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武当山鸡零狗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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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春雪皑皑的时候,我们到武当山。这一次是被编入随州民工团,到武当山修铁路来了,那时的流行语叫“上三线”。
闷罐车喘着粗气,哼哼叽叽在雪原上奔跑了一天一夜,然后象倾倒垃圾一样,把蔫头蔫脑的我们丢在丹江口火车站,接着转乘丹江水库里的火轮,火轮走在中途熄火,顾自在江心打着转儿,让我们在冰凉的寒风中饱受惊吓。上岸后驻地的铁道兵派军士接们,最终欠在均县浪河区丁营公社的一个偏僻的山谷里安营扎寨。
我们和××××团建制的铁道兵打山洞,是武当山二号隧道,不远转过几个山头,就是因贯通武当山主脉而闻名世界的一号隧道。
这一次远离杨林显得比较突兀,说是毛老人家睡不着觉了,要骑着毛驴上三线。这样怎么可以呢,隋炀帝下江南还得修条运河呢,我们得紧赶着把襄渝线修好,让他老人家称心如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骑毛驴到这山旮旯里来,要不非颠散架不可。
于是成千上万的铁道兵和民兵就开到这连绵千里的山旮旯里来了。
而我刚刚到“广阔天地”的杨林接受改造,还没来得及修成正果,关于木涛的爱情对话正在继续,冷艳箫杀的春天让我对春花有所期待,甚至我正在策划一篇关于小芳的叙事长诗也胎死腹中……我便梦一般地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了。
驻地是挂在山边不大的平地,密密麻麻地搭着简易的棚舍,堆砌着各种各样的施工器械。阳光在每天十点钟以后才会从高峻的山头露出脸来,沟谷里便终日飘荡着凉沁沁的雾气,杂合着满沟满谷金银花的香气让你窒息。
我惊异于武当山的美丽,它的美丽远异于号称炎帝故里随州的山川形胜,又不同于三峡神女峰的媚俗,那是一种庄严凝重之美,让你一见钟情便欲将灵魂托付,是一种淋漓尽致的美。
而美似乎又与贫穷结伴而行,山民们居住的民舍,多为茅棚草舍,难御风寒,与当地金碧辉煌的寺庙形成强烈的反差。多数山民没到过县城,因路途艰难,能到区或公社所在地的乡街赶场已属不易。在山道上行走的山民,多携有一柄奇异的拐杖,道路崎岖可以拄行,也可以把肩上的担子顶在拐杖上借以息肩,因为在这挂在山岩上的小道,难觅三尺坦地搁置行装。
武当山的女人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韵味,我所见到的女人或女孩多数比较清瘦,可能与她们长期食用杂粮的生活方式有关,有一种飘逸感,但绝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她们总是默默地忍耐着苦难,勤劳而执着地经营着似乎山外人认为不值一提的事业。少见山外那种个性张杨泼辣的女人。
在丁家营乡街的东头,有一个女孩让我倾心。
我后来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叫欧阳玉香,十八岁,是乡街上唯一的饭店的女招待。那时候,乡街附近的工地上,一下子涌来成千上万的军人和民工,多是带把儿的男人们,工作之余深山老林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乐子,大伙儿便三五成群的到乡街上闲逛,从前冷清的乡街便忽地闹腾起来,饭店自然就成了男人们消遣的理想去处,而女招待无异于好莱坞女星,一下子大红大紫,成为人们追捧的对象。
有人喊欧阳玉香叫香儿,大伙便跟着叫香儿。香儿有很长的披肩发,用一根黄色的毛线绳漫不经心地咕嘟在脑后。脸上一对酒窝在满面的笑容间滑动,偶然间会让你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有时我也会沽上二两白酒,一碟菜肴,坐在饭店的某个角落里,很恣意地瞅着香儿忙进忙出,我认为,她的脸型象琴,身条则象春花,当然并非是说把两个人的美丽相加就等于香儿,不是,是说香儿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美丽,就象不同品味的酒,同样会让你醉心并沉湎其中。
坐在饭店里的酒客多是民工,偶然也会有穿军装的兵哥哥杂陈其间,一看就是新兵蛋子,坐在那儿东张西望,好象满世界都是新鲜事物。
坝上村的威仔我以为有必要说上一笔,他长的高头大马,暴牙裂嘴,一看就是那种闹事的主儿,那时候在民工队呼朋唤友,斗强使狠,满不把民工队的头儿放在眼里,常常让领导头痛不已。
一段时间在民工队安份了许多,却把注意力转移到这家饭店,我偶然光顾饭店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也在那里,独霸着一张桌子,桌面上摆着一只盛酒的大碗,然后是一碟花生米或卤猪蹄什么的。
威仔在外扬言香儿是他的妞,谁要多瞅一眼都不成。人们只是把这话当成笑话,并不放在心上,我也是这般认为,牛头马面和白天鹅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档子事儿,想起来都会令人忍俊不禁,笑掉大牙。不过在那个视男女之情为洪水猛兽的时代,如此公开宣布爱情的人,不能不令你刮目相看。
这一天并不是休息的日子,我是从工地溜号出来的,那时的心情非常的糟糕,只想找个地方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此前在二号洞发生的一幕,让我惊吓不已,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直面生命消失的过程。一九六七年夏天,在洛阳中学曾经有过一次死亡的体验,不过那体验并不那么惊险,甚至有一点罗曼蒂克。那一天物理教师向我们公布了一个信息,说是当天晚间十二点,一棵小行星正日夜兼程奔地球而来,要与这枚居住人类的美丽星球同归而尽。这是美国天文学家的科研成果,首席科学家在向世界发布这一惊天骇俗的信息之后不久就跳海自杀了,留下可怜的人们在恐惧中等待地球的末日。物理教师在讲述这一切时面色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让我们深信不疑,如是学生们便倾囊而出,以各种方式消费我们全部的财富和最后的时光。在等待的过程之中,我甚至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如果琴不是我的,同样也不会是任何人的。
而这次的死亡是真实的,真实到可以触摸的程度。这天下午,我和一个叫陆山的军人到二号洞去。陆山是我在军人中唯一的朋友,河南鲁山人,说话是中原一带非常厚重的方言。他肯定对香儿也是一见倾心,休息时便会到饭店去小坐一刻,不要酒,也不点菜,正襟危坐在凳子上,看到客人多了,就会抽身而去。一次威仔瞅冷子在香儿的**上摸了一把掌,陆山上前制止,威仔是何等人物,一时恼怒,便泼口骂了起来。
威仔骂:“我尻你姐。”
陆山回应:“俺造你嫂。”
“尻”和“造”是用汉安的引申意,表达的是对女人的大不敬。
威仔:“我尻你姐,我给你姐买辆车”。
陆山:“俺造你嫂,俺给你嫂盖栋房”。
那时的车是自行车,房是青砖大瓦房,是农民理想的最高境界。
两人骂的昏天黑地,但并不显恼,双方勒起袖子准备干架的阵势也在旁观者的笑声中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这时候香儿介入进来,她双手叉腰,面对威仔怒目而视,英气勃勃,完全不同于平常那种娴静的模样。
威仔最终败下阵来,走时搁下一句话,说“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算是找到一个就坡下驴的台阶。
在威仔面前打了胜仗,陆山便升格为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拽着他,一定要和他碰两杯。
酒过三巡,陆山便不解地问我:“俺说兄弟,俺骂他嫂,这是俺们河南最狠的骂招,是要打架的,为啥不见他恼?”
