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琴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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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之声妙不可言。
当然,此琴非彼琴,彼琴亦非此琴。琴既不是民乐中的二胡、马头琴之类,也不是西洋乐中的提琴、钢琴之类,而是我在前面提到的奇妙的女孩。
这女孩名字叫“琴”。
遇见这个女孩的地方名叫观音堂。
离随州市区约五十里的地方叫溳潭港,是溳潭人民公社的府邸所在,绕过一个山咀东行一里地,就是我的新家所在的随州陶瓷厂,然后南行三里地就是观音堂。
观音堂建在一座海拔不高的山坡上,南北相向的不远处是随南颇有名气的善光山和独山,周围是一片坦平的坡地,庄稼、野草、树木杂陈其间。
我第一次走进观音堂,便被它的萧杀之气所折服了。这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周遭是飞檐画栋的高堂瓦舍,特别是兰色的琉璃瓦,与天空透明的湛兰相互呼应,融为一体,连绵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蔚兰。
第一进的院子是一个空荡荡的场子,青石铺就,石头上偶然会看到模糊不清的铭文,似乎在表示某种久远的历史。第二进院子则要丰富许多,半人高的花坛里是两棵冠如华盖的石榴树,遮护着院落里的嗖嗖凉气,地面的石缝间长满的青苔便是证明。而一排半人高的绿色琉璃盘龙大缸,则如同一个个正叙说着故事人生的大口排列在花坛边,在我十岁的心灵里带来又一种震撼。
这里曾经是烟雾袅绕的寺庙,享受无数善男信女的供奉,解放后就变了天,和尚或尼姑被赶走了,观音大士的泥塑金身也不知去向,某年某月某日开始,大门口挂上“观音堂小学校”的招牌,从此这里便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
我是从随州东关小学转学到观音堂小学的,这是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从此在这里修完了小学四到六年级的学业。
这是我到观音堂小学报到的第一天,对于一个新的环境我总是抱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早晨从家里出门以后,我就在路上磨磨蹭蹭了,几个时辰,踏进学校的一刹那我又被这全然不同的景象所迷惑,如同从时光遂道转到一个完全陌生而古旧的时代,无论如何你都会有一种茫然,一种神密气氛让你更加忐忑不安。
正是上课时间,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和学生朗朗的读书声都不能使庭院令人窒息的宁静远去,在这宁静的庭院,我一个人如同幽灵般踟躅,几次我站在大门口,准备下定决心从这里逃逸,即便因此遭到父亲的责罚也在所不惜。
在大门右侧的教室里,靠窗口有一个端坐的女孩,也许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我,便接连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难道是我有点怪异吗?或者是我的上衣有点肥大显得不那么贴身吧?无论如何,她的目光让我浑身有了毛辣辣的感觉,我便低头去瞅石地板上那年代久远的文字,这功夫她走出教室,站在我的面前,这中间我竟然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最先是那双红色绣花的软底布鞋,踩在石地板那年代久远的文字上,如同两只红色的小鸟-----我在随州街头的杂耍班子里见那种红翅膀的小鸟,叫什么来着?记不得了。
接着是一团女孩那种温馨的气味包围了我,我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姣好面孔,嫣然一笑,说,“新同学,从随州转来?”
我点头称是,“你怎么知道?”
