校园一片宁静,大刘一梦方醒,照例会从他那一人独享的宿舍出来,站在宿舍旁的菜地旁,奋力朝一棵青菜撒尿。在他快乐地打着冷噤的时候,几个黑影窜上来,用一条加长的麻袋将他兜头装了进去,几个人抬着他便飞也般朝校园外跑去。在这个过程中大刘一直在麻袋里努力挣扎,嘴巴里并不响亮地骂着脏话,造反派便用大脚丫子回敬他,直到他不再乱说乱动。
这些发生在月光下的故事使我的夜晚变得无比精彩,那个晚上我非常荣幸地跟踪并目睹了这一过程,虽然没能亲自参与也仍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
造反派把大刘从桃源河上的石板桥上扔到河里,浪花在月光下很沉闷地叫着,瞬间便归于沉静。
我相信主是一次有计划的谋杀,虽然那个时代谋杀并不需要法律来裁定,但我在树影的掩护下目睹这一幕时,仍然惊慌地就要叫出声来。
也许只是漫长的一分钟,几个影子跳进水里,把麻袋拖出水来,然后便重重地扔在河边的卵石滩地上。
造反派吹着口哨鸣金收兵,很快就消失在校园的通道尽头,在这群人中,我竟然发现一个女生的身影,我觉得她就是常珍,但我不敢断定。
过了片刻,麻袋里传来大声的喘息和呻吟声,我便如同电影上常见的游击队员,弯着腰小跑着奔过去,迅速的解开麻袋的封口,接着便无声无息地回到宿舍,接续我未完的噩梦。
造反派因此而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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