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阴谋与爱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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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班上也许属于最小的那一拨,年龄小个头也不大,在那些十六七岁十七八岁的大男生面前,总有一种灰头灰脑的感觉,特别是晚间在宿舍清洁个人卫生的时候,一大排男生褪掉裤子,挺起的家伙便同排枪似地,让我们这些畏缩不堪的家伙简直无地自容。
那个时代不知道电视为何物,电影也是城里人非常奢侈的东西。尽管如此,初夜的男生宿舍仍然乐趣无比,一些男生们躲在背子里**,或者玩老头背瓜的游戏-----即几个人脱掉一个男生的短裤,然后罩在男生的头上。更有张扬无比的男生,公开地对着灯光,把玩自己的家伙,如同造反派把玩半自动步枪。
还有一种游戏叫醍醐灌顶,装一盆水,放在半掩的门扉顶端,一旦哪个倒霉的男生推门而入的时候,迎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精神贲张的男生便立刻如落汤鸡一样蔫头蔫脑。有一次林发安遭遇这一幕,一群过路的女生目睹了这一情景,便张扬无比地哄笑起来,让乘兴而来的“林司令”大为光火,便抬手对着屋顶开枪,一梭子半自动步枪子弹把屋顶上的瓦片打得乱飞。从此这个节目便停演了一段时间。
无论是妙趣横生的校园爱情也好,还是令人乐不思蜀的自恋也好,还是造反保皇也好,我一直置身其外,这不是一种超然,也不是什么价值观所使然,我想是因为个人的渺小自卑,让我一直无法溶入这个时代的潮流之中。
在男生宿舍上演骚动的节目的时候,我就去找书看,学校不大的图书馆是我梦一般美好的乐园。在那里我第一次认识了《人民文学》、《诗刊》等杂志,反映抗日战争的《小旷工》让我入迷,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更让我神魂颠倒。
这天我正在捧读一本叫《小刀会的故事》的小说,讲述的是清朝末期义和团的斗争故事,读到扣人心弦的地方,不禁击节叫好。这时候,林发安带着一群造反派进来,先是振臂高呼口号:“坚决肃清封资修的余毒!”“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后动手把书架上的书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造反派跳到书堆上,蹦着两脚乱踩一气,真有一种群魔乱舞的味道。
我抓住《小刀会的故事》便向图书馆外奔去,林发安一把夺过去,扔到地上,不屑地问:“怎么,舍不得封资修的东西!”
我不禁怒目而视,:“你想怎样?”两个拳头暗暗握紧。
最终他没有理我,跳到书堆上继续他的作业。
离开图书馆,满腹恼怒的我在校园的小径上茫然地移动,在操场昏暗的路灯下,我碰到海河。
他也加入的造反派,不过只能算是造反派的尾巴,竟然不知道“造反”为何物,也缺乏造反派的雄心大志。
“啊哈!造反派不去造反,一旦革命成功,恐怕是无功不受禄哟。”我有点叽诮地说。
“彼此彼此,你这逍遥派更是永无出头之日哟。”他适时反击。
无论加入什么派,海河都是那种透点傻气的乐呵呵的样子,这也是我有点喜欢他的地方。
海河告诉我一个绝秘的消息,明天造反派就会把藏书室里所有的书籍进行清理,除了《**选集》等书以外,一律要堆到场院里焚烧,说是效仿秦始皇的“焚书坑儒”。
我不太关心他们如何去“坑儒”,但“焚书”肯定让我心痛不已,图书馆已经毁于一旦,藏书室就是洛阳中学最后的精神家园。
这时,一个阴谋让我激动不已,我决定去盗书,“偷书不为盗”,好象孔夫子说过。一旦做出决定,海河就会跟我去。
藏书室与图书馆不在一栋房子,此时的图书馆灯火珊烂、人声鼎沸,而藏书室则躲在一片夜色之中宁静无声。
海河在场院里放哨,我便蹑手蹑脚地摸到藏书室外,但玻璃窗户是紧闭的,门是紧闭的,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回到场院告诉海河,海河说:“看我的。”拣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只听窗玻璃发出很响的爆裂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喂!喂!谁在那边干什么?”灯光下,一个女孩摇着羊角辫走过来,我认出那是琴,现在是班上“红卫兵”队长。
“是我呀!”海河嘻皮笑脸地应答。“我在这边方便方便”。方便是尿尿的意思。