“你的新家离我家不远,搬来时我爸爸还帮过忙。”
我觉得她比我的个儿还会高一点,红头绳挽起一个马尾辫,脖子上用红线系着一串贝壳一样的东西,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鼻翼旁一颗芝麻大小亮得耀眼的红点,不象是痣,不象是雀斑,说不清象什么,好看。
就这样我认识了琴,有时候我会天真地认为,她就是观音堂那个失踪了的观音菩萨的化身。
我的新学期就这样开始了。
她的眼睛大胆地盯视着我,我的目光游移着,最终回到她的软底布鞋上。
“这鞋,好漂亮”我有些不知所云。
这时候,下课钟声响了,她便带我重新访问了这座学校,她很熟悉地与在高大厅堂里办公的老师们打招呼,并且把我介绍给他们。她的洒脱大方似乎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后来知道,她比我大一岁------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我已经被她“俘虏”,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甘心情愿作她的臣子。
琴指着那一溜排盘龙大缸,给我说了一段故事:这观音堂从前是观音菩萨的行宫,每年的三月三踏青的日子,观音就会从南海到随州拜祭炎帝神农,下榻在观音堂,方圆百里不孕不育的善男信女就会来拜观音,求观音赐子赐福。观音堂有五个尼姑,沾了观音菩萨的光,有享用不完的香火,如此年年月月,观音堂便远近驰名,眼见的一日比一日热闹了。那时候,香客们贡奉的香油,便装满了一溜排大缸,寺里的长明灯,十年、百年、千年地从来就没有灭过。尼姑们坐化了,便会装在缸里再扣上一口缸,埋在后山上,灵魂就会跟观音菩萨去了。
“这观音菩萨灵验么?”我咋咋称奇地问。
“当然。”琴附在我的耳边说,她有一个弟弟,据说就是拜了观音才有的结果。
这时的观音堂,在我的视野里便少了肃杀之气,而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这本是神仙往来的地界,因此便有了空灵神圣的气氛,在这样的地方读书,想必也是人间一大快事了,甚至隐隐约约自己也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
观音堂小学是溳潭公社(这个公社有一万多社员,多是农民,文革中又有雅称叫“向阳花”)最好的学校,也许是唯一的学校,六个年级,六个班,约二百名学生。
四年级大约有三十个孩子,说孩子似乎不是那么贴切,块头最大的学生已经人高马大了,我想应该在十五岁以上了,同学们喏称他叫“泥巴”,还有一个干瘦小个的同学,年纪也有十四、五岁了,同学们戏称他叫“金人儿”,这些绰号都来自《中国民间故事集》一书,绰号背后有很深厚的文化底蕴。我也许是班上最年幼的学生,莫名奇妙就有了“小毛头的雅号。
一个班上的同学年龄差距如此之大,高矮胖瘦参差不齐,还有浓厚的当地方言,这都是在随州城东关小学见不到的景观,着实让我增长了不少见识。
课堂上的空气仿佛不那么严谨,处处透露着一种张扬自由的气息。一次我们在课堂上进行关于“牛”这个字的读音的争论,同学们把它读成“long”,而我则坚持认为应该是“niu”,“是牛不是龙。”我挥着手说,而反对的声音更多一些,“是龙不是牛”。最终班主任刘老师支持了我,如是我在一片嘲讽声中凯旋归营。
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得到的肯定,这种奖赏让我铭记终身,因此刘老师在我生活经历中不长的岁月便一直铬印一样打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刘老师其实还是一个少女,属于未开垦的“处女地”那种,经常让你感觉到一种女孩的羞涩。十**岁的样子,一对大辫子在两个肩头忽悠过来忽悠过去。大凡刘老师上课的时候,班上的大男孩便会眼睛直直地盯住她看,有时还会刻意制造一点小小的骚动。
一次语文课,讲生字“鳖”的读音,刘老师在前面念bie,大男孩们跟着念bi,这是一个关于女性生殖器的字的读音,两个字几乎就是同音字,只是尾音长短有一点区别。使坏的男孩却把那个尾音咬得很紧,并且一遍一遍重复得很响亮,嘎崩干脆,如同吃炒豆,有滋有味。男孩们一边读,一边窃窃地笑,最后变成哄堂大笑,最终刘老师品过味来,她的脸变得通红,两棵泪珠便很响地掉在地板上,在同学们终于止住笑声的时候,她收拾了她的教具,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好象她去带一年级去了,又好象她离开了学校,但这么多年她的辫子还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忽悠过来忽悠过去,带给我一种年轻和羞涩的感受。还有那次事件,虽然我不是始作蛹者,但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起哄过,因此,多年来我就有一种对刘老师的慊意需要表达。
