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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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9月,越过桃源河上那一孔石桥,走进洛阳中学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便如小鹿乱撞,整个身心为之一爽,仿佛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如同佛语中的涅磐,生命便有了全新的感觉,又如桃源河里一条活泼泼的桃花鱼,在水面翻飞时敲得五彩的阳光支离破碎,亦真亦幻,充满了生命的奇幻和张力。
学校座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旁,一排排红砖红瓦的房子,其间点缀着红花绿草,围墙也是红的,在校门与桃源河之间,是一片偌大的操场,那便是我们上体育课和课外活动光顾最多的地方。
虽然中学没有了观音堂小学的古香古色,但它的绿、它的红、它的静秘、它的时代气氛润泽着每一个远道求学的学子,使你置身其中备感亲切。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梦想成真的日子,在这个暑假一天天成为过去的时候,我的心也备受煎熬,一天天接近冰点,十二岁的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去思考未来漫长、没有书读、不知归宿的日子,只到有一天,邮递员送来《入学通知书》的时候,那一张油印的纸笺竟然让我喜及而泣。
多少年多少月过去了,岁月冲刷了许多陈旧的琐碎,而《入学通知书》上那段文字仍然在我的记忆中闪烁:
××同学:
你已被本校录取为64届初一学生。洛阳中学是小镇上的最高学府,
……洛阳中学位于美丽的鸡公山下,桃源河畔,秋天,满山的木
梓树一片火红,如同燃烧了一支支火把,春天,桃花竞开,满溪漂
红,如同吟唱一支不倦的乡歌……
这文字的美丽使我激动不已,它拯救了我的焦灼的灵魂。开学的日子,我把它打进背包,行进三十五里山路,开始了我的又一段人生。
从此的人生便是独自漂泊的人生,说是漂泊,当然是指远离亲情,一切靠自己去经营。父亲每月给我八元费用,伙食费六元多,剩下一元多便是支付笔黑等杂费。每两个礼拜回家一次,可以在母亲的羽翼下重享温情。同学多是乡村来的,年纪一般比我会大个二到三岁。许多学生都吃助学金,但经常从家里会捎来一大瓶酸菜炒肉、炒面粉或红苕等零食,当他们在课余津津有味地品尝生活的时候,你的商口粮户口的那一点优越感便会荡然无存。
在这开始学习漂泊的日子里我接连受到两次重击,似乎对我腼腆内向缺乏自信的性格产生更多不利的影响,最终影响到我的整个人生。
然而任何事物有弊也有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过程中我竟然阴差阳错地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女孩,有一次我们坐在桃源河边的大青石墩上,回忆这一段历史,她竟然满脸飞彩,耸动着双肩,笑声咯咯个不停。这个故事有伤大雅,竟然是从尿开始的。
一年级一班的数十名男生住宿在两间没有隔墙的大房子里,双层通铺,用洛阳山里盛产的梨树棒子排列固定而成,我睡在靠窗的上铺,一床棉被半垫半盖,这一平方米的世界就是我在走出家门后的第一个居所。
那时候对于正长身体的我们,每月二十一斤口粮并且偶而还会受到学校食堂大师傅的盘剥,而菜则多是少盐寡油的青头萝卜类,因此经常会处于半饥半饱之中,大量的饮水便成为必要的补充,这样作的必然后果,是每到半夜便会有一种尿床的冲动------尿床在中学校里一点也不罕见。一些有备无患的学生甚至带来夜壶,这是一种盛尿的陶制容器,半躺在床上,把生殖器**夜壶的颈口,你就可以足不出户便解决了内急。小时候,跟祖父在一起时使用过这东西,祖父并且夸张地把此物列为几千年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当然说的没有那么文雅,清未读过私塾的说:这买卖子是个好东西,几千年了,老祖宗传下来的。
好在我睡在靠窗的地方,因此便有了天时地利人和,透过窗户,一步之遥便是外部阴霾的世界,那时候,迷迷朦朦地推开窗户,轻轻一跃,人便落在房后的小山坡边,刷刷地尿完,又是一跃,回到余温尚有的被窝里,一个开始的梦几乎不会中断地就又继续下去。