“错!”我说,“我们湖北人骂嫂是打情骂俏的勾当,嫂子是外人,骂嫂子是哥们弟兄之间插科打诨的套路,不伤和气的。奇怪的是他骂你姐,是我们湖北人最忌讳的骂招,你也不恼?”
“这样?”他笑了,“俺说咋回事呢,俺河南人骂姐才是互相调侃的招数,姐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而嫂子进了门,是自家人,哥哥不在了,嫂子会跟小叔子过。谁骂俺嫂,俺都不能饶他。”
这样我便认识了陆山。他说他是今年才到的新兵,当兵一是为了吃粮,二是为了找一房媳妇。
他说:“俺们河南男女比例失调,女娃儿奇缺,特别俺们鲁山,山高地穷,女娃儿都飞到山外去了,乡下汉子打光棍是常见的事。”
总算闹明白了他的心事,我便笑问他:“瞧上香儿了,是吧?”
岂知他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不!不!香儿象仙女一样,说不定就是仙女下凡。连做梦俺都不敢对她非礼,更不用说作非份之想了。俺只想找个普普通通的女娃,俺娘说,**要大,会生男娃,我倒不这样想,是个女娃儿,能传宗接代就行。”
“真不想香儿?”
“俺不配。”陆山肯定地说,“不过你也别想,象香儿这样的女娃,最好一辈子都不嫁。”这话使我想起了木涛,想起了春花。
最终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他是把一个女孩当成偶像,想放在自己心灵中供奉一辈子。
这就是陆山,憨厚实诚,我喜欢这样的人,就这样一来二去双方便走动起来。
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三日,我相信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这一天吃过饭,我和陆山一起向二号洞走去,同行的还有他们排长,一个矮个的四川人。
二号洞已经打入腹部,洞口阴森森地张开着大嘴,巨大的山洞是分为上导坑和下导坑同时掘进的,中间有一米多厚的岩层隔离着,岩层下是用以支撑的粗大的坑木。排长在前带队,陆山和我依次在下导坑穿行。岩壁上和坑木上淅淅漓漓滴着水,大山腹部凉沁沁的空气扑面而来,轻便铁轨上的运石车被电瓶车拖着从我们身边驶过,坑木上挂着“噗噗”漏气的风管和掌子面上传来的钻机声呼应着----这是一部并不和谐的交响曲,让每一个初来咋到的人会自然涌起一种恐怖和敬畏的情绪。
昏暗的低压灯泡照亮坑道,我们踏着积水和碎石“啪啪”前行。头顶的坑木偶然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可以看见在坑木间隙中拼命向下挤压的巨大石块,虎视眈眈,呲牙裂嘴,如同一头头头史前时期的怪兽。
“害怕不?”陆山指着前方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关心地问我。我们每天都在这条隧道里穿行,神经早已麻木不仁,而他竟然这样问我,让我感觉到一种怪异。
“俺怕。”他说,“俺思摸那大家伙猛的掉下来,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真是大实话,搁谁身上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不过,我忽然觉得,他的语言里透着一种海明威式的叽诮。
“陆山,跟上。”排长在前面提醒,我们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排长已经从那块似乎不能躲避的巨石下走过,我听见枕木呻吟了一声,在我止住脚步的时候,陆山在我的身边一跃而过。就在这个瞬间,巨石压断坑木呼啸而下,当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在我和排长之间,是一块突兀的巨石在巨石下了无声息的陆山。
一步之遥,定格了生与死,谁在操控这生死的瞬间呢,是上帝吗?上帝未免太残酷了。
这是我记忆中最后的陆山,他的身体被挤压变形,但他的面部却平静如常,也许在那个突如其来的瞬间,他还来不及思考,他的痛苦和他的幸福都在那一个瞬间凝固。
急急赶来的军医和护士用担架抬走了他,他的身上履盖着一条雪白的床单。
那一刻,我停住了前进的脚步,当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隧道时,天空的太阳苍白如纸,而工地的高音喇叭里,还在亢奋有力地唱着“东方红太阳升……”
不久的后来,在部队的追悼会上,陆山被追授为“学习**著作积极分子”。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陆山从河南的大山来到湖北的大山,那本畅行一时的“红宝书”还没来得及揣摸。“俺可怕读书!”憨实的河南汉子这样对我说过,对他所追授的荣誉称号,让我想起文革期间的一句流行语叫“滑天下之大稽”。
就这样,就这么简单,陆山带着他未能实现的梦想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永别了,伙计。
……
我坐在丁家营饭店的一个角落里,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三日的下午,饭店里出奇地安静,袅无人迹。我掏出一张十元币,搁在桌子上,香儿给我端来一碟花生米,一碟卤猪尾巴,一瓶二锅头。我要香儿给我摆上两只酒杯,她照办了,但一付愕然的表情。这一天的香儿象这一天的太阳一样苍白如纸,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把两只杯子满上,我觉得我在与陆山对饮,我与他连饮三杯,他的酒被倾倒在桌面上,桌缝在滋滋地吮吸着,如此,陆山便在我的想象中复活。
生命的链条原来如此脆弱,只是一个瞬间,我们便归置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果是我先跨出那一步,如果巨石再晚一秒坠下,我们的命运就会被改写。
诅咒命运!