琴是四年级的班长,无论如何你可能都不会理解,一个如此情况复杂麻烦多多的班级,一个连刘老师都望而却步的班级,一个女孩寥若晨星、明显处于弱势的班级,你如何能当好这个班长?要么是个百事不管的傀儡,要么谨等着哭鼻子吧。
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琴的班长并没有遇到危机,除了“泥巴”、“金人儿”几个大男孩偶然会使点小小的伎俩挑战“权威”以外,大家一致团结在琴的周围,似乎她身上有一种非同凡响的磁力。
我一直在悄悄地观望琴,发现她是一个天性活泼,乐于助人的女孩。入冬了,天气慢慢地冷了,黑了,三更鸡叫以后,我们就会被父母从热乎乎的被子里拖出来,摸着黑起床,吃点东西,小伙伴们便邀在一起上学。大家手里点着火把,唯有我没有,在黎明若隐若现的乡道上,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学校奔去。后来还是琴给我指点迷津,告诉我在哪里弄做火把的材料。并且送我一小包桐籽,连穿桐籽的铁丝都给我准备好了。这使我心里暖乎乎地,火把摇曳的光亮在地上辉映着,路便变得平展展地,一溜小跑就能轻松地到达学校。
对付调皮的同学,琴也自有她的怀柔之道。一次自习,一个学生在悄悄地翻着《三国演义》的小人书,教室外边老师的脚步声响了,他还沉迷在三国故事之中,浑然不觉,琴就悄悄地暗示了他,使他避免了一次打手心的惩罚。
当然,如果你认为琴软弱可欺那又错了,大错特错了,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眼里不夹半粒沙子。一次午休,大家各自躺在桌子上或板凳上,教室出奇地安静,安静得你总想会在刹那间发生一点什么。我躺在一张桌子上,琴躺在我后边的板凳上,听得见她轻微的气息声。对面桌子上是“泥巴”,他对我眨着眼,吐舌头,怪模怪样,我知道他心怀鬼胎,但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就在我思考的当儿,“泥巴”竟然“咕噜”一声从桌子上掉下来,正好就砸在琴的身上,然后两个人一起滚在地板上,我听见琴的叫声,是从噩梦中突然惊醒的那种叫声。
大家都爬起来了,几个大男孩窃窃地笑,我便知道这是一次设计好的“阴谋”。
琴闪电般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一伸手抓住了“泥巴”后脑勺上那根半尺长的小辫子------那时乡下还偶有人家继承这种清末遗风-----“泥巴”便哇哇地叫唤起来。
我看着“泥巴”那醋钵一样捏紧的拳头,非常担心会落在琴的身上。我也捏紧了拳头,随时准备为琴赴汤蹈火。
“说,找老师还是找你那媳妇儿?”琴抓紧了辫子,一脸怒气。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可不是故意的”。
“敢说不是故意的!”
“我投降了还不行,叫饶了还不行?叫你姑奶奶还不行”。
“以后还敢作恶多端”。刚学的词汇派上用场。
“借我个胆都不敢了----再不敢了”。
闪电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精神贲张的同学们多少有点扫兴。对于这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决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我一直心存疑惑,一次便问琴:
“你如何便能制住‘泥巴’呢,他那样人高马大,你一个女孩,难道你会武功。”我想起民间故事中那些能上天入地的高手。
琴便淡淡地回答,“你别看‘泥巴’人高马大,他不会拿拳头去打一个女孩。而且,他最怕他的媳妇儿了”。
“媳妇儿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一头雾水了。
然来,“泥巴”真的在家谈了媳妇,是“娃娃亲”的那种。那时在随州乡下,孩子伊呀学语的时候,就有双方的父母许下亲事的,一纸婚约,就定下双方的终身大事,约定俗成,再不得反悔的,只等十七、八岁圆房,便成了真的夫妻,民间称这种亲事叫“娃娃亲”。