有一天尿胀的感觉晚了一些,远处的鸡鸣已经依稀可辫,神志便因此清醒了一半。照例跃过窗户,迫不及待地放水,刚到一半,半睁的眼前忽地跳来一团火球,然后又是一团绿茵加工茵地,感觉似乎在你的身边打起转来,那火球就滚动在自己的脚边,无限惊慌之中,我便奋力一跃,头便重重地碰在窗框上,人便重重地摔在墙脚下,顾不得疼痛,连声惊叫着跃进窗户,象驼鸟一样把头埋在被子里,一晚上惊魂不定,并且把剩下的那一半尿液排在被褥上,又一滴一滴又滴在下铺同学半张的嘴里,成为一段流传很久的趣谈。
后来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说:那是人死后尸骨渗出的有机磷,从坟墓出来后遇氧燃烧叫磷火,并不是魂灵呀什么的。尽管如此,仍然叫人毛骨悚然,从此再不敢重施故伎。
这样的故事讲来似乎有点粗俗不堪,但女孩坚持要我讲下去,那张粉红的笑脸让你不忍心拂了她的好兴致,如是只好继续: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中规中矩上厕所似乎不太可能,全校唯一的厕所还在校区的西南角,夜半三更,绕过去非迷路不可,好在宿舍门前是一花圃草地,倒是方便的理想场所,掏出家伙,对着野草闲花一阵猛扫,痛快淋漓难以言表。是夜北风轻拂(已是初冬了),月影婆娑,半醒半睡中,感觉中似乎走了几步,脚步还没停稳,便急急地对一丛花影发泄,忽然那花影摇动着,直立起来,月光下竞然变成一美伦美焕的少女,一脸的恼怒,骂声“混蛋”便急奔男舍旁边的女生宿舍而去。
后来才知道,这方草地本是女生的专属“方便”区,这是同学们心知肚明的“潜规则”,是惯例,因为多走了几步的原故,便超越了“楚河汉界”,并因之酿出一段故事来,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
一时间我羞愧难当,急急奔回宿舍,又是一夜难眠,内心里充满了自责。那时已经过了十三岁的生日,开始对人生有了更深层次的环顾,心里便自叹:唉,人生太失败了,太失败了!!!
这种感觉一直折磨着我,如同一只狗在添食我的五脏。直到第二天无可奈何地走出宿舍,走进教室,想必我的脸一直是潮红的,眼皮耷拉着不敢正眼看人,仿佛所有的人都已窥见了我那难以言表的一幕。
我有一种对不起这个世界的感觉,我对所有的人------同学、老师、包括食堂的大师傅……都满怀慊意。这一天我萎缩着坐在我的课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老师讲课。而老师似乎有意找碴似地,不下三次地喊我起来回答问题,弄我一楞一楞,牛唇不对马嘴,引得课堂里响起一波一波的笑声。
只到下午最后一课的钟声敲过了许久,我还坐在位子上发呆。
这时有一只温暖的小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转过头来,看到的正是那女孩的脸,想象着昨天夜晚的一幕,想象着让女孩满头淋漓的一幕,我不禁诚惶诚恐,我想我该说一点什么。
女孩的表情非常平静,漂浮着一丝善意的微笑:“怎么搞的,有失水平哟!”我知道她指的是老师提问的事。
“对不起,昨晚我不是有意的。”我说,“当时……。”

“去,去!”她拿手势打断我的话,“瞧你张口结舌地,想说什么呢?昨晚上天多黑呀,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呀,只是作了一个梦吧,梦中遇到很好玩的事吧?”
紧绷的心情忽地松驰下来,然来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她把话题巧妙地引开了,很自然地便扯到《代数》中一元二次方程的运算如何如何。双方似乎在探讨一个显然有点深奥的学问,使得那件让人尴尬的故事悠忽之间化为无形。
这天我们一起走出教室时,天色已晚,食堂的晚饭已经开过了。我随着她走过桃源河上的石拱桥,到洛阳店的街上,坐在一家临街的小面馆里,我张罗着要了两碗面条。
一碗面条八分钱,这是我第一次狠下心来作东,但结果却是女孩抢着买单。
“这样不妥吧”。我表示反对。
“我是女孩,听我的”。她的逻辑似乎不能成为逻辑,但这其中的善意让我臣服。
算上昨天晚上的“遭遇战”,我这是第二次与这个女孩近距离或者说面对面的接触,黄昏的小面馆里客人寥寥,但四周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息很使人惬意。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女孩的名字叫安婷,十五岁,班长,一年级(一个年级两个班)团支部书记。从踏入中学的那一刻起,她便是我高山仰止并且敬而远之的人物,或许是孤陋寡闻,周围世界太小的原故吧,我总是用一种敬畏神灵的心情远视身边杰出的人物。
“真的不见怪,?”我仍然固执地要表示慊意,我觉得事出突然尽然可以谅解,但亵渎女孩的行为总是不可饶恕的。
“对不起!”