那时候我是第一次喝二锅头,我几乎认为二锅头是中国最好的烧酒。我提出要一瓶二锅头的时候,香儿说“不行吧”。她说摆在柜台上的只是展品,真要动它还得请示领导。那会儿我显得象陆山那么执着,而香儿的拒绝似乎并不那么坚定。最终这瓶酒摆在我的桌子上,我要与陆山来分享这“最后的晚餐。”后来陆陆续续进来的洒客不住地打量我,他们肯定为这一瓶二锅头而惊羡不已。
二锅头真的很好,醇厚爽口,喝过半瓶的时候,感觉已经飘飘然了,噩梦正在一步步远离,陆山正在一步步远离,我的灵魂也在远离,晃晃悠悠地,如同腾云驾雾,低头一看,满眼都是不真实的世界。
我把最后一滴酒灌进嘴里,然后对香儿招手,香儿便腾云驾雾般过来。
“再-再来一瓶。”我卷着舌头说话。
“不行!你喝多了。”
“我没、没醉。”
我不知道香儿在说什么,她的面部模糊不清,她伸手过来的时候,那只纤纤素手幻化成一块巨大的石头让我窒息,然后我就如溶化的冰山一样垮塌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
陆山!陆山!!我感觉到河南汉子那奔跑的背影,我呼唤着,追赶着,想要与他同行。
半夜醒来的时候,恍然间看见香儿正默默地坐床边,看见我醒来,便给我端来一杯温开水。
“喝下吧,心里一定烧得厉害。”
我一时愕然,竟不知道身处何方。
“你怎么会来?”在我身边的咫尺之间有一个女孩,这让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她没有回答,只是嫣然一笑,让我坐起来,一口气喝干温开水。然后把被子拽起来,盖到我的胸前。
我环顾四周,一盏油打搁在条桌上,灯芯上结着一朵红色的灯花,说明灯已经燃了很久。墙上贴着山水画,还有文革所特有的宣传画,如《**去安源》。盖在身上的被子很软和,并且散发着一种闺房的温馨。
“对不起,打搅你了。”我终于明白我是在香儿的宿舍里。
“你一直在喊陆山,陆山是谁,他怎么了?”
我便把陆山的故事讲给她听。“大概是命中注定吧,生命刚刚进入轨道然后就戛然而止。”我这样总结人生。
“你相信命运?”
“命运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向我展示死亡,让我触摸死亡,我第一次感觉到冥冥之间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操控人类。在我们这个哲学时代,人们的世界观被分为唯物的和唯心的,在这之前我应该是唯物主义者吧,而现在,我以为我正在走向唯心,当然并不是很确定,我很矛盾。”
“为什么?”
“我认为唯物主义是物质世界的真实,唯心主义是精神世界的真实。或者唯物主义是正确的,而唯心主义是有用的。”
“为什么??”她加强了追问的语气。
“唯物主义是导致物欲横流的主要诱因,因为人们只相信今生今世,不相信灵魂,不相信未来。而唯心主义者相信灵魂和未来,他们会作许多事来铺垫自己的未来。”
“你的说法很有趣。”
“再说陆山,如果用唯心的说法,我们还会在某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重逢。”
“你有点象一个唯心主义的哲学家。”
“虽然这样说,但我的思绪非常零乱。或许我只是在喝多了二锅头以后才会有这么多胡思乱想。”
“我倒认为是奇思妙想。”她似乎有点欣赏我的说法。
“我真切地希望死亡是生命转化的一种形式。躯体是灵魂的居所,当居所老旧破损时,灵魂就会去建造一个新的居所。”
“好象你无视真实的世界。”
“世界无所谓真实。我们所感悟的世界是我们人类所特有的,它不同于动物、植物、山川河流所感悟的世界,甚至一个先天盲人所感受到的世界,也应该是独特的。”
“我和你感知的世界也有偏差吗?”
“我们自己的感知都会发生偏差,如因光线、近视、远视、色盲,眼球的差异。还有思维空间所造成的差误,而且所有的外部映象在传达到我们的眼部和神经系统时,它都已经成为过去和历史,所以我们看不到世界真实的瞬间,也就是说看不到现在进行时的世界。”
“岂不是太恐怖了吗?”