“泥巴”的媳妇比“泥巴”年长二、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泥巴”便很稀罕这媳妇儿,隔三差五,媳妇儿会送“泥巴”到学校旁边的岔道口,有时天晚了,还会在岔道口等他,拎着他的书包,拉着他的手,“泥巴”便乖乖儿地跟着她去去来来,真有一种齐眉举案、夫妻恩爱的局面。
听了琴的故事,我便有心去作了观察。这一天下过暴雨,满世界便哗哗地淌着流水,到放学的当儿,雨小一些,但还没有停的意思。路远的同学便义无反顾地冲进雨水之中,琴在喊我,我说:
“别慌呀,也许雨就停了。‘泥巴’多远,他都还没有走呢。”
“‘泥巴’等他媳妇呢,你等谁。”
果然就有一个女孩拿着油布雨伞进了教室,我估量着这就是“泥巴”的媳妇儿,有小刘老师那样高,身个儿还墩实一些,比“泥巴”要高出半个头。“泥巴”便跟着她去了。我们随脚走出了校门,前面有一洼积水,那女孩一弓身,“泥巴”便伏了上去,女孩背着他蹭蹭蹭地过去了,把我们扔下老远。

那种被背的感觉和背人的感觉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有了深切的体会。
从此我便信了琴的故事,琴从此便成为我的偶像。
除了“泥巴”,“金人儿”也是指腹为婚的,媳妇儿和他一般大。这样的事情,在观音堂小学司空见惯,仿佛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独特的文化风景。
小刘老师走了以后,教务处罗主任兼任我们的班主任。罗主任拉一手动听的二胡,他经常叫琴和另外一个叫金荣的女孩为他伴唱,后来便组织了一个宣传队,到田间地头为村民演出。只要琴的演出,我都会去作她的忠实观众,只是有一次她与一个叫绪华的男孩对歌,一个唱:“唉你说,什么东西他最甜?”一个回应:“蜂蜜和冰糖它最甜。”一呼一应之间,似乎便有了眉目传情的感觉,围观的人们掌声四起,有人便赞美道,“好!有点小两口的味道。”而我却感到一种羞辱,一种莫名的恼火,捡起一块土坷垃,朝那男孩扔过去,然后不管不顾的逃离了现场。
在观音堂三年的小学生活,就这样寡淡寡味地继续着,我生活在琴的光环之下,默默无闻。
唯有一件事情,让我小出风头。那时候,学校办《十万个为什么》墙报,征求同学们提问,但莘莘学子们似乎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请教,征题的红纸便无精打采地在墙上飘摇。我是第一个响应的,我贴在墙上的纸条问道:“鸡为什么只拉屎而不撒尿?”这个问题引起围观同学们似乎不以为然的笑声。然而当天下午便有一整张红纸贴出来,非常慎重并详尽地诠释这个问题,并且客客气气地说要与本同学商榷。
很快便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四年夏天,小学毕业,我们到很远一个学校去参加初中升学会考,在考场时,我忽然发现,琴没来,我的心里便非常失落的感觉。
这天的作文试题叫《我的榜样》,我没有深思,便写了我在参加麦收时的表现,自我标榜了一番,感觉不错,便缴了卷。后来从考场下来,听老师解题,才知道我弄拧了,把主谓倒置了,风马牛不相及。
这个暑假便平白让我添了一块心病,如果考砸了,这便是我最后的学生生涯,而这种可能性超过了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
溳潭公社录属随州洛阳区管辖,洛阳区有一所独一无二的初级中学,叫洛阳中学,那是我心目中的圣地。
读者诸君自然知道河南省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城市叫洛阳,也许不知道湖北省随州亦有一洛阳,然此洛阳非彼洛阳,个中典故我会找个机会悄悄告诉你。
我后来知道琴为什么没有参加洛阳中学的升学考试,教务处罗主任挽留了她。据说观音堂小学近三年毕业升学考试状况不佳,上年度竟然被推了“光头”,罗主任自然就平添了一种忧郁。琴是他百般宠爱的学生,说是得意门生也罢。那时候的规矩是一旦考试落榜,便失去了复读的机会,琴便被动放弃考试,复读一年,以提高升学概率。
我便因此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比我优秀千倍万倍的同学被留下来复读,而我们却被驱赶着到考场去参加一场毫无希望而言的考试,这使我想起一个略知皮毛的临渊慕鱼的典故:老师对我们说,这深渊里有多好的鱼哟,你们谁能得到它?而老师的得意门生却悄悄地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编织一张鱼网。
小学毕业生的我这一年十二岁,“泥巴”和“金人儿”已经打道回府去和未过门的媳妇“圆房”,算是拿到了人生又一个阶段的入场卷。分手时“金人儿”甚至不无得意地对我说:“如果我有了儿子,就认你做干爹,么样?”
谁来安排我的未来的人生呢?