“好吧”,安婷说,“我接受你的道谦,但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当时我也不冷静,骂了你,今天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想不到对你的伤害超过了对我的伤害。”
“总是我的不对。”
“男子汉,振作起来,不要婆婆妈妈的,鸡肠狗肚。”
我们仿佛距离消失,成了一对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在踏着暮色往回走的时候,双方唧唧我我,仿佛有了谈不完的话题,后来便索性坐在桃源河边的大青石上,天南海北扯了个痛快,直到满天星斗的时候。
寒假过后,回到校园,已是一九六五年的春天,校园里鸟语花香,含羞草舒展着娇嫩的叶片。我对含羞草情有独钟,总喜欢拿食指去轻探它的叶片,然后瞅着它舒展和收拢的样子,如同一个娇羞可人的女孩,让你心生怜悯。
除了含羞草外,我最好希望看到的是安婷,然而连最让我厌烦的“嗦鱼刺”之流都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了若干个来回。一向纪律严明有目共睹的安婷竟然没有露面,这让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需要解释的是,所谓“嗦鱼刺”是一个男同学的绰号,典故出自一次老师扔掉的鱼刺,该同学竟拣起来进行了二次清理,被人发现,便有了这个有伤大雅的绰号。多少年过去后,再回顾这段故事竟然是一种心酸,是那个时代留下来的苦难的痕迹。
安婷不在的日子,各种议论便风传起来,我相信这些传说是某些用心不良的同学的创作,包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祸心。如是我总是捂住耳朵,或者避开窃窃私语的人们。
但传闻总是在伤害着一个美丽的女孩的同时,也在啜咬我心灵中正日臻丰满的鲜活的形象,使我有一种痛不欲生有感觉。
也许是一个月或者更长一段时间,反正我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这一天安婷忽然便出现在校园里的石径上,同学们拿怪异的目光盯住她看,我看见她的圆脸似乎憔悴了些,而腹部却有点微凸的感觉,似乎在印证某种不祥的传闻。
“嗨!”我向她招手。
她回以非常勉强的一个微笑,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到校办公室去了。
这个微笑是她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微笑,然后她就在我的视线中销声匿迹了。
后来的说法印证了某些传闻。
安婷怀了老师的小孩。
老师姓尧,说一口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三十岁左右,颧骨凸起,有一种广东或福建人的清腴。常穿一套深颜色的中山装,看上去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唯一令人大惑不解的地方,是他偌大年纪,竟然还是钻石王老五。
尧老师是我学生时代的偶象之一,我对尧老师的好感,第一是由于他的少言寡语,绝不说授课之外的闲言碎语;第二是为了我的一道数学方程的新解法,他竟然把我叫到教研室,对我的离经叛道的解题方法进行推敲,并谦虚地说要与人商榷,也算是呕心沥血了。
这之后尧老师仍然在带我们的数学,仍然夹杂南方方言的普通话,仍然是漠然不动声色的表情,使我有时候便会怀疑起关于他和安婷的传闻。
当然我希望这传闻是假的,是人们杜撰的故事。
但不久之后,数字老师换了一个新面孔,而尧老师从此便不知去向,如同雪崩一样,偶像在阳光的照射下化为乌有。
有人说安婷与尧老师的性关系是双方自愿的,是通奸。也有人说是尧老师**了安婷。还有说相互勾引的,或者说酒后的胡作非为,甚至于各种细节被一些大龄男生描绘的至汗至微-----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这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性”这个命题,是我的人生中关于“性”的启蒙教育,此前对于男人和女人的分野,男性和女性的区别,性的作用,我一直是朦朦胧胧,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甚至于相信了母亲关于男人和女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就会生育的说法,以至于和女生们坐在一起时便会诚惶诚恐,生怕男女之气会不经意间混和为一个新的生命体。
但无论如何,即使事件的男女主角被妖魔化了,我仍然不能忘怀他们,特别是安婷。
我一直期待她会突然回到我们中间,但时间越长,这种可能性就越渺茫。
七月,放暑假的时候,我按照安婷曾经描绘过的方位,找到她的家乡。这个地方好象叫燕子坳,在两山夹击之间,有一条小溪顺山而下,小溪上有一座石拱桥,桥上的青苔似乎陈述它那岁月的苍桑。山坡上有一快硕大的青石,上面有深凹的人足、牛足印,甚至还有一条条弯弯的沟痕,据说是明朝皇帝朱元璋当牧童时放牛留下的印迹。现在想起来似有一些风马牛,但当时是非常相信并萌生一种崇敬之情。
安婷说坐在大青石上向北眺望,山半腰之间青砖瓦顶的房子就是她的家。
我便坐在青石上默默地守望着,那条山路上每一个走过的行人都会在我的眼帘之中。
我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东西,你几乎无法确定你在干什么。
或者说这只是一种仪式,一种对失去的岁月的祭奠,被埋葬的日子总应该有一种挑动你情绪的东西。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也没有看到安婷的身影,我并不打算去造访她的家庭,于是便起身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有几种说法一直没有得到印证:一说安婷生下孩子后,跟尧老师到老师的故乡福建去了;一说安婷打下孩子,从此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生活着;还有说安婷自杀,老师坐牢的……
我只能在心里暗暗祝福安婷,无论如何你只是一个女孩,不该承担如此的重负;无论如何你在我的生活中产生过一道闪电。
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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