琴便默不作声地调头去了。
把手伸出玻璃窗的破洞,很方便地便打开了窗户,然后脱下一件上衣,摸索着从书架上找书,几十本书打包在衣服里,沉甸甸地,递出窗外,海河接了过去,然后我们一溜烟地跑到洛阳店的后街,把书寄存在一个同学家里。
这次的战利品有十几本不同年代的《人民文学》,《风雨桐江》等十几本小说,竟然还有一本厚沉沉的《列宁选集》,正是这本书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哲学。
我让海河挑几本书,海河说:“我才不要这破玩艺,我这脑袋见书就头疼。”劳而不获,足见海河多么地侠义。
这次盗书的过程让我们快乐了许久。
学校在地震般的震颤中变得面目全非,人们高声大嗓地辩论,大字报如同春汛的桃源河水满校园泛滥。
同时泛滥的还有爱情。
在此之前,稀稀拉拉的爱情还只处于萌芽状态,大男生和大女生们之间即便有那么一点星星之火,也难烧出燎燃之势,大多数同学还在谨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谁敢斗胆**爱情游戏,就必然会受到传统道德观念的遣责,最终被封杀在萌芽状态。
最先张扬爱情的是林发安。
一天我们几个男生挤在一堆儿谈论常珍,这是我们常谈常新的话题。
据说常珍的父母是小镇上某部门的国家干部,属于小镇上的上流社会,因此常珍经常打扮得如同花骨朵似地也就不足为奇了。苗条、清秀、多才多艺的常珍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是男生们公认的校花,也是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
并且常珍的奶奶也值得一提。学校派仗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老太太迈着一对小脚到学校来“护花”,声称谁敢捅她孙女一指头,她就与谁拼了老命。她说她的儿子是国家干部、孙女是国家学生,而她就是国家奶奶,俨然以“佘太君”自居,让男生们贻笑大方之余,不能不对“国家奶奶”生出一种敬畏。

这些话题儿让我们这群精神贫乏的男生们笑得前仰后合,精神亢奋。这时候海河的一句粗话,让男生们如雷轰顶:
“这小婊子让林发安睡了。”
如同一瓢冷水淋在头上,男生们个个垂头丧气,有两个男生干号着跪到对面的草坪上,在草地上翻来滚去,如同两头发情的公驴。
“不会吧?!”有谁不太肯定地提出质疑。这让我们多少缓了一口气。“我想也不会”。我插上一句。我相信,这时候,只有我是最冷静的。
我们有理由不相信这无缘而起的传说,因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两种不同的人类,不同的生活圈子,如同水与火,是不可以兼容的。
林发安长相黑、胖、矮,人们给他个绰号叫黑猩猩,他也不介意。
并且有一个关于他的俗不可耐的笑话在男生们之间传诵,一时间成为众口相传的佳话:
说是林发安读小学时,调皮捣蛋,成绩不佳,先生便到他家去做家访,说完话,留吃晚饭,娘便打发林发安去问先生爱吃什么,先生说:“白菜豆腐而已。”白菜豆腐娘知道,而已是啥便闹不明白。林发安便去问爹,爹是木匠,正咪着眼吊墨线,让林发安一咋呼,墨线便走了形,爹便气得骂到:“而已你娘的屁。”林发安如奉圣旨,敢紧将原话回告娘,娘便想,这“屁”如何能作成菜呢,一时便犯了愁,后来灵机一动,想了一妙招,将洗**的水作了一汤,丢上姜末葱花,叫做“而已汤”,先生偿过,竞连称好好,从此便对林发安另眼相看。
这故事明摆有杜撰之嫌,男生们乐得一笑也就过去了,并不把林发安当成什么人物。
但机遇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调皮捣蛋被入了另册的不是人物的林发安,在文化革命造反有理的大潮中,便偷天换月般地成为造反派的总司令,成为在洛阳中学乃至洛阳镇称王称霸的人物,令人刮目相看了。
但把林发安和常珍扯在一起,便让男生们如骨梗在喉,有些不痛快了。
恰在这个时候,林发安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了,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造反小兄弟。他们头上戴着三夸帽,那是随州乡下流行的帽子,帽沿可以拉下来,如同“三K党”的行头。
“林司令。”海河仍然是快人快语,“常珍那小婆娘被你泡上了,是吧。”我说“泡上了”只是表意,因为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么完美的形容词,而我的记忆在此时又出现了小小的裂纹。
“是又如何?”林发安横眉立眼,“不是又如何?”