父亲一直对我非常漠然,很少过问我的学习和考试情况,母亲当然不懂考试的懊妙,只是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让我不安骚动的心略略得到一点安慰。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思考和认真对待的暑假,或许是我的最后一个暑假,是我的短暂学生时代的终结。
天旱了许久,突然便下起雨来,雨哗哗啦啦、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屋檐的滴水在泥地上打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泥洞,有时我便伏在门框上,一下一下数着打在泥洞里的水声发愣,或者躺在床上,借着窗外飘进来的余光看从父亲的书箱里捣腾出来的小说,《隋唐演义》、《雾雨雷电三部曲》等等,暂时便忘却了许多苦恼,满脑子希奇古怪的故事和斑剥陆离的世界。
雨水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溳水河便一改它平常那温驯娴静的模样,黄汤滚滚,一望无涯,浩浩荡荡地向东流去。
河里的水不能吃了,我便和弟弟抬着水罐到货场去,货场里堆满了各种陶制品,有冬天烤手的烘笼,吃饭的碗,放水的管、水缸等等,水缸里储存着清亮晶莹的雨水,我便把水舀进水罐,水罐满了,又舀起一瓢,仰脖儿灌进肚去,浑身上下便串着一股凉气,让人感到别样的快活。
这时便看见琴招摇着走过来,她让雨后的空间豁然明亮许多,她手里拿着水瓢,名叫跛哥的工人挑着水桶跟在后面,跛哥是她家的常客,经常帮她家做一些挑水、劈柴的家务。
“大考生,考上了初中就不理我们了,心安理得地躲在家中,一个人独享美好未来。”
琴的话里不无讥讽,但她咪着双眼,一幅笑模笑样,让你感觉不到受到嘲讽的苦恼。
“哪里!”我说,“考砸了,连作文题目的意思都搞反了。老爸说了,上不了初中就拜师学艺当窑工。”
“年纪太小了吧,还是多读几年书好,记得你的理想不是工程师吗?”
那是在学校开讨论会时的一时张狂之想,想不到她还放在心里。
“还是你好,复读一年,上初中就有把握了。”
她略一沉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法子。我的成绩赶不上你。你还是最有希望的,不要气馁。”少顷妩媚地一笑:“天晴了,我们找个玩法儿吧,不要老困在家里,闷死人了。”
我真的快闷死了,每天呆在家里,帮母亲作一些家务,然后再翻来覆去看《隋唐演义》那本书,身心几乎退缩到程咬金那个金马铁戈的时代,有次真的梦见自己也变成披甲戴盔的武士,骑着马,沿着一条没完没了的坡道飞奔,忽然从马背上摔下来,梦便醒了。瞪着眼睛便又琢磨虚无飘渺的未来,想不出个头绪,无端地便又心烦意乱起来。
这一天,琴来喊我,我便跟她走了。
雨后天晴,山坡上和河谷里到处都是惹眼的绿色,石缝里泉水汩汩流淌,麻雀在树木子里叽叽喳喳……这世界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你满身心的苦恼忽然间便一扫而光。
有一条小船泊在河湾子里,我们跳上去,小船便摇晃起来。
摇晃的小船上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叫杨妞,和琴差不多的年纪,或者大一点,十四五岁的样子,她是溳潭港这条乡街上唯一老中医的女儿,圆脸,很乖巧的样子。她家的门脸正对着乡街,在这条约三百米长的街的中间。我们上学或上街的时候,常能看到她倚在中药铺檀木雕花的门框上,永远都是兴趣盎然地观察着乡街上流动的人群,如同观看一部无休无止的电影片子。老中医在廊沿下用切刀切削中草药的茎节,中草药的药香潮涌般地扑面而来,你便会不由自主地朝中医铺多瞅两眼,同时杨妞的蓦然一笑便会如同中药铺的金字招牌一样在你的记忆中定格并占据一方位置。
另一个女孩叫英子,是琴的姐姐,十七八岁,是公社卫生所的护士,我见过她穿着白大褂的样子,非常天使、非常圣洁的样子,高挑、丰润、白晰,可以说是乡街上屈指可数的美人儿。
乡街上人们津津乐道着许多关于英子的流言蜚语,僻如说关于她与卫生所所长的传言,所长是一个精干帅气的年轻医生,医术高明,在乡街上小有名气。但我不会相信,流言蜚语而已。英子是我心目中尽善尽美的偶像之一,象她的妹妹琴一样,在我的心目中圣洁得如同天使。
对于我来说,英子一直如同传说中的嫦娥一样遥不可及。第一次呆在一条小船上,这样近距离地感受着她、感受着三个女孩的温馨,我的心情不禁有些紧张、窘迫,脸便悄悄地燥红起来。
英子便把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我感受到一种灼人的热力侵袭着我,让我的全身在慢慢地融化,如同阳光下的一座雪人。