“恰恰相反,我们知道灵魂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哲学家。”她温情地笑了,“你让我迷惑。”
在我十九岁的某个夜晚,我被一个女孩呼为哲学家,这让我自己亦深感迷惑,因为后来的生活经历证明我完全不能胜任哲学家的称号,我总是不断置换自己的角色,我的思想经常处于杂乱无章的状况。
那一刻思维空前活跃,我觉得我有点象一个布道的牧师,在引领一个茫然而不知所措的女孩进入哲学的角逐场。
香儿在我的哲学迷阵中显得精神亢奋,她说她在中学毕业之后就远离了哲学,而我却把哲学又切入了她的生活。她说她不太相信生命与哲学有着必然的关系,但我的思辩方式的确让她兴趣盎然。
我第一次觉得我有一点象一本书中的主角。而在我的生活经历中,我一直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
就这样交谈了许多,油灯爆响了一声,香儿便拿针拨走了灯花,房间里亮堂起来。
“怎么样?”香儿歪过头来。
“亮了许多。”
香儿便诡异地一笑:“你还是看到了世界的真实。”
“你好固执。”
我打个哈欠,说是有点困了,并且五月的夜晚有一点寒冷。
“对不起,一直这样涛涛不绝。我该走了,你睡觉吧。”
香儿忽然脱了她的外衣,粉红色的内衣非常打眼。她跳上床,和我并排靠在床背上,两条腿插进被筒。
那一个瞬间同样让人猝不及防,一个穿着内衣的女孩跟我同床共枕,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以搂着我睡觉,但不可以有任何不良念头哟。”她妩媚一笑,这样说。
“如此我怎么能睡得着呀,你想让我学柳下惠坐怀不乱。”
“我想让你感受我的真实。”她笑笑,身子溜下去,把被子拉到脖颈,然后合上眼帘。
我侧过身去看她,她的鼻翼下呼出的气体暖融融地吹到我的脸上,面部的酒窝如同两个小精灵引诱着我,让我的心“噗噗”乱跳。
她好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轻轻的鼾声在空气里鼓燥着,仿佛在叙说着生命的真实,在那一个刹那,我觉得我的哲学圣殿轰然崩陷,变成一遍废墟。
我轻轻地拥着她,感受着她的呼吸和她的温暖,但最终我放下她,静悄悄地走出她的宿舍。
天空正在悄悄放亮,朦朦胧胧可以看见远处如黛的武当山。
那个豪情万丈的夜晚在我步出香儿的闺房,回到工地的棚屋时,一切便又恢复了它的常态,我仍然是一个默默无闻、渺小而不为人知的人物。陆山事件以后,民工就很少进洞了,不知道这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关系。我们修了一段时间路基,每天推着橡胶胎的独轮小车运送土方,或者给碎石机喂料,抱着百多斤的石头丢进碎石机的牙槽,看着石头在机械的挤压下变成碎块,其中自有一番乐趣。
这一天听说洛阳民工营的“**思想宣传队”要到工地慰问演出,我知道琴也在宣传队,那种久违的感觉让我怦然心动,我迫切地希望在晚间的演出中能一睹芳颜。但遗憾的是这天加班,我们可能要伴着碎石机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这使我非常恼火,设想着如何能脱身而去。碎石机张着大口,满不在乎地吞噬石块,让我徒增烦恼。我忽然注意到搁置旁边的一块石头,这一是块两个人都没能搂抱起的石料,那一刻,我运足了力气,把它抱了起来,让旁边的人们目瞪口呆。
我的目的非常明确,我想让碎石机噎住,让它不再乱说乱动,在这不自量力的较量中,我要成为强者。
石料投进牙槽的刹那,碎石机放缓了它运动的节奏,皮带在轮盘上打滑,马达低声地呜咽着,作着最后的挣扎。
石料在牙槽里滑动着,我的心情非常急迫地关注着它,但石料破碎的声音轰然而起,于是我的梦想连同石料一起变成碎块。
在丁家营,我与琴失之交臂。
这时候,在历山民工营的营部,发生了一件故事,这故事竟莫名其妙地让我联想到琴,心里隐隐地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民工营的营部设置在浪河区的镇街上,宣传队也驻扎在这里。队员多是从知青中抽调来的多才多艺的帅男靓女,一个个傻乎乎、涉世未深的样子。特别是那几个女孩,一个个如才出土的大白萝卜,水灵灵地惹人嫉妒,招人疼爱。我们班的几个民工弟兄,曾经相邀着不惜跋涉几十里崎岖山路,说要到浪河镇去寻幽揽胜,其实我知道那只是借口,到宣传队去一睹芳颜才是真的。
宣传队有个女孩名叫桂枝,是宣传队的头块牌,能唱能跳,并且喳喳呼呼的疯劲让人看到是一个活力四迸的女孩,似乎没有什么心机,据说很容易就能和她成为朋友,然后与你割头换胫,不分你我。
她的名字有点俗,历山人说是有点乡气,不知道所为何故。但她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在历山镇街上,没有人能盖过她。历山人生性高傲,常拿炎帝神农说事,自认为是神农的嫡传后裔,但那是五千年前的陈芝麻乱谷子,如果今天没有桂芝这样靓丽的女孩,如何能说是人杰地灵呢,不能吧。
民工营的指挥官姓赵,湖北京山县赵家沟人,是村上几百年出来的唯一大学生,戴一幅眼镜,以魄力著称,可以说,跺一跺脚历山镇就要发地震,吐一口痰能砸破你的脑门盖。在历山的政绩没的说。我曾经听过他讲话,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只是随波逐流地到过浪河镇两次,到营部去造访时都看到他,怯生生地跟大伙儿一起喊他赵头儿,他微微一笑,点个头,算是招呼了,亲切而又不失威严,让你油然而生敬意。
桂枝和宣传队的男女正在场院里操练歌舞,我们便围在旁边探头探脑地观看,乐得先睹为快。桂枝的舞蹈婀娜多姿,生动而具体,她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球。
“天!水人儿似地,不晓得谁能有这个艳福。”威仔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桂枝看,嘴巴里“啧啧”发生感叹。这家伙永远都是直白外露,毫不掩饰他那好色的本性。
这当中赵头儿不时会走上场去,指手划脚地褒贬一番。有几次就干脆抄起桂枝的纤纤素手,作一个特写、亮相或者干脆就来一段双人舞,让你不能不佩服他的艺术修养竟然如此地道和专业。

“妈的,啥时能掐掐桂枝的小手,也不算枉为一世人呢。”威仔肆无忌弹地发表感概,但当赵头儿的眼光朝这边掠过的时候,威仔便悄无声息地缩到人后。
