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罗卜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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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听我母亲说过,我到两岁的时候才能伊呀学语,母亲带着忧郁的心情去叩见街面上长年问卦、名噪一时的算命先生许半仙,半仙对我拿掐揣摩了半响,丢下一句话十个字:贵人话语迟,世途多芳菲。半个世纪后来验证这句话,前半句风马牛,后半句亦值得商榷。
在我的记忆中,十岁之前的日子似乎毫无妙处可言,我的智商平平,貌不惊人,生为男人却又经常表现出掩饰不住的怯懦。我想,十岁对我来说该是一个划时代,或者说是一个里程碑。
这是因为一个奇妙的女孩闯进我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喜欢滥用词语、自作多情的文人雅士,然而我不是用了“奇妙”这个词语,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女孩,而是因为她在我人生之中太重要了,与她做伴的日子是我生活中最多姿多彩,多愁善感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贯穿了我生命中最精华的时段。以致于此前和此后,没有她的日子竟然在我的记忆中找不到一间可以藏身的小屋,竟然是灰蒙蒙地一片,如同深秋随州城的扬沙天气。
这个女孩进入我生活中时,我刚好吃过母亲从食堂老付那儿周济来的一碗“寿面”。吃面的时候,冷峻而令人心生敬畏的父亲罕有地用手在我的学生头上抚摸了十秒钟。如果,这个过程之后我仿佛告别了童年时代(没有顽皮、天真和浪漫),这个过程很短暂,而这个过程亦很沉重,如同一盘石磨压在我的稚嫩的心上。
我的故乡随州,春秋时代古称随国,并且史记有“汉东之国随为大”之传,因之,随州人便颇有“自大夜郎”之嫌。那时候的鄂北重镇随州城,最繁华的地带,当数大十字街和小十字街。所谓繁华,也不过是大十字街的路面是水泥(当时叫洋灰)铺就的,街道两旁点缀几栋二三层的楼房,西街的天主堂是最雄伟的建筑,而文庙则是非常热闹而令人想往的去处。这么多的美好都不能充实我童年的记忆,而常年不断的饥饿则使我回想起来就会不寒而。那时候,我们就住在东城的某个巷子里,普通的砖瓦房,地是原色的泥地,而最有诱惑力的则是屋前一片菜地,冬天,菜地里长满了秀色可餐的大青萝卜。露出地面一把掌的萝卜和叶片在白天的阳光下非常性感招摇,只有九岁的我竟然忽发灵感,在梦中把它编进一个叫萝卜仙子的童谣:萝卜仙子驾着一片祥云,来到我们家,仙子着一袭绿色的衣裙,是那样地美丽、多情、迷人。如是,我们摆上了萝卜宴,我们和萝卜仙子推杯换盏,载歌载舞,唱着童谣:萝卜仙子白白白,一把绿伞下凡来,萝卜仙子脆脆脆,如同姐姐十八岁.......。突然木门咿呀作响,我从梦中惊醒。这时候,月光从推开的门扉进来,在地上留下一方银辉,我想应该是子夜辰光了。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飘出去了,我相信那是妈妈,看得到见她到菜地去了,一会功夫,妈妈拎着两个大青萝卜,闪进屋来,然后迅速把门栓上,我听见她依在门上,在轻轻地喘气,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我的脸便在夜色中燥红,我把脸埋在被子里,这是我童年时代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我看见妈妈把萝卜洗净切丁,腌制在一个大玻璃瓶里,没装完的几片萝卜,妈妈塞进我和弟弟妹妹的嘴里,那一会,我想起萝卜仙子的故事,我便觉得这萝卜如同玉液琼浆甘甜可口。但是,那瓶萝卜并没给我们兄妹带来欢乐,它一直被放在柜顶那高高的不可企及的地方,并且一天天地在减少,只到有一天,我才偶然地发现这个秘密。

那一天晚上,我上床很早,大概小半夜的时候,我被饥饿闹醒,看见父亲从外面回来了,父亲在随州钢铁厂当会计,经常很晚回家,而妈妈似乎总在默默的期待之中。我看见妈妈站在椅子上,取下装着腌萝卜的玻璃瓶,然后一勺勺地把萝卜喂到父亲口中。寂寞无声的夜晚,咀嚼萝卜的声音脆响着,敲击着我的饥饿的感官。
我记得当时我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泪,泪水把被子濡湿了一大片。
只到多年后我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我才理解了母亲怎样平衡对父亲的爱和对我们的爱。年青时的母亲,没有文化,相貌平庸,而父亲是解放初期的高中生,一米八的个子,挺拔的身材透着一种帅气。我相信父亲的人生就是母亲的人生,母亲一辈子奉献自己的真爱,而母亲似乎是巴金笔下的悲剧人物,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一辈子都在传统与现代道德观的冲突中挣扎。至今,我身边还保留一张年青时父亲和一个女孩的合影,那是我从父亲的**里偷来的,女孩子穿列宁装,眉目间透出一种优雅之气,似乎超然于母亲之上,我相信这其间必然也有婉约动人的故事,不过,我不好去打问父亲,而父亲也未必肯与我交流。
那一年,我记得街道妇联主任通知说,“自然灾害”还要持续下去,叫各家各户做好准备,这意味着饥饿还会继续。我们已经经历了三年的饥饿,我相信这促使父亲作了一个改变全家命运的决定:父亲要调到位于溳水河边一个叫溳潭港的地方国营企业,我们全家将随迁。
“那个地方紧傍水河,很美,”父亲说。“关键是能够吃到真正的粮食。”
说到“粮食”,我总还是要描述一下。那时候尽管年纪还小,但对饥饿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记忆,你很少能看到纯净的粮食,总是野菠菜呀、萝卜缨子伴着一些米粒做出来的杂合饭,熬稀粥会放进榆树皮,只是为了增加稀饭的稠度。而那种橡子糕、花生饼、芝麻饼(打油的下脚料)更是今天牲口都懒得答理的东西。有一次从家里“偷”几把生米带到学校去,结果被爷爷发现后惹得他老人家大伤肝火,从此,粮油被装在木箱里还加上一把锁,使你纵然天大能耐也无机可趁。记得同学分给我一片或许有10克左右的腌驴肉,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上等的美味佳肴。多少年后,关于童年的记忆差不多被漂白了,唯有那驴肉黑色灿然,我后来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驴肉,在襄樊的汉江大酒店和武汉的晴川大厦专门点过驴肉,相比之下还是逊色一些。还有那位同学,我一直想找到他,来表示我的一点感谢之情。另外,如果把那个腌制方法申请个专利,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财富。
我想,我们是抱着告别饥饿的心情踏上征途的,正因为如此,我的故事才能回到开篇,回到那个“奇妙”的女孩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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