“小伙子长得不错哟。”英子说。这是我第一次感受一个除母亲外异性关爱的触摸,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听一个女孩从外观上赞赏我。这句话让我记下一辈子,尽管它未必真实。
小船摇晃着启动了,我们没有目标地在溳水河上泛舟。我是小船上唯一的男孩,我便牢牢地把船浆抓在自己手里。
溳水在这里迎头碰上鸡公山,不得不乖巧地转了一个弯,溳水与山亲吻的地方,便漩出一个澄碧的深潭,溳潭便因此而得名。
“三个女孩一台戏”,同小船一起摇晃的女孩们在快乐的议论着,的确,在我的眼中,她们每一个人都有许多值得快乐的理由。
这会儿她们正对不远处的“鸡公山”评头论足,河水擦过鸡公山的边际,在山水相接的地方,兀然地挺立着丈多高的石柱,这宛如对日奋啼的雄鸡,人们叫它鸡公石。
杨妞说:很古的时候,天下一遍漆黑,人们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这时有一只雄鸡,不停地朝着东方啼鸣,呼唤着贪睡不起的太阳,一天天一年年,雄鸡啼出血来,血流成河变成溳水,终于感动了上苍,上苍便驱赶着太阳升起来了,人间一遍光明,而雄鸡却化为一块石头,千年万年地守护在溳水河边。
琴的故事是一个不同的版本:从前,有一条硕大无比的巨蛇,盘据在水河边,因为它长着雄鸡一样的冠子,所以叫鸡公蛇。鸡公蛇作恶多端,经常袭击水河上过往的渔民,伤及孩童无数,并且口出狂言,谁如果能跳得比它还高,它才会改邪归正。这时候有一个女孩站出来要与它较量。鸡公蛇立起身来,足有几丈高,女孩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随手一扔,便晃晃悠悠地直飘云际,帽子金光闪闪,如同金针扎在鸡公蛇的身上,鸡公蛇便忽然化作一块石头,从此守望在溳水河边,做了溳水河的守护神,而那个女孩,据说正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我说:“你们讲的真是活灵活现的。”我比较相信琴的故事。
英子不悄一顾地说:“什么呀,一块石头而已。”她伸手在清凉的水里划动,水里清晰可见的小鱼便四散逃逸,也有慌不择路的,跳出水面,水面便溅起一朵朵浪花。
小船沿溳水河向下漂去,绕过鸡公山便是一片好大的竹林,在阳光下满目清翠,使你心情怡然,恍然间便有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雨后的溳水掠光泛翠,岸边金黄色的河滩上偶有硕大的螃蟹行色匆匆,.......一切都爽心悦目,美妙到了极致。
女孩们在这美丽的景色中更加活跃起来,她们唱《人说山西好风光》,唱《太阳岛》……一会儿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听不清在说什么,不会有什么阴谋吧。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见她们一用力,小船便猛地向一边倾斜,失去重心的我便“扑通”一声掉进溳水里。
也许她们不知道我是“旱鸭子”,我在水里拼命挣扎,她们在小船上笑得人仰马翻。我被几大口水灌得翻了白眼,想必她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先后拍拍地跳下水来,三下五去二把我推上了小船。
回去的路上是英子在摇浆。我呕着水,一边在心里下着决心:一定要学会游泳,要让这些会捉弄人的女孩看看。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我快乐并咀嚼一生的日子。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杨妞,几年后,据说杨妞嫁给了一个当排长的军人,杨妞给这个军人唱《人说山西好风光》,还有文革初期挺流行的《绣金匾》。后来就再也不知道她的信息了,有时我想,如果排长的仕途顺利的话,现在应该是将军了。
英子后来跟一个新疆建设兵团的司机去了数千里外的乌鲁木齐去随军,据说在农一师医院做了医生。我见过那司机,其貌不扬,在乡街上有一群追随者的英子(其中不乏英俊有为者),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这让我心里耿耿于怀了许多年。
只有琴,还在我的故事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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