然来威仔也有胆怯的时候。我想,并且因此而痛快淋漓。
赵头儿为什么会舍下在区革委会高屋建瓴的重要工作而屈就民工营的工作呢?有很多人都大惑不解,后来听说他是撵着桂枝来的。赵的妻子是他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伙伴,自从跟着他迁到历山以后,两个人便纠纷不断,扯皮闹筋。后来他提出离婚,说是受不了老婆的河东狮吼。老婆如何肯依,咬定他是花心萝卜,陈世美,和谁谁谁有一腿,这其中便有桂枝。县里领导也想息事宁人,便拨回了他的离婚申请,要他求大同,存小异,小心河沟里翻了船。他在一恼之下,便带着民工到这远离尘世的武当山来了。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奔着桂枝那“婊子娘儿”来的,“他们非得有事儿不可”。有人断下定言。
武当山当然不是桃花源,赵头儿虽然乐不思蜀,终有一天东窗事发,让有心人抓了现行。
“好家伙。”这一天威仔在工棚里唾沫横飞地讲述他的见闻,“这一对狗男女,大白天闩上门就干上了,捉奸的人撞门进去时,他们还在被窝里作孽呢,好一对可恨的狗男女。”
“你是恨自己没能干上她吧。”有胆大的便借机嘲讽一句。
“你小子知道个屁。”威仔继续津津乐道,“晓得吧,被子打开,白花花的一片。”
“啥东西白花花的一片呀?”有人便逗弄他。
“你老娘的**呀。”
“啥……啥……”笑声轰然而起。
……。
不堪入耳的故事在继续。我走出工棚,心情压郁而沉闷。那个时代离婚是离经叛道,通奸则是十恶不赦,我想这两个人儿因此将断送自己的锦绣前程。
过了几天,赵头儿的巡回批斗会开到我们连来了。在操场上,民工们席地而坐,赵头儿低着头站在台上,桂枝则被优待,坐在台旁的板凳上。
批斗会上,除了大小头目的官样文章的讲话发言以外,还是威仔的搞笑让大伙乐得人仰马翻。
威仔跳上台时,就把赵头儿的眼镜拽下来扔的老远,先来了个下马威。
“你狗日的平时二五二五的,想不到长了一幅花花肠子。”
二五二五是随州方言,人模狗样或一本正经的意思。
“你老是吹你干工作是兢兢业业,见缝插针,我看呐,你是干女人见缝插针吧,你那根‘针’插过多少女人的‘缝’。”
人们哗哗地笑起来,有关女人和性的粗俗搞笑是民工们永远热衷的话题。
桂枝低着头,脸庞通红通红地,看得见有一行小珠掉在地面的灰土里。
有位领导让桂枝站起来,桂枝便站起来。
“你知错吗?”领导问。
“知道了。”
“是老赵利用职权**了你吧?”
“不---不是。”
“如果你检举他,将功折罪,对你有好处。”
“我自个愿意,我爱他。”桂枝的声音暗哑,但坚定有力。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石破天惊的声音。
“啪”地一个耳光打在桂枝脸上,领导悻悻地骂道:“你是吃了**药了,婊子娘们。”
这天散场后,我听威仔说:“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不就是男人女人的那点东西嘛,碍我们啥啥了。”
“你这家伙,好话赖话都有你。”我说。
“搞笑罢了。”
这是我听过威仔说的唯一一句人话。
不久听说赵头被罢免官职,开除党籍,调回老家京山去了,在那个法律上设置“通奸罪”的时代,这是最好的下场了。
桂枝必须为她没有开花结果的爱情买单,她失去了几次招工机会,她是知青点最后一个回到镇上的,据说她经营了一点小生意,小有成就,日子过得还算快意,算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对她的回报吧。
桂枝的故事在很长的日子里成为历山镇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其中光怪陆离、恶促不堪的细节讲得出神入化,比如说赵头儿穿着大裤衩子,自家老二(历山镇对男性生殖器官的谑称)悬吊在裤口,探头探脑,桂枝进来时老二便凤凰三点头,桂枝佯装不知,问:“那是啥玩艺儿,咋会朝着人敬礼呢?”赵头儿说:“它朝它喜欢的人敬礼呢。”如此这般的故事,我认为多是民间创作,人们的“性趣”和兴趣都是创作的不竭之源。
不知是因为善良还是因为木纳,我对美丽的女人遭遇总有一种同情之心。我因此引申和设想到琴,我觉得一个女孩生活在男人围裹的丛林之中,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落入某个男人设置的陷井之中。
这些恐怖的情景搅动着我的心情,让我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赵头儿走了,桂枝也从我们视线所及的地方消逝了,生活便又如老牛破车一样要紧不慢地向前滚动。
这时我便从逐渐模糊的记忆中捡出陆山,重拾与他短暂交往的岁月残片。人真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忘记一个人和牢记一个人同样是非常容易的。
香儿的影子则一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即便在桂枝的事闹腾得民工们个个心猿意马的时候,或者对琴的期待让我大失所望的时候,香儿的影子仍然一如既往地在我眼前摇晃。她漫不经心束起来的头发,如果在发际插上三两朵金银花肯定别具风格----我想。她的粉红色的内衣辉映着她的粉嘟嘟的脸蛋,使我的梦变得五彩斑斓,并且不止一次地让我精神亢奋以至于梦遗。
只是我一直在怀疑我自己的感觉,我觉得我们之间来得太突兀,总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她不象一个在感情上随便的女孩,而我也不是一个总能引起少女怀春的白马王子,我们在默默地相互观察的时候,不能期待在某个夜晚会突然擦出火花。
我想起庄子梦蝶的典故,或许我和香儿只是蝶梦中的两个角色而已,我们并不真实地存在。
这一直是我对香儿望而却步的原因。但即便是蝶梦,其诱惑力亦足以让我心灵的堤防溃决。在某个黄昏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从金银花盛开的山径向丁家营进发。我站在香儿宿舍门外的时候,心脏便控制不住地跳起了舞蹈。
我大胆地贴着门缝向里张望,摇曳的灯光和香儿呆坐在那儿的剪影让我痴迷,你在想什么呢,我---的----香---儿!