看他捋捋袖子,要动粗的样子,男生们便如鸟兽散。
这天剩下的时间,我便与海河在小镇上闲逛,镇街上青石和鹅卵石杂陈其间的路让我们留连忘返,我们就这样来回地踯躅,后来竟然挽起胳膊,如同一对同性恋者。
口袋里还有两枚五分的角子,这足以让我们享受有质量的晚餐。走过烤红薯摊档的时候,没了门牙的老太太很慈祥地对着我们微笑。于是两枚五分的角子兑换成两个硕大的红薯,我们便感觉良好地边走边吃。
黄昏的时候,我们“埋伏”在校园靠近桃源河的一块庄稼地里,秋庄稼高齐肩胛,靠河边有一块三角形的草坪,在黄昏的余光下有点点蝴蝶舞动的情节,很是美好。这样美好的地方过去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想我真是愚不可及得可以。
“埋伏”在这里是为了看一场没有预告的“西洋景”------这是海河说的,而具体内容他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只好耐着性儿伏在秋庄稼的间隙里,在不知名的虫鸣声中不时偷眼朝草地上张望。
在耐心和兴趣都在衰减速的当儿,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我们便振奋精神,屏住声息静静地期待着什么。
是两个人影儿,在草地上止住脚步,一个高佻,一个矮横,他们向四处张望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是林发安和常珍。
一个是黑猩猩,一个是恒河猴----至少我这么认为----如何便能走到一起呢?叫人大惑不解。
“常珍,革命造反让我们走到一起,你认为我们的灵魂能否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先是林发安拉开“序幕”。
“合二为一是什么?中康之道。**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学会辩证法,要一分为二。”
“我们都没有错呀。”林发安辩白道,“先是合二为一,有了革命的爱情,然后播下革命的种子,种子开花结果,岂不就一分为二了嘛。”
我想起“而已汤”故事中的那个浑小子,与眼前的林发安多么地不同,如今竟然能**哲学于股掌之上----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这会儿是沉默,想必如此复杂的哲学命题远不是常珍这样的花季少女所能理解的。
秋蚂蚱在夜色迷朦的草叶间抖动着翅膀,据阮洪畴老师说夜间正是它们睁大眼睛的时刻。
夜色中真是有太多诡秘和故事。
男人把手揽向女人,女人便顺从地靠了过去,任那双蛮横有力的手在身上揉搓----难道这就是革命哲学的胜利吗?难道女人就是这样成为革命祭坛上的牺牲品吗。
那个在我们眼中璀璨而华丽的女孩,一直是我们这些普通男孩遥不可及的偶像,如今,竟然如同一个雪人似地任由一双男人的手来揉搓------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二难命题。
“不---要!”手一定触摸到女人的痛处,女人并不坚定的拒绝着,呻吟着。
“我---要---睡---你!”男人的声音坚定有力。
两个人影在草地上滚做一起。
“不---行!”女人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心跳急迫的我张开口,想要大吼一声,海河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谁?”这边的动静引起了林发安的注意,在他发出呼问的当儿,常珍兔子一样从草地上跳起来,衣衫不整的跑向远处,消失在暮色之中。
海河拉住我的手,迅速地向秋庄稼的深处遁去。
留下林发安一个人在暮色中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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