香儿站起,朝着我走了过来,拉开门扉,我们便四目相望,几乎同时发出惊叹:“这是真实的吗?”
我把她轻轻地拥在怀抱里,感受她那一份浓郁的温馨,她没有拒绝。
仿佛接续了那个戈然中断的哲学王国,我们又重新置身一个似是而非的世界。
香儿的眼睛有一种透明的黑,如果你直视她的眼睛,你便会与自己的影子深深地融入其中,在倏忽间失去自我。
她这样看着我的时候,她就洞悉了我内心的所有,“你一定为我对你的这一份友谊感到茫然。”她说,然后并不等我回答,“你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你总是象甲壳虫一样把自己的灵魂围裹在一层盔甲之中。偶然你到饭店来,你默默地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看似悠然自得地品味你的酒菜,其实你的内心非常孤独,你渴望与人交流,这从你的闪烁不定的眼神中可以读出来。你喝醉了酒,那可能是我们之间一次偶然的契机。但你在那个夜晚的侃侃而谈,打动了我,那才是一个真实的你。我喜欢你的哲理,因此就便也喜欢上你,尽管你有点语无伦次。”
“可你知道,我是一个否认真实的人。”
“不对,至少你承认过灵魂的真实。”
我觉得她洞悉了我的灵魂,连同我的**纤毫不挂地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中,这让我多少有一点如芒在背的感觉。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大着胆子说,“那是因为你有一对迷人的眼睛,你的眼睛看似平静无波,却象武当山下的泉水一样清澈透明,我想跳下去洗个澡,痛痛快快地。”
“不怕淹死,如果淹死怎么办?”她调皮地问我。
我轻声地喃喃道:“那也值了,值了!”
“那就跳下来吧。”她期待地说。
我便又一次拥抱了她。
香儿后来便会到工地来找我,这让工地的民工们惊讶不已。威仔有一次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好家伙,你是怎么搞上她的。”
“你不要胡诌,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伙计,”威仔似乎并无恶意,“你是闷鸡崽吃白米。你得到了你该得到的,本人甘拜下风。”
香儿特别喜欢看放大炮。放大炮是在一座山的腹部打进许多数十米的洞体,然后填埋几百吨几千吨炸药,用电*引爆。第一次放大炮,我们要撤到离爆破点几公里外的另一座山上去,我和香儿便跟着民工队伍满山坡地奔跑,一路上香儿的笑声格外悦耳。
一声沉闷的响声之后,一座山体腾空而起,然后四散开来,几秒种以后,原来的山被夷为平地。
“人类太伟大了。”香儿惊叹不已。
“你看,没有真实,山并不是山,平地亦非平地。”我的哲学僻又开始了。
“但我真实地感受到了。”她强调说:“真实!”
六月的时候,正是武当山阳光灿烂的日子,生产队托人捎信让我回队,据说是关于知青招工的事儿。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知青身份,并且曾怀疑自己是否还拥有知青的身份。因此,这个消息对我的震撼不亚于放大炮,我直觉地认为,这是命运的阶段性结束和阶段性开始。
我告诉香儿的时候,香儿的眼睛有一点黯然,“我们的故事该结束了。”她说。
“如果我为你放弃这次机会?”我几乎肯定地说。
“不!我们之间只能开花,不会结果。”香儿关切地说,“而你未来的岁月应该是百花齐放,五彩缤纷。”
她的墨黑透明的眼睛罩住了我:“我的哲学家,走出你的哲学王国吧,未来正在向你展开。”
她用一种诗样的暖意融化了我,让我几乎感受不到即将到来的别离的悲哀。
第二天,香儿来找我,说是请了两天假,要陪我去朝奉武当山金顶,以尽地主之谊。
“到武当山而不去朝奉武当山的金顶,是人生一大遗憾呢。”香儿非常肯定地说。
武当山,我们朝夕相伴的武当山,每当你举目远眺的时候,武当山就会不经意地跳入你的眼帘,巍峨、壮观,似乎就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望山跑死马,”据说,从丁家营到武当山金顶,有一百好几十里地呢。
听母亲说,我外公曾上过金顶,并且以此而荣耀乡里。外公是佛道的殷诚信徒,上山的时候,沐浴更衣,银针穿腮,然后三跪九拜,一步一步地到达山顶。外公仙逝的时候,满面红光,说是得到真武大帝的招唤,要出门远游了。外公因此无疾而终,死得毫无痛苦。
香儿送我一双布鞋,我穿上,非常合脚,香儿说,这是上山必须的行头,穿胶底鞋不行,一路下来,脚上会打满水泡。这布鞋是香儿亲手纳的,针脚细密,足见香儿在女红上很有功底。
“行啊,香儿。谁如果能娶你这么能干漂亮的女孩当老婆,那一辈子该是怎样的享用不尽呢,那种幸福可能难以言表呢。”我很罕见地开起了玩笑,香儿的脸便腾地红了,酒窝儿滴溜溜地转动着,一副害羞的样子。
“想不到我们的哲学家也这么世俗,你的灵魂要是走出象牙之塔,那时候就会发现,嗨,满世界都是好女孩哟,一个个都是香儿所望尘莫及的。”
香儿的话竟然让我一时语塞。
这天就在香儿的闺房睡了,她仍然让我轻轻地搂抱着她,但不让我触摸她最敏感的地方。
“不要,我会忍不住的。”香儿央求我说。
对于我来说,这又是一个骚动的夜晚,而香儿却悄悄地进入了梦乡,我听见她轻松的、噗噗的笑声,我想她生活中的快乐肯定比我要多许多。
在我睡魇正深的时候,香儿轻轻的触摸让我醒来,我睁开眼,看见她黑眼珠中摇曳的灯光,我想要亲吻她,她制止了我。
“该起床了,要不今天就上不了金顶了。”
“好像昨天的太阳刚刚落山吧。”
“鸡叫三更都好一阵了,天快亮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出丁家营的街道。街道上空无一人,静悄悄地只有我们互相感知的轻微的呼吸声。
就这样默默地走动着,有时我们会握住对方的手,齐心协力地走上一阵,有时她会放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一路走在前边,后来她便拽住我的胳膊,头发在我的肩部磨磨蹭蹭,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上铁道兵修建的盘山公路上,在山半腰见到太阳时,那种感觉让人为之一爽。
“我醒了。”她说,“我大概一直吊在你的胳膊上,迷迷瞪瞪地,似乎张开翅膀在飞,等睁开眼睛一看,嗨!果然我们就飞到山上来了。”
公路左右是陡峭的绝壁,向上的花岗石壁几乎压在我们的头顶,向下的石壁笔直陡削,若隐若现地藏身在云雾之中。在前方拐弯的地方有一小块坦平的草地,卧着一尊巨大的龟驮碑,香儿说这是武当山的镇山之宝,大凡有山有寺的地方,就有龟驮碑。石龟卧地,背上一丈多高的石碑,碑上缀满密密麻麻的文字,讲述着历经千年的史事。
香儿背上有一个小背篓,编织得非常精美。她打开背篓,里面是应有尽有的食品。
在石龟前的平地上,香儿铺上一块兰布,放上食品,我知道,这是她为我们准备的早点,并且变戏法般拿出一瓶二锅头酒。
“先敬石龟,然后我们共饮。”她庄重地双手合十,向石龟作揖行礼,我便摹仿着她的样子礼敬石龟,石龟嘻眉笑眼,让我们在神圣中感受到一种和谐。
我们瓶底朝天,一递一口地喝酒,吃着烧饼还有卤猪肝之类,香儿递给我一片猪肝的时候,我把她的手指一起咏在嘴里,我说我要感受她的更加深邃的东西。香儿说,不许再闹了,如此这般,她的灵魂都快要出窍了。
大约喝了二两酒。香儿就不让再喝了,收拾起东西,我们继续前行,经过山崖上垂下的一挂瀑布时,我们伸手接着,凉沁沁地,喝了个痛快。
走得兴起的时候,香儿要我讲个故事,“要是真实的,还得惹我笑哟。”
想了想,我便讲起九里墩和酒的故事。
九里墩你知道吧?是历山镇东北角九里的一个小山包,传说春秋战国“烽火戏诸候”时,九里墩就是一烽火台,现在只能看到一个土圪塔了。山包上草棚土,开着一家茶室,偶然会有行色匆匆的人打坐喝茶。一次我们进山拉柴回来,在此息脚,这时就看一架驴车得儿得儿过来,车上是一车酒罐,赶车人坐在车架子上哼着小调,让人好不嫉妒。
“为什么嫉妒呀。”香儿问。
“你想呀,我们是拉着车走,那小子坐着车走,能不嫉妒死个人吗?再加满车酒香,那会儿让我们这群人如同吃不着葡萄的猴子,心里那儿滋味不好受呢。”
“真是不算好受。”
“可是命运---原谅我又要扯到命运上来了。奇巧的是坡上的路满是几寸深的车辙,被太阳晒的铁硬,驴车上来就左摇右晃跳起舞来,一个不小心,几罐酒就滚了下来,摔得粉碎,一时间酒浆玉液满地横流,把个车老板看的目瞪口呆。”
“可惜!”香儿满腹同情之心。
“这当儿,喝茶的人们醒过神来,一时间操茶碗的,拿水勺的,大凡有称手的家伙,大伙儿便奔过来,在车辙里舀起酒来。”
“好壮观哟。”
“我正呆在一边发怔,康家三表叔过来,一把把我的头按到车辙的酒里,一边骂道:你这家伙,还等菜呀。”
“难怪你这么能喝呀。”香儿咯咯笑了。
“那一次真是喝了个痛快,什么泥呀沙呀,一时半会也品不出来。不过我总算懂得了什么叫苦中作乐了,什么叫酒池肉林了。”
“喝酒总算是真实的了吧?”
“故事就是故事,过去的事儿,无所谓真实哟。”
“但你承诺要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终于点点头:“就算是真实的吧。”也许香儿是对的,唯其真实,世界万物才有其存在的价值。
说着话我们走的很快,我们走过草店直达老营镇时,刚刚过了中午。老营是进入武当山主峰的重要门户,据说李自成的起义军曾在此安营扎寨,是为老营的由来。
过了老营,山路变得更为崎岖,很多地方都是石板搭成的台阶,一层一层向山上延伸。我把香儿背蒌“夺”过来,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进发。
奇怪的是我们沿途竟然没有碰到到武当山朝拜或旅游的行人,除了偶有道士装扮的人背负着东西上上下下以外,还有几个肩扛柴薪的樵夫,昔日的道教圣地如今门可落雀,由此可见世态炎凉了。
十年文革,毛主义在精神领域一统天下,老庄佛道统统归类于牛鬼蛇神,武当山的境况就可想而知了。
香儿说,还在六七岁时,她上小学一年级暑假时父亲背着、抱着、扛着她上武当山,那时的武当山香火繁盛,朝奉的信徒摩肩接踵,他们到紫霄殿、进太和宫、上金顶,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就燃香礼拜,她也会跪下来三瞌九首,香烟袅绕,霞蔚云蒸,她感觉到灵魂随着道士们的唱经声向无限的高处飞升。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相信灵魂真的存在,不是哲学,也不是神学,自然而然地我就有了这种感悟。”香儿一边说,一边劲头十足地向上攀登。
我说,如果是真的信徒,应该双手合十,缓步前行,所以香儿不能算是真正的信徒。
香儿说,真正的信徒不在于形式,而在于与神之间的心灵感应,那种感应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二十岁之前,在我还不能具体解释哲学为何物时,我迷上了哲学,哲学驱赶了我的灵魂,然后又在某个时候让灵魂回归。就似秋风中的一匹落叶,我不知道最终将归入何处。
这天,我们在登山的气喘吁吁之中,尺情地享用着武当山道教文化的精深和博大。在紫霄殿,真武大帝的巨大塑像在冥冥之中向我们叙说着什么,我们在大殿的神像间穿行,如同在与一群不同世界的灵魂对话。在这种激动不已的情绪之中,我们见证了“日池观鱼”、“金蛙叫朝”、“双瀑悬空”、“银线穿珠”等奇妙的景观,看到我不住地咂咂称奇,香儿便吟诵一首明朝洪翼圣的诗词让我欣赏:
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
楼台隐映金银气,林岫回环画镜中。
晚霞满天的时候,我们终于登上金顶,晚风袅绕,暮钟低鸣,远处七十二峰低首弄姿,霞光妩媚,金殿生辉,那一刻,我们感受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体味着道教文化的源远流长,在那如醉如痴的瞬间,我看见香儿喜极而泣的模样,她是真正用情专一的女孩。
六月的夜晚,金顶之上竟然感受不到蚊蝇的袭挠,在青石台阶上,有一层死去的长翅膀的虫子如同祭奠上苍的圣餐,如此圣洁的所在是不容亵赎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俯望山下正风生云起,有闪电惊雷向远处的均州城滚去。山上山下万千变化,是迥然不同的境界,我们手扶汉白玉栏杆,感受着这种神密和飘逸。
一个白发苍髯的道士送来两节黄瓜和一包紫金锭,说是黄瓜可以果腹,紫金锭可以驱病,然后双手合十,在我们还没来得及道谢的时候,已经如仙风道骨般飘然而去。
月光下,香儿一脸的庄重和肃穆,“我感觉到心旷神怡,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她说。
很晚的时候,有很重的寒气袭来,我们携手走进金殿,在长明灯的金色光照中,我们盘腿坐在拜垫上,我们面对面坐着,我拿过香儿的手,在手里细细地把玩,如同把玩一对年代久远的瓷器。
“在神灵面前,未免在点无所顾忌哟。”香儿嗔怪地说,但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在神灵面前,我们可以坦露我们内心的所有。在神灵的慧眼中,我们都是纤丝不挂、赤身**的凡夫俗子。”我这样认为。
“如此说来,真是羞死我了。”
……。
“我爱你!”忽然间我脱口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说“爱”,事前没有任何先兆。“你能爱我吗?”
“爱!”并没有迟疑,香儿回应了我,“但并不肯定我会嫁给你。你是我的第一道二难命题。”香儿说,在她初中毕业的时候,家里给介绍了一个男友,是均县城关镇小学的教书先生。
“他很帅,你比不过他。但他的思想没有你那么活跃。每个星期我们都会见面,生活平静无波。而你,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既危险又刺激。我可以爱上你,但我不能失约于另一个人,这就是让人若即若离的根源吧。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我不想作离经叛道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后来我说,同样有一个女孩让我挂心,她的名字叫琴,她是我精神生活中的启明星,“但是,她不爱我。”我悲观地说。
“没有性的爱你能接受吗?”香儿忽然提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命题。
“怎样便是无性之爱呢?”
“你当然知道柏拉图式的爱情。柏拉图,欧洲古代的哲学家,我没能记住他的哲学,但我记住了他的爱情。在灵与肉中,他主张灵魂的勾通,而不是**。”
“我接受这种爱情,但我仍然充满期待。”我看着她,那含情脉脉地双眸让我无法舍弃。
“三年以后,你再来吧。”她闪灼其辞地说,如同与我预约未来。
这一天我送给香儿一只玉佩,听爷爷说是明朝官至御史大夫的二世祖的结婚信物,玉佩上缕刻着一个光润的喜字。“我的灵魂附着有玉佩上边。”我说。
一个温润芳泽和电闪雷鸣交织的夜晚,让我牢牢铭记在心,而一个若真若幻的女孩,如同真实岁月中的一段梦,如同梦中的一段真实,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这个与我讨论哲学,讨论灵魂的真实与否的女孩一直如影随形地让我徒乱心曲,有时我会怀疑这些日子,这个人,这段故事。多年后我讲这段故事给羊红听,她撇撇嘴说:你可真能编呀,在武当山上演绎的神话,真是出神入化呢。
三年后的一个六月,我真实的站在丁家营的乡街上,那时襄渝线已经通车了,火车驶过时的敲击声清晰可闻,而原来饭店的青堂瓦舍的房子已不知去向,那地方竖起一栋三层的楼房,这是乡街上的百货商店,兴趣盎然的顾客摩肩接踵,我向几个营业员打问香儿的时候,她们无一例外地摇着头,看着我傻傻的样子掩口而笑。
我在商店门前的场院里默默驻足三个小时,然后打道回府。
从此香儿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只是有一天我认真思索这段日子时,惊异的发现她仍然那么年轻而鲜活,而我已经徒生华发了。
我便如哲学家般地写下一段自我创作的格言:虚幻是另一种真实,有时比